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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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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书籍名:《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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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未脱稚气的中专学生,一个腼腆的毛丫头,他与她是用童心加深友谊的。参军入伍,一身由三原色中太阳的金黄与大海的纯蓝调配成的国防绿,象征着男子汉的勇猛和威武,很容易使人在自我意识中为自己披上成熟的铠甲。他认定自己是成熟了的,是一名真正的兵;而她还是个小姑娘,还应该是个小姑娘。虽然他与她年龄的差距只有十五个月,虽然她那丰腴的身材透着那般诱人的少女青春的气息。

他没有过多地去留意她,但却时时想着给她以兄长般的帮助、保护。

他没有妹妹,他渴望有这样一个妹妹。哪怕是想象中,哪怕是一厢情愿的,都会使他产生一种朦胧的幸福,一种空泛的满足。宣传队巡回演出的行军途中,当她的背包落在他的背上时,她那甜甜的一笑,像是告诉那些不无妒意的女伴们:我是幸福的!

他也是幸福的。

她简直是舞台上的精灵:报幕、朗诵、又歌又舞,赢得多少人的赞誉。他竟也莫名其妙地为这种荣耀而激动、而陶醉。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每场演出当中,备下一条崭新、干爽的毛巾,等待着让她下场时擦擦汗。而这条毛巾,又像情人的信物一样,一直珍存着。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出于兄长对妹妹的关怀和爱护。尽管她在接受他帮助的时候,那娇媚的脸上开始出现羞怯的红晕。男子汉的仗义,兄长的责任,友谊的神圣,使他不敢承认也不愿承认,这就是爱……

如今,她为一把破枣木椅子匆匆地走了,走得那样突然。那缥缈的往事转眼成了童话,被时代的狂风吹散,遗落在荒莽的大山之中。严酷的现实使他连说一句“我爱你”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在思绪的小径上,去俯拾一两片记忆的花瓣,但却失去了昔日的芬芳……

不错,不止她一个人,是十九个人~一死去了。可我们毕竟是男人!为什么偏让她死,而让我活着!为什么不让我替她去死!

人啊,对自己的命运竟是如此无能为力!

“陈煜,你的信。”彭树奎慢慢挪动着脚步进了病房。说着,把两封信放在陈煜的床边。

“又哭啦……”彭树奎爱抚地用手拭掉陈煜眼角的泪珠。

陈煜坐起来望着彭树奎,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陈煜拿起信,看了看地址,沉重地把信放在膝盖上,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

“谁来的信?”彭树奎问。

“一封是我姐姐的,一封是……”陈煜的眼里又盈满了泪水。

彭树奎明白了。他长叹一声,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了。

陈煜捧起琴琴妈妈的来信,良久不敢开启。

琴琴的死,他至今没敢写信告诉自己的老师。然而,他清楚,报上的文章,广播里的宣传,老师不会见不着、听不到的。盛在信里的这颗心,该是何等沉重!……

他战战悸悸地撕开信封一角,取出信笺,放在膝上轻轻抚平:

陈煜,我的孩子:

当你的老师,一个孤苦伶仃的母亲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的孩子!

琴琴的不幸,我是从广播里听到的。我不相信琴琴会同她的爸爸决裂,她是那样思念她早已去世的爸爸。

我更不相信琴琴会同她的妈妈决裂,她是那样爱她的妈妈!但是,我不得不相信,我已经失去了我心爱的女儿.

失去了我惟一的亲人!失去了,妈妈仅存的一点希望,失去了……

煜儿,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孩子。也许是我把对你的偏爱传染给了琴琴,琴琴在以往给我的信中,业已流

露了一个少女不便明言的心迹。如今,再说这些已为时过晚了。琴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既为军人,不论男女,死本不足悲。可悲在于,她是把生命的圣水倒进了“龙须沟”里。可悲在于,一个正值芳龄的少女,一个对生活充满希冀、幢憬的姑娘,当她离开这个世界以后,她的妈妈竞没有到她坟上看一眼的自由!太残忍了,做妈妈的不能不追随她而去了!

煜儿,请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在琴琴的坟前替妈妈献上这副挽联——“温文丽质猝然玉碎桃李无言却有泪,青春佳秀顿时凋零白发人送黑发人。”

煜儿,我要去了!望你多多保重。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别了,煜儿!我要匆匆离去,去追赶琴琴!但愿能在踏上奈何桥前相聚,也好共同回顾一眼生养我们的故土。

妈妈绝笔

陈煜全身在颤栗,咬破的嘴唇在滴血。

他匆忙撕开姐姐的来信,展现在眼前的正是使他心碎的噩耗:

琴琴的妈妈已于昨夜服毒自杀。

“啊!”陈煜一声惨叫,从床上跳下来。直勾勾的两眼里,射出疯子般的目光。

彭树奎慌忙下床,拉住陈煜。

“陈煜!怎么啦……你怎么啦?”

