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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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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书籍名:《稚川行》    作者:骑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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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杭爱山和不儿哈图山头的榆树所生,你自开天辟地时出生,你从爱垠母亲的足迹出生,乌托母亲哟,你父是铁,你母是燧石,你祖先是榆树……”杨无恭活了过来,但仍很虚弱。他的身上布满寂灭的掌印,掌印里的皮肤都起了皱,还爬着许多褐色斑点,就像老人的皮肤一样。乌力去很远的地方挖来一种黑色的泥,捞成浆,敷在杨无恭身上。几天以后,那些衰老的皮都蜕去了,新的皮肤开始生长。半个月以后,杨无恭已能坐起,用简单的突厥话感谢乌力,和他的奶奶了。

            杨无恭坐起来的第二天,乌力说要去看看黄河,问姬蕙去不去?姬蕙想了想,便答应了。

            次日,二人起了个大早,骑马向南行去。乌力带了两把尖嘴锄,姬蕙虽是好奇,但乌力既然不说,她却也不好问。原来乌力年纪虽小,为人却非常老成,轻易并不说话。此刻,他骑着马,领着姬蕙向南行,手上却颠来倒去地玩着一根羊拐骨。

            走了约有两个时辰,远远已望见黄河。若不是姬蕙心里已有准备,乍一见到此刻黄河的水势,非吓一跳不可。只见黄色的河水淼淼漫漫向北而去,如同一大块一大块的黄铜,那河面上又还浮着无数冰块,小者如鼓,大可及屋,相互碰撞着,追逐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震人心魄。

            乌力与姬蕙沿着黄河西岸向北行了十几里,便看见一堵冰坝,横贯河面。上游来的冰块前仆后继地冲到坝上,令那冰坝愈来愈高,愈来愈厚,而河水也越蓄越高,看这水势,若不将冰坝捣毁,河水很快就要漫过堤岸,淹没附近的草原。

            乌力和姬蕙一人一把尖嘴锄,小心翼翼地上了冰坝。到了此刻,便是乌力不说,姬蕙也知道他必是想用尖嘴锄在坝上凿开一个口子,好放河水过去。但那冰坝早已堆了有十几丈高,数十丈厚,已非人力所能凿开。乌力摇了摇头,和姬蕙一起从坝上下来,打马而回。乌力道:“今夜就要离开,北边还有一个牧场。”

            姬蕙一边策马,一边回头看那河水,心想乌力必是为了救杨无恭,才错过了挖开冰坝的时机。

            一回到毡包,乌力就套上篷车,又在车里垫了几块软软的羊皮,把杨无恭搬上去躺下。接着又拆开毡包,归拢羊群,收拾箱笼……事情虽多,乌力却是做得有条不紊。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出发了。杨无恭和奶奶坐在篷车里,姬蕙和乌力骑马,驱赶着羊群和马群,向西行去。

            他们一刻也不停留,肚饿时就在马上随便吃些干粮充饥。那晚却是月朗风清,大约是三更时分,他们已向西走出了近百里,上了一座高岗。

            便是这时,好像有一声闷雷,从东南方远远地滚过来,雷声过去之后不久,就见到一条灰白银线,出现在天际。

            乌力策马停住,立在高岗上,返身而望。姬蕙也停下来,她从未见过如此壮观之景象,一阵阵热血由她的丹田直往上涌,她回头去寻杨无恭,见他正倚着篷车,向东凝神而望,姬蕙跳下马,上了篷车,钻进杨无恭怀里。

            那水线愈来愈近,白色的浪头翻溅,涌动,闪着银光。渐渐看到前面又还奔跑着许多兽类,但跑得再快,也终究要被那洪水吞噬。马儿烦躁地乱挣着,羊群也“咩咩”叫着,想逃到别处去,乌力甩了一下响鞭,牲畜们像吃了定心丸一般,静了下来。洪水终于涌到了高岗下,激起数丈高的巨浪。一头乌黑的野牦牛被浪头卷起,重重地摔在岗上,它挣扎着想从水里站起,但立即又被回潮卷了去,在洪水里扑着,转眼沉没。

            姬蕙不敢再看,把脸藏进杨无恭怀里,直到滔声渐息,才把脸探出来,下面已是一片汪洋。

            他们折向北行。

            乌力有极好的眼力。有时姬蕙看到他傻傻地张开嘴,望着远方,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忽而笑一笑,忽而又自言自语。姬蕙终于忍不住,问他在看什么?他说,他在看一只鹰猎捕一只野兔,又或是几匹狼同时扑到一头野驴的背上,或者,是一只蓝色的蝴蝶在野花里孤独地飞,要不然,就是两只火狐在嫩绿的草原上相互追逐……

            姬蕙羡慕极了。在常人看来,草原上只有无边无际的草,清爽的风和明亮的阳光,偶尔看到一匹狼或一只狐狸窜过,都要惊诧万分,而在乌力的眼中,草原充满了生命,而且是活的,自自然然的生命。

