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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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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书籍名:《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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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军人的生涯,才能锻造出这钢一般坚硬的灵魂!

他把勇敢交给了战士。

他把智慧交给了战士。

他把沉着交给了战士。

战士们跪在拱架下,顶着纷纷下落的碎石,用手扒开石碴,竖起一根根立柱,挥动着斧头,将半尺长的扒钉,发疯般地楔进拱架粗大的圆木。有些松动的立柱一时难以固定,战士们便用双臂抱紧它。注进了战士意志的支撑木,在与下沉的山体进行力的抗争……

意想不到的艰险和困苦;随时都准备将生命和热血交给死神;非常人的胆魄和意志,非常人的忍耐和顽强——这就是军人的生涯!此时此刻,为了抢救战友,“我”是不存在的!

死神驱赶着战士们,抢啊,堵啊,顶啊,扒啊……

支撑木“吱吱”的叫声减弱了。

下沉的山体一时被托住了。

塌方的碎石墙被扒开一个大豁口。一具具尸体被抬了出来。“锥子班”的十名战士,只有陈煜、彭树奎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阵阵呻吟……

四大胡子从落石堆里钻出来,满身满脸都是血迹和泥浆,他站在郭金泰面前报告说:“营长,全扒出来了!”

“全体注意,由里至外:顺序撤离导洞!”郭金泰发布了最后的命令。

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先后撤离导洞。

这是挣脱险境的最后“大撒手”。突然,前面一根支撑木“吱嘎”一声倾斜下来,四大胡子几步扑过去,奋力抱住支撑木。未待他将支撑木扶正,拱顶上“哗啦”一声,一块巨石直落头顶。四大胡子没来得及吭一声,便瘫在地上了……

郭金泰冲过去,死死扶住支撑木。

几个正在撤离的战士扑了过来。

“快把四班长抬走!”郭金泰命令道。

战士们当即把牺牲的四班长抬走了。

这时,导洞中疲劳到极限的支撑木,又一齐“吱嘎吱嘎”怪叫起来。

高擎明灯的殷旭升一直僵立在那里,他的心被震慑了。在这短短的、惊心动魄的时间内,他仿佛集中了一生的沉稳。他第一次领悟了政治工作这盏明灯,应该怎样高擎!

“殷旭升,快撤!”郭金泰见殷旭升还木然站在那里,大声催促道。

殷旭升未动。

他在等待着营长在光亮下撤离。

郭金泰迅猛地冲到殷旭升跟前,抓住他的胳臂朝洞外跑去。

离洞口还有三几米时,“吱嘎嘎”一阵响,右壁的支撑木排墙一般砸了过来。郭金泰下意识地伸手抵挡,同时飞起右脚,猛一下把殷旭升踹出导洞……

就在这一瞬间,“轰”地一声,整个导洞坍塌了!

殷旭升从十几米高的台阶上滚下来。

导洞下的战士们抬起殷旭升就朝坑道外跑。

殷旭升声泪俱下地哭喊着:“营长!……”

“轰!”“轰!”“轰!”

一声接一声的巨响,荣誉室的四个“上导洞”接连塌陷了。“多米诺骨牌”式的连锁反应,整个一号坑道未经被复的房间通通塌了。

五十多米厚的山体压了下来。碎石泥流滚滚而来,灌满了二百多米长的通道……

郭金泰葬身在大山腹内。

山的儿子,与巍巍龙山融为一体了。

二十六

短短的几天之内,师医院里住满了伤号。

在一号坑道通天塌陷的同时,二、三、四号坑道也相继坍塌,又死亡六人,伤者近百……

整个龙山工程就此宣告报废。

两千名指战员鏖战一年零七个月的结果,是在龙头崖上落成了十九座坟茔。

失败?谁说是失败?在懂得生活诀窍的“智者”面前从来没有什么“失败”,有的只是“机会”。秦浩就是这样的“智者”。

事故?什么叫事故?那是“精神原子弹”的闪光!那是英雄思想的“伟大胜利”!“历史”是人创造的。关键是你有没有足够的气魄和眼力。

死者坟土未干,幸存者的伤口还在滴血,受刺激的大脑还未从恐惧、悲哀、绝望中得到解脱,龙山工地已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哺育英雄的摇篮”。

D师开动了所有的宣传机器,调动了一切宣传手段,由政治委员秦浩亲自挂帅,亲自设计,打了一场“立体”宣传战。

一台赞颂龙山英雄的文艺节目,一套讴歌英雄壮举的幻灯片,一辆载满烈士遗物的展览车,自上而下,到全师每一个连队演出,放映,展览;一支三十人的英雄事迹巡回报告团,由秦浩带队,自下而上,从师到军,从军到军区,从部队到地方……掀起了压倒一切的宣传声势。

