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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五十八章:缁衣之宜

书籍名:《洛璧吟》    作者:江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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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沁雅楼,佳茗柳。谢澜冰为叶君镆与舒怜星各斟了一小杯,微笑道:“你们尝尝,这可是舒茶出了名的‘牵丝柳’。初尝清甜,再尝微苦,三尝……”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忽沉默了,不再言语。

        “柳叶,似有毒。”叶君镆端了茶盅皱眉道。

        “这位公子,既作了茶,自是去了毒的,您尽管放心饮用。”一旁的小二乐呵呵道:“公子您是外地来的吧?夫人是……”

        “我自小在这长大,如今是夫君伴我回乡省亲。”谢澜冰笑容恬淡。

        小二一时呆愣住,望着她一动不动。叶君镆轻哼一声,一口气将那杯茶喝了个干净:“小二,添水。”

        舒怜星扑哧一乐,小二回过神,面红耳赤地挠了挠头,一个劲向叶君镆陪不是:“公子,得罪,得罪。”

        “你一口气喝了,可品出什么滋味?”谢澜冰微牵了唇角:“亏得你……原来也是这般牛饮。”

        断楼、展南樘、霜袖、扶扇一个个捂着嘴偷笑。叶皓昱笑得最开怀,被叶君镆一瞪吓得敛了笑意,蹭到舒怜星与谢澜冰中间:“婶娘,怜星婶婶,我也要喝。”

        “为何要选在这大堂坐了?不是有雅阁么?”叶君镆轻声问谢澜冰。

        “一则想听听新奇的见闻,二则……或许有一份大礼能送给你。”谢澜冰亦低声笑道:“这沁雅楼的掌柜原是成帝年间的探花。但他性子古怪,考取了功名却不大愿意在朝为官,许是贪恋江南美景,便在舒茶开了这沁雅楼。他立了规矩,若是他觉着谈吐不俗的可以免费吃茶,被他看好的更会指点一二,故而江南才俊都喜欢到沁雅楼来一坐。在这里,说不定你能不期而遇几位……”

        “柳丫头。”正说着,肩上忽被轻轻一拍,谢澜冰回过头去,浅浅一笑:“文伯伯。”向叶君镆眨了眨眼,然后给大家介绍:“这位长者便是沁雅楼的文掌柜。”

        “柳丫头,多年不见,愈发出落得标志了。”文掌柜捋须笑吟吟打量了谢澜冰一番:“当年第一次见你时,你不过是个六岁的小丫头,如今倒俨然是倾国佳人了。你爹爹和大哥好么?”

        “爹爹和大哥都好,还想着什么时候能来拜会您老人家。”谢澜冰笑得明灿。

        “这位是……”文掌柜看向叶君镆略一沉吟,眸中精芒闪动:“柳丫头如今也嫁人为妻了。”

        “老人家,晚辈莫子渊。”  叶君镆起身一揖。

        “好,好……紫气东来,四海升平。”文掌柜向谢澜冰一笑:“难得回来一次,可要好好玩几日。”

        “文伯,最近楼中有谁免了茶钱的?我大老远回来,文伯也免了我的茶钱,以慰我鞍马劳顿如何?”谢澜冰插言道。

        “哼,鬼灵精。自你六岁来此叫老夫目瞪口呆之后,老夫哪一次收过你的茶钱?”文掌柜既好气又好笑,拍了拍谢澜冰的头,沉吟道:“你方才问的,倒有这么个人。你看,就是他。”他伸手指了指另一边角落里靠窗的桌子,谢澜冰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那张桌旁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

        玄衣深沉,清瘦修韧。虽然只看到一个侧影,却分明能感受到那孤绝清冷的气质。心,莫名有些疼痛。

        “他是?”

        “老夫只知他名唤颜少卿。听他谈吐,必定师从高人。三日之前,大堂中有人谈论与玉凉的战事,进而谈到如何用兵方为上策。倒有几个说得颇有见地,老夫正听得出神,忽然有个略嫌低哑的声音道‘诸位所言皆非用兵上境。’那声音虽低,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只此一句,老夫便断定他并非寻常之辈。众人不服,遂问道:‘这位公子,言不详尽不能服人,还望指教。’他从容地寻了一窗边的桌子坐了,招过小二点了‘牵丝柳’,一边斟,一边淡淡道:‘所谓用兵上境,莫过于北之堂上,擒将户内,拔城于酒筵之间,折冲于坐席之上。’随后,再不发一言,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窗外。他四句出口,大堂中霎时间一片寂静。老夫吃惊匪浅,不下于当日你这六岁的女童竟说出‘树德莫如滋,除害莫如尽,王道如此。’之后至今他日日到此,都坐在同一个位子,也不大言语,倒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北之堂上,擒将户内,拔城于酒筵之间,折冲于坐席之上。”谢澜冰、叶君镆俱低吟一遍,眸光复杂难辨。

        叶君镆又是一揖,轻声道:“老人家,可否帮晚辈一个忙?”

