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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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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稚川行》    作者:骑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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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风却息了。东边天空上,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来。那细细的一道微白,正被满天厚重的乌云压得愈来愈细,愈来愈淡,仿佛一丝若有若无的渺茫思绪。

            姬蕙上前一步,“嗖”地又向禅杖砍去。金钱僧“哇哇”叫道:“喂,喂,有你这样打架的么,你这不要脸的村妇,死乞白赖的老乞婆,喂喂,你知我这禅杖是花了多少钱打的么?你再这样打法,以后我在江湖上行走,碰见人就说,这长安城里有个小姑娘,被情郎抛弃了,夜夜在情郎家里守住,想要报仇,又下不了狠心,就知道天天看着情郎和别的女人亲热,自己偷偷抹眼泪……”

            金钱僧一头说着,一头手忙脚乱地护住禅杖。但姬蕙却无论他怎么说,只不罢手。金钱僧“呼”地跳开,对杨无恭道:“施主,这女人怨不得你不敢要,便是我金钱僧,见了她也头大,算啦,这一百两黄金,我也不要了,我算是输给她啦,施主好自为之罢!”

            说罢,他跳上墙头,回身朝杨无恭和姬蕙合掌,道声佛号,一个筋斗翻下墙去,再寻不见。

            突然间,杨无恭和姬蕙之间,再无一物,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猛的一声霹雳打下来,却把两人震得都是一惊。

            雨便是这时开始下的。雨点落在地上,四散开来,如开了满园的风信子花。很快雨就大了,雨帘“哗哗”倾下,不时有惊雷滚过,那雷声“隆隆”地响过来,倒似是在人的心里滚过去的一般。

            姬蕙脸上泪水雨水齐下,她缓步走近杨无恭身前,踮起脚尖,把那香唇,轻轻在杨无恭颊上点了点。杨无恭却再忍不住,一把搂住姬蕙,不分青红皂白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却吻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便是他们以前在流枫川丹杏园,最情浓时,也没有吻得这样疯迷过。

            却不知过了多久,杨无恭慢慢抬起头来,轻轻抚着姬蕙的脸,叹道:“阿蕙,阿蕙,……”

            姬蕙嫣然一笑。杨无恭觉出了什么,脑海里一阵空白。姬蕙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她狠了狠心,把手向后一抽。杨无恭但觉身下一凉,接着便是难以言说的巨痛传遍全身。姬蕙向后一跃,手里红叶刀犹自滴着血。

            杨无恭惊道:“阿蕙!阿蕙!你做了什么?!”

            姬蕙仍不言语,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一步步退走,消失在雨幕中。雷声从极远的地方滚过来,轧过杨无恭的头顶,又向极远的地方滚去。天地间仿佛再无一人,只有那无边无际的雨幕,无声无息地从天空垂落下来。

            杨无恭向自己胯下一看,正有腥红的血渗出来,他一摸,不由得“扑通”跪在地上,放声狂笑。他笑啊,笑啊,直笑到声音哑了,再笑不出来了,才垂下头来,失声痛哭。

            而那雨,却仍下得铺天盖地,无止无休。

            杨无恭醒来时,已是躺在床上。那旁边侍候的丫鬟,一看杨无恭醒来,喜得跑出去,口里只是喊:“夫人,可好了!老爷醒来了!”

            杨无恭看床边时,却还立着一个丫鬟叫梅香的,便挣着问道:“我这可昏了多久?”梅香眼里含着笑,喜道:“老爷,你可昏了三天呢,可把我们急坏了!这下可好了,夫人可哭得眼都肿了,跟桃子也似呢。”

            正说着话,便听得有人跨进门来。杨无恭微抬起眼去看,正是他的夫人崔氏,红肿着眼,蓬着头发,一看杨无恭醒了,就跪在床边,抱住杨无恭的腿直哭。杨无恭与她本没有什么情分,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看她哭得凄惨,自己鼻子也酸酸的。

            杨无恭轻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们出去。崔氏也抬起身,一边揩着泪,一边接过身后丫鬟端来的那碗参汤,用只小银匙,一点一点喂杨无恭喝。

            杨无恭待丫鬟都出去了,便唤着崔氏的闺名道:“巧云,我的事,丫鬟们不知道,你岂有不知道的理!现如今……现如今……我已是一个废人,岂能再担误你,待我身体略好些了,便下一纸休书,你也好回娘家去,再寻个好人家……”崔氏听他如此说,把那碗参汤往床边小几上一放,把头埋在杨无恭怀里,哭着道:“巧云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老爷又要叫巧云哪里去?”杨无恭倒有些诧异,想道:“必是因新婚未久,她还念着夫妻情分,待以后她晓得日子难熬了,再慢慢劝说不迟。”

            他经了这一场大痛,把名利的心都有些淡了,虽然明知若把崔氏休了,少了崔府这么个大靠山,以后仕途必是没那么通畅,但他想到自己已是害了姬蕙,又何必再害崔氏一生,何况,自己这件事,迟早要泄漏出去,到时又如何在朝堂上立足,所以这官迟早也是当不成的,那就更没必要担误崔氏了。

            他拿定了主意,却也不急,只是慢慢地养伤,以为崔氏终究会提出回娘家的事,但没想到过了近半月,他的伤势已近痊可,崔氏也没露一点口风出来,倒是更加尽心服侍。

            杨无恭渐渐也感激起来,暗想,若不是先遇上了姬蕙,自己说不定倒会爱上她呢!