秦浩更重视报刊、电台的宣传。他不仅把师里的“笔杆子”全集中起来,还邀请八方记者前来采访。消息、通讯、特写、故事集锦、连环画、烈士日记……品种齐全,花样繁多,在报刊上连续刊登;广播电台把英雄事迹传遍了千家万户,山山水水……

十一个又粗又黑的铅字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一曲“忠”字的凯歌响彻龙山》。这篇大通讯,把最先牺牲的王世忠和孙大壮也计算在内,为龙山的十九烈士树起了丰碑。

既是“英雄集体”,就不应埋没一个人。不论是生者还是死者,人人都有一顶“英雄帽”:

殷旭升——高擎政治明灯的模范指导员。

彭树奎——拉革命车不松套的老黄牛。

四班长——“两不怕”的排头兵。

陈煜——同工农兵相结合的好榜样。

菊菊——贫下中农的红后代。

刘琴琴——同反动家庭决裂的新一辈。

光有英雄事迹而没有哺育英雄的经验,好比收获了庄稼而没有留下种子,既不能“一花引来万花开”,更不能体现园丁的辛勤。追踪英雄成长过程的镜头,审视那每一串脚印,在秦浩的导演下,一篇篇体会文章也熠熠生辉。

在题为《“锥子班”以锥子精神学毛著英雄辈出,“渡江第一连”继续革命从思想上渡江》的经验文章中,对秦浩怎样培养这个英雄的集体,做出了高度的概括和精辟的阐述:

大立一个“忠”字,

必须十斗“私”字——

遇到“私”字主动斗,

“私”字逃跑追着斗,

“私”字连心揪心斗,

“私”字隐蔽挖出斗,

“私”字缩小放大斗,

宣传的声浪遍及半岛,遍及全省,遍及军区,正向全军全国蔓延……

龙头崖上,十九座坟茔的新土,在炎日下蒸腾着湿气,像死者体内散发出的温热。

坟前,一块块新凿成的墓碑,还未经世事的风尘,用那大山的纯朴和清新告诉人们,这里发生的一切,不是遥远的,不是古老的。

烈士们人土第七天,龙尾村的百姓们按照传统的民俗,来给烈士们上坟。

男女老少百十号人,捧着一碗碗黄澄澄的小米饭,提着一罐罐小米汤,挨个坟头祭奠。他们没有找到郭营长的坟。

他们来到第十九座坟前。坟前那光洁的石碑上,没有名字,也没有碑文。

二愣子哭着对福堂老汉说:“爹,看来,这就是郭营长的坟啦……”

立时,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

这就是郭金泰的墓。虽然他与十八名烈士葬在一处,却没有进入烈士的行列。人死啦,账也了啦。秦浩总算大度,还是给了他一块葬身之地。然而,葬在坟中的仅是郭金泰的一顶军帽。他的躯体砸进大山体内,即使动用三个团的兵力,挖上半年也挖不出来了……

一碗碗黄澄澄的米饭,摆在了无字碑前。

人的品格和威望,不是任何强权所能树立,也不是任何强权所能诋毁的。这没有墓志铭的石碑,它的碑文早已深深地镌刻在龙尾村百姓的心中……

男女老幼一齐跪在了墓前,悲咽的哭声响成一片。当年,郭营长就是用一捧捧小米,救活了龙尾村四十户人家的性命。此刻,他们按古老的仪式,仍然用黄澄澄的小米饭和米汤,送亲人上路……

在一片哭声中,福堂老汉用颤悠悠的手,在无字碑前,虔敬地点燃了三炷香……

二十七

陈煜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二十天了。

严重脑震荡使他整日昏昏沉沉,恍若梦中……

那是什么样的梦啊!

奇妙的?荒唐的?美好的?恐怖的?甜蜜的?悲惨的?……模模糊糊,颠颠倒倒,光怪陆离……

他算是轻伤员,只有头上的两处伤口缝了十七针。同病室的彭树奎断了两根肋骨。菊菊的左臂粉碎性骨折,已经截掉了。殷旭升跌断了腿,腿上还打着石膏……

他,陈煜,又是最晚清醒神智的。

当他恢复了正常人的思维、正常人的意识,当他清楚了那噩梦般搅扰着他的一切,已经成为无可变更的事实,成为不可挽回的过去时,他年轻的心化做顽石,转眼间像苍老了一个世纪。

“物是人非事事休。”他无数次怅然默念着李清照这凄婉、感伤的词句,泪水无数次湿透了头下洁白的枕巾。

一个年轻的梦永远消失了。

再也不会循环回来。

梦中的一切又都在眼前。

导洞中,那刺痛耳鼓的钻机声;席棚里,那百无聊赖的笑谑……都变得遥远了。只有那轻柔、甜美的歌声,伴着巉岩下的溪水,在他的胸中“汩一汩”地流动着,回响着……

她不是突然闯到他心里来的。

师生间的交往,学生经常出入老师的家门,他与她便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