        “咳咳。”文掌柜重咳几声,大堂中霎时安静下来。

        “今日老夫喜遇故人,特此出几道题,若有答得好的,老夫愿免了他一个月的茶水钱。众位不妨一试。”众人都将注意力聚集到他身上,唯有那颜少卿,依旧对着窗外自斟自饮,漠不关心。

        文掌柜中气十足,高声道:“假使天下七分,三国最强。一曰青,一曰素,一曰锦。素王入锦被拘,太子质于青。素王薨,素国国内无君,素太子请辞于青王。青王答:‘予我东地五百里,乃归子。子不予我,不得归。’老夫想问诸位,素太子当如何答复青王?”

        众人尚在议论,忽听角落处响起一个清晰而暗哑的声音:“当予。献地,方可回国。爱地而不为父亲送葬,是为不义。此权宜之计。”颜少卿依旧没有转过头,只是淡淡答道。

        叶君镆唇角浮上极淡的一缕笑意,谢澜冰依旧面色淡然地啜着茶。

        “素太子愿献地,青王放之归国。素太子继位为王,青王遣使索地于素王。素王问计于诸臣。一曰:‘王不可不予也。为王者金口玉言,许之而不予则为不信,后不可以约结诸侯。请予而复攻之。予之信,攻之武也。’一曰:‘不可予也。素称万乘者,以地之广。今去东地五百里,是去国之半也,徒有万乘之号而无实用,不可。臣故曰勿予,请守之。’一曰:‘不可予也。虽然,素不能独守。王者金口玉言,许地于青而不予,恐失信于天下。既如是,臣请索救于锦。’老夫想问,素王当采何者之言?”

        此问一出,大堂之内复又一片嘈杂,有支持予而后攻的,有支持不予而守的,亦有支持求援于锦的,彼此争论不休。颜少卿却不言不语,低头专注地看着茶盅

        文掌柜笑道:“颜公子,老夫想听一听你的答案。”

        “既如此。”颜少卿放了茶杯,转过身子:“素王当三者兼纳。”

        一片哗然。有人叫道:“怎么可能都采用呢?”文掌柜亦道:“请公子详言。”

        “三者皆纳。遣第一人北至青国言献东地五百里,次日遣第二人领兵守卫东地,第三日遣第三人备厚礼索救于锦国。第一人至青,青王必遣将前往接收东地,第二人可谓青将:‘我受命于王,誓死守之。’青王必问第一人缘何他来献地,却有人守地。第一个应答:‘我受命于吾王,此人必假传吾王旨意。王可遣兵击之。’青王则兴兵攻东地。未涉疆,锦兵应求而来,曰:‘青隘素太子弗出,不仁;又欲夺之东地五百里,不义。请自退,否,则愿待战。’青王恐素锦联合,必遣使之素与锦,以解青患。如此,士卒不用,东地复全。”

        字字珠玑,良策难得。

        “精彩。”叶君镆抚掌而笑,轻声向谢澜冰道:“多谢你的大礼。”

        他这一拍掌,方才鸦雀无声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文掌柜朗声大笑:“公子奇思妙计,老夫自叹弗如。公子这一个月的茶,老夫请了。”

        颜少卿谦和一笑:“不敢当。少卿解了题,老人家可否告知此题是何人所出?”

        文掌柜知道瞒他不过,向叶君镆微一颔首,叶君镆与谢澜冰起身离座来到颜少卿桌前。叶君镆微笑着一揖:“颜公子,在下莫子渊。方才题目正是在下所出,公子答得精彩,在下叹服。特与拙荆前来拜会,望公子不吝赐教。”

        “莫公子。”  颜少卿亦起身行礼:“幸会。”他转向谢澜冰,略一颔首:“莫夫人。”

        谢澜冰一直认真地审视着颜少卿。走近了,方看清他的面貌。他有一张极平常的脸,不算俊美,只能勉强称上清秀。然而因他本身气质卓尔,这样的相貌倒也让人并不觉得遗憾。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双眸是茶色的。她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人有一双茶色的眸子,那一双光华闪动的茶眸在她记忆深处,从不曾消失。

        谢澜冰心一颤,然而眼前这双茶眸看向她的一刹,失望如细小的藤蔓,疯狂地在心中蔓延——不会是他。如果是他,对着她时,不会是如此的淡漠与疏离,仿佛无波的井水。他这样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仿佛对于他来说,她只是“莫公子”的一个附属品。

        谢澜冰的目光微微一闪,敛颜道:“颜公子,独坐独饮‘牵丝柳’数日,是等的人失了约,还是公子在等的人根本就不会来?”