            杨无恭那府第,却是一套三进三间的房子,他自己睡在最里一进一幢两层小楼上,楼后隔着坊墙,便是街衢。一日晚间,杨无恭白日里睡得多了,尚未五更已醒来,再睡不着,索性踱到窗边看月色,忽见到一条黑影,掠过墙头,一道烟去了。杨无恭还道是贼,正待要喊,忽觉有些不妥,按住了。

            原来自从杨无恭受了伤后,崔氏虽是日日尽心服侍,但晚间却不在一床上睡,她自己搬出到外面西厢房里住,杨无恭身边只留一个贴心的丫鬟守着。

            次日晚间,杨无恭却不睡,到了二更时分,他起身守在窗台边上,不多时,果见一道黑影翻过墙头进来,熟门熟路,直往西厢房里去了。杨无恭心中暗恼,看那丫鬟已是睡着了,也不理她,自己悄悄下楼来,踅到那西厢房窗前,伸了舌头舔开窗户纸,眯着眼朝里一看,——那晚却没有月光,房里又没点灯,杨无恭只影影绰绰看到两个赤条条的人影儿搂在一块,一个自然是崔氏无疑,另一个却不知是谁。他心中大怒,正要推门进去捉奸,忽听得里面有人道:“美人儿,若是能和你这样一生一世,也不枉了!”却是一个男子声音,杨无恭听着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跟着就听崔氏道:“你要一生一世,却也不难!”便听那男的道:“你说的,我这便去把那呆货砍了!”崔氏啐了一声,道:“我的傻哥哥,你说人家是呆货,你才是呆货呢!”那男的道:“我若和他一样是呆货,你这小淫妇还不把我一脚踹下床去?”崔氏道:“你要一生一世,何须行此大险,若被官府逮住,那可是剥皮挖心的罪!”那男的道:“莫不是索性让他把你休了回家?”崔氏道:“呸,我若回家,我父亲还不一样把我嫁出去,还有你吃的份?”那男的道:“那美人儿,你说如何?”崔氏道:“那呆货倒是好人,知道自己没用了,怕担误我一辈子,一心想让我回娘家,重新寻个好人家再嫁,不如我与他挑明了说……”那男的惊道:“挑明了说?”崔氏道:“说你傻,你还不服。那呆货现今还在朝中做官,只要他还做着官,就离不开咱们崔家。我与他说明白了,他做他的官,我自与你风流快活。只需他继续与我做夫妻,便算是人家知道他是废人,又有谁敢对崔府的女婿放声屁,到那时,只怕人家还说我是三从四德,要替我立贞节牌坊哩!”那男的听她如此说,“吃吃”笑起来,道:“果然妙计,只是你这贞节烈女,如今却不知为何把道爷抱得这么紧?”崔氏道:“还说呢?人家一见你那满身花绣,就爱得不得了,恨不得……”

            杨无恭听他们说什么“道爷”、“花绣”,却猛想起来了,那奸夫原来便是终南山楼观台的道士侯静山。他转到门边,想着要把门推开,好闯进去捉奸,却只觉手足都酸软起来,莫说是闯进去,竟是要抬都抬不起了。他心里慌乱,四周看了看,想喊起来,却只是张着嘴喊不起,他想道:“我定是着了魔了,那杂毛定是会妖术!”

            却又听得里面侯静山道:“美人儿,你夜里和我快活,白日里去服侍他倒也尽心,竟是哭得眼都肿了。”崔氏道:“我也不知为何,看到他躺在床上,就想哭!”侯静山道:“我可没见你为我掉过一滴泪哩?”崔氏道:“你倒没来由吃这干醋,等你也成了废人,我也把长城哭倒了你看!”侯静山“嘻嘻”笑道:“你舍得让道爷变成废人?”

            杨无恭听他们在里面调笑,心里又羞又气,脚却益发软了,他想抬手扶住门框,却忘了手也是抬不起的,竟是身子一斜,直摔了下去,额头“砰”地撞在门框上,眼前便只见无数金星乱舞。

            侯静山在里面颤声喝道:“谁?”杨无恭自己却慌了,倒似那有奸情的不是侯静山和崔氏,而是自己。他手忙脚乱爬起来,只听得崔氏道:“还有谁!必是……必是他了!”跟着就听“扑通”一声响,崔氏便骂道:“呸,亏你身上还有百千斤气力,一见到正主儿来了,就吓得往床底钻!”侯静山便发狠道:“美人说的不错,待我出去揍他。”

            杨无恭忽然怕起来,脑子里就两个字闪来闪去,“快跑!快跑!”他手脚也不酸软了,拼了命跑出去,拉开门闩,跳到巷子里,“啪啪啪”地往坊门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