“放开我!”陈煜猛推彭树奎一把。

伤口未愈的彭树奎无力地摔倒在地上。

陈煜“嗵”地拉开房门,他的胸膛像嗤嗤冒烟的炸药包,他要出去,到宽敞的地方去炸个痛快。

但是,没等他出去,门口进来几个笑容可掬的人——杨干事,还有几个拿照相机、采访本的年轻军人。

杨干事惊了一下,随即亲热地问道:“陈煜同志,好些了吧?前些天一直没敢来打扰你。坐,坐下谈。”

陈煜仍然站着,脸上非哭非笑,两眼呆呆地盯着杨干事蠕动的嘴唇。

杨干事有些尴尬:“噢,还没有看见报纸吧?瞧,你们都上报了!”他亮了亮手中报纸上那篇通讯的大字标题,“现在反响很强烈。尤其是刘琴琴同志,直接为捍卫林副统帅……而牺牲,又是与反动家庭决裂的典型,意义非常大。秦政委指示,要进一步深挖,细写。你最熟悉琴琴同志,请你谈谈……”

“啪——”摄影干事的闪光灯一亮,像一道闪电。

陈煜像被人当胸开了一枪似的,身子朝后一倒,踉跄一步,又朝前倾下来。闪光的强刺激,突然使他僵硬的脸变活了:“哈哈哈哈……”他疹人地狂笑着,一把揪住杨干事的前襟:“你说什么?秦浩?——秦桧?还有林彪——林秃子?哈哈……秦桧,林秃子!……”

“他疯了!快……”杨干事被陈煜前后推搡,吓得面无血色。

陈煜被押上了军事法庭。

二十八

元旦前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把整个龙山裹得严严实实。群山大野一片洁白,耀眼炫目,使人不能想象在这个洁净的世界里,竟发生过那样荒诞的事情。

彭树奎已打点好行装,就要带着菊菊离开龙山,离开这个他竭力想忘掉,而注定终生忘不了的地方。

他和菊菊从医院回到营房已经七天了。

这里依旧是紧张的、沸腾的、严肃的、活泼的军人世界。只是那一张张面孔大都陌生了。“渡江第一连”、“锥子班”——光荣的连队,英雄的班集体。为了保住它的荣誉,它的称号,未待新兵入伍,便由别的连队调来兵员,补全了连、排、班的建制。

原来的“锥子班”,包括刘琴琴在内,先后有十一人为龙山工程而亡。陈煜已被当做现行反革命在押。剩下的,只有彭树奎了。

眼下的“锥子班”又齐装满员,已经有了新的正副班长。战士们仍然称彭树奎为老班长。

彭树奎出院回到营房的当天,团干部股就给他送来了提干表。是股长亲自送来的。股长临走时叮嘱,必须当天填好,这批提于表就差他这一份没填,团里急着审批。

提于表端端正正地摆在彭树奎面前。

这是一张他等了九年的表格。这张纸,不仅能决定他,也决定着菊菊,甚至决定着后一代的命运。这张纸,能使他带着菊菊一步跨过工农差别的鸿沟……

彭树奎呆呆地望着这张纸,足足有十分钟。

十分钟内,他的思绪追溯九年的历程,越过从运河、雀山到龙山的空间跨度。那心酸的往事,那悲凉的月夜,那炸毁雀山工程的爆响,那生死搏斗的场面,那血与泪会合的坟茔……

此刻,这一切,都化做一团火,在这方表格上燃烧着,燃烧着……

他想哭,他想放声痛哭。干涸的眼睛里,泪早已流干了。

他想笑,他想仰天大笑。脆弱的脑神经,也经受不起强烈的震颤了。

他微微合上眼睛,极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他慢慢地拿起提干表,轻轻地、有规则地撕成一条,一条;又轻轻地、有规则地撕成一片,一片……他打开房门,把手中的纸屑当空一扬,纸片在空中飞散开来,随着晶莹的雪花儿轻轻地飘去了。

他当天交上去的是一份复员报告……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七天了。天,像是有意留人。

彭树奎办完复员手续后,从那可怜巴巴的复员费中拿出三百块钱,让菊菊到团部留守处去,送给了郭营长的家属。

钱所剩无几了,他细心地计算着和菊菊去东北的盘缠。闯关东——山东百姓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求生之路,对他,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虽然,他和菊菊下了决心,下了最后的决心,但是,在这条路上,等待他俩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却无从知晓……

突然,他想起还欠殷旭升四十元钱。虽然那是殷旭升以“学雷兵”的名义寄到自己家中的,并且声言那是勿须偿还的资助。但是……

刨除路费,只剩下三十块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