        “楼外楼歌断,山外山色残。”颜少卿轻轻一笑:“夫人心细,然而少卿既然是在等人,便是知道她一定会来。”言罢,重新坐定,依旧举杯啜茶。

        叶君镆与谢澜冰对视一眼,在颜少卿对面坐了下来:“子渊有幸在江南识得公子,听公子谈吐,总有相见恨晚之意,不知公子可愿与子渊对饮畅谈?”

        “如此,甚好。”颜少卿勾起唇角,为叶君镆斟了一杯茶:“莫公子请。”

        谢澜冰缓缓转过身去,回到之前的桌边。

        日暮碎金,茶客们渐渐散了去。之前谢澜冰担心叶皓昱闷坏了,让舒怜星、扶扇带着他先去各处转转,并嘱咐展南樘随行,待他们累了将他们先送回客栈。她自己则与霜袖、断楼闲话品茶打发时间。

        此时见叶君镆和颜少卿都站起了身,似有去意,便也站了起来走到他们身边。叶君镆见她过来笑着拉过她道:“娘子,少卿与我相谈甚欢,我们已相互引为知己,约了明日一同出游。”

        “嫂夫人。”颜少卿躬身一揖:“方才听莫兄所言我才得知,原来嫂夫人就是老掌柜说的那个六岁便得他免了茶钱的奇女子。少卿失敬,还望嫂夫人莫怪。”

        “少卿言过了。”谢澜冰淡淡一笑。

        两下别过,叶君镆看着颜少卿的背影微眯了眼。

        谢澜冰敛了笑意低声道:“相谈甚欢?你这眼神……到让我觉得心中有些凉。”

        “这个人,我必收作军师。”  叶君镆微勾了唇角,“澜冰,文掌柜是否名唤文销?他既知道你的身份,必然已看出我是谁。”

        “呵,有时候我好奇得很,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文伯伯和爹爹相处笃厚,也颇喜欢大哥和我。每回回柳家,我都是要到他的沁雅楼喝几杯‘牵丝柳’的。他唤我‘柳丫头’,便是已注意到你,也猜到了你是谁,有意帮着你隐瞒。我相信他的眼光,那颜少卿也的确是个难能一见的人才。”

        “说到颜少卿,与他畅谈了这几个时辰,我想我已猜到他的身份。”叶君镆黑眸深沉:“澜冰,这一个月来,你可曾听过‘公子玄衣,尽知天机’。初闻时我好奇得很,差一点误以为这‘天机’二字指的是我的天机营。今日方知晓,说此人算尽天机,倒也不那么过分。至于他的根底,我之前派人查了,天下没有我天机营探不出的消息,所以我只是还要等上几天。”

        “这样的人……你必是要掌握手中的吧。否则……”

        “他必须成为我的军师。否则这世上,不需要颜少卿这个人。”叶君镆低声冷冷道。

        “呵,果然是你的行事作风。”谢澜冰笑得有些轻嘲,目光清冷:“殿下,若是天下既定,你可愿放大哥和大嫂相伴行医?不用你来,我替你拆了这外戚重权可好?爹爹年纪大了,大哥医者心怀,二哥……”

        “澜冰。”叶君镆出言打断:“我保证,不动你的家人。只要你在我身边。”他眸深似海,深深盯着她:“我说过,父皇母妃对不起你江家,可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会补偿。”这是他的承诺,卿不负我,我不负卿。这亦是他的筹码,因她之前跳入洛水,他心中埋了很深的惧意,他怕她会毫无牵挂地离开。她终究淡如流云,而他,想尽一切办法只为缚她在身边。

        谢澜冰低了头,垂下眼帘掩住满心疲敝,沉默无言。

        叶君镆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到耳后,盯着那清绝无瑕的容颜,柔声道:“明日,你随我同少卿一起罢。这里是你眷着的江南,总要踏遍山水才好。”

        “嗯。”谢澜冰淡淡应了声。

        叶君镆心中却泛起一丝疑惑,他想到了茶楼之上颜少卿初见谢澜冰的表情。但凡男子,见到谢澜冰这样清丽绝伦的佳人,无不惊艳,头前小二可不就看痴了?而那个人,他看得分明,那个人茶色的眸子古水无波,仿佛面对的不是风华倾世的绝代佳人,只是一个寻常的不相干的闲人。为什么会是这样?是他本就是这般冷淡的人,还是……

        “澜冰。”叶君镆轻唤了声。

        谢澜冰挑了眉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叶君镆温和一笑,低声道:“因为,你是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