            他可以看到突厥雀怎样育雏,大雁怎样从草甸子上起飞,看到野马群安安静静地吃草,看到野猫迈着轻悄的脚步,在黄昏的光里,向一只云雀靠近……

            这就是乌力,他好像天生的便是属于草原的,不,他和草原本是一体,或者不如说,他便是草原。

            他们一直向北行,十数日之后,来到一道小河边。小河正在解冻,蓝色的河水冷得刺骨。乌力却把自己脱得精光,跃入水中。他游了很久,一忽儿潜入水中,一忽儿又像野鸭一样扑起水花,有一回他在水里潜了许久,连姬蕙都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他却突然在好远的地方冒出头来,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原来他在嚼一条狗鱼,那条狗鱼的尾还在他的嘴角边翻来翻去。

            好吃么?姬蕙问他。他说,很甜,还问姬蕙要不要,他去捉一条来。姬蕙点了点头,她把乌力为她捉来的狗鱼放进嘴里,细细嚼着,体味那草原特有的腥甜。

            他们沿着河岸向上游走,五日之后,来到了乌力所说的夏季牧场。

            杨无恭与姬蕙的毡包距乌力的毡包有七、八里远近。乌力的毡包在小河的上游,杨无恭与姬蕙的毡包在小河的下游,在晴天里,姬蕙站在自己的毡包外,可以看到乌力的毡包像一块干马粪,飘在草尖上,像要飞起来。

            每天清晨,杨无恭像一个真正的突厥人一样骑在马上,挥着鞭子,驱赶着羊群到河滩去吃草。杨无恭走后,姬蕙把车轭套上牛颈,去河边打水。在她汲水的时候,可以远远地看到杨无恭歪骑在马上,前边走着他们那二十只雪白的羊,但更多的时候,她只看到乳白的晨雾在草原上升腾,鱼儿从蓝宝石一样的河面跃起,打破清晨的宁静,要不就是一大群鹿,低下它们健硕的颈项,在河边饮水。

            有的夜晚,杨无恭与姬蕙会到乌力的毡包去,喝奶茶,听乌力的奶奶讲突厥的古老传说。

            那些夜晚总是那样宁静,晚风吹过草原,送来一圈圈次第扩展的草浪,就像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正一次又一次地,在茂盛的草滩上缓缓拂过。

            奶奶说,突厥人的祖先,本是在大海之西,很久很久以前,发生了一场大战,突厥人被凶残的敌人杀光了,只剩下一个婴儿,他是那么可爱,连敌人也不舍得杀他。他们砍去了婴儿的手和脚,把他扔在大泽里,以为他会自己死去。可是,有一匹牝狼来喂养他,等他长大了,还和他做了夫妻。敌人听说婴儿长大了,怕他报仇,便又派了人来杀他和狼。长大的婴儿被杀死了,但天神救了已有身孕的牝狼,把它送到了大海东岸的一个岩洞里。牝狼在岩洞里生下了十个儿子,这十个儿子后来都出了岩洞,各自去寻活路,他们有的成了厌哒人的祖先,有的成了铁勒人的祖先,有的成了回鹘人的祖先……最小的那个儿子,最勇武,也最漂亮,他给自己取名叫阿史那,他成了突厥人的祖先。

            又是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那时突厥人被柔然人欺压。柔然人逼突厥人为他们锻造铁器,还轻蔑地称突厥人为“锻奴”。但是那时突厥人里出了个伟大的英雄叫土门,突厥人奉他为可汗。柔然人的公主温兰与土门可汗相爱了,可是公主怎么能嫁给奴隶呢?正在他们忧愁的时候,铁勒人来攻打柔然,英勇的土门可汗率领突厥人,打败了铁勒人的进攻。土门可汗立下了大功,他想,这回温兰可以嫁给我了,所有突厥人也都这么想,这回柔然公主要成为突厥人的可贺敦了。于是土门可汗向柔然的可汗阿那瑰说,请他把他美丽的公主嫁给自己。可是傲慢而又愚蠢的阿那瑰生气了,他说,自己的女儿绝不能嫁给一个奴隶!土门可汗更生气,他率领突厥人打败了阿那瑰,打败了铁勒,打败了波斯,打败了室韦和契丹,所有的草原都在土门可汗的统治之下,他建立起了一个大得没边的突厥汗国,他是突厥人最伟大的王。

            说到这里,姬蕙忽然问道:“土门可汗最后有没有跟温兰成婚?”奶奶不做声了,在传说里没有提到这一节,但所有美丽的突厥女人,在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问道:“土门可汗最后有没有跟温兰成婚?”

            奶奶年轻时也曾这么问过她的奶奶,可是便是她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也不会知道,土门可汗究竟有没有跟柔然的公主温兰成婚。

            有一回,杨无恭与姬蕙到乌力的毡包去,那是夜晚,可毡包里却没有火。乌力守在毡包外,不让杨无恭和姬蕙进去。“等一等,”乌力说,“奶奶在做祷告!”杨无恭和姬蕙听到毡包里传出“咚咚”的鼓声,奶奶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吟唱声,那吟唱声神秘、黑暗,有些湿润,有些悲伤,与以前向天神祈祷时的吟唱声颇不相同。

            乌力道:“奶奶在向乌麦女神祈祷!”在萨蛮教中,乌麦女神总是化成一只绿色的小鸟降临人间,她为年轻的女人带来身孕,为伤心绝望的妈妈带来快乐,——她救活她们病重的孩子,找回他们迷失在草原里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