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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五章:争如无情

书籍名:《洛璧吟》    作者:江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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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天寒。

        初冬瓢泼的雨中,白帷高悬的相府更显冷清凄哀。

        掀开车帘的那一刹,谢澜冰面上的浅笑兀地僵住。仿佛懵懂的孩童认错了家门,她无助地回头看了叶君镆一眼,见后者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于是瞪大了眼睛转向门楣间不容错认的“相府”  牌匾,身子一个趔趄,手抓上叶君镆的胳膊:“为什么?谁?”

        隔着几层衣,那刺骨的寒凉却还是让他心中一滞。一入宛京她便道,爹娘大哥大嫂必一直为她受伤而忧心,执意要先回相府,好让家人安心。她神色固执,他拗她不过,拦她不住,心知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他瞒她一时瞒不了她一世,虽心情复杂到底还是应允了。让其他人先回府,自己陪着她一同到相府——他能料到,又料不到她的反应,无论怎么说,还是在场才能安心。

        车帘掀开的一刹,风雨凄凄。他看着她的笑容消失在风雨中,她回头看他,希望他告诉她这里不是相府,她抓着他仿佛抓着自己的最后一丝幻想——这一切不是真的,不是。

        然而……

        “澜冰,子澈他……”思忖了这些时日,真要对她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徒劳地将她向身边揽了揽,低声道:“节哀。”

        谢澜冰猛然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挣开他的臂膀,发了疯似地奔上台阶去敲打那门环。急促而沉闷的咚咚声伴着她隐隐带了分张皇和哭腔的声音响起:“开门,快开门啊!”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身着孝服的谢安。见是谢澜冰,先是一愣,继而红了眼圈:“小姐……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安伯,大哥在哪里,我要见大哥!爹爹呢?娘亲呢?玉淑姐姐呢?”谢澜冰一把按住谢安的肩膀,全身颤抖,似要将谢安摇得七零八落。

        谢安叹了口气,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小姐,大少爷殁了,少夫人,少夫人跟着也殉节了……夫人如今一病不起,太医瞧了都不济事,老爷已遣人去请医神,还没回音呢。这是……这是作了什么孽呦……大少爷少夫人那样好的孩子……老爷夫人这样好的人……苍天无眼啊……”

        晴天霹雳。高楼踏失。江心崩舟。

        谢澜冰无意识地松了手,脑中一片空白,控制不住后退的脚步。叶君镆见状忙一把扶住她,担心她寒毒发作,一手按上她的后背为她输送内力,轻声唤道:“澜冰,澜冰。”

        是在做噩梦么?谢澜冰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戳入皮肉,刺痛感那样真实。“我去见爹爹。”我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鬓白如雪,纹深如刻。原本消瘦挺拔的身躯竟有微微的佝偻。眼前对着牌位机械地烧纸的憔悴老人哪里像年轻时被誉为“玉面书生”,到中年后依旧丰神俊朗、悲悯威严的当朝丞相?

        “爹爹……”有些犹疑地唤出口,谢轩祈缓缓侧过身,布满血丝的眼中分明有晶莹的泪光:“冰丫头……你回来了?”

        “爹爹……”谢澜冰扑入谢轩祈怀中,眼前早已模糊一片。

        “丫头,你的伤,好了么?回来了就好,莫哭,莫哭啊。让你大哥大嫂瞧着也难过。”谢轩祈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脊,仿佛她还只是几岁的孩子,柔声抚慰。

        叶君镆在灵堂堂口负手而立,看了看谢澜钰、沈玉淑的牌位,又看了看相拥而泣的谢氏父女,广袖下的手微微攥成拳。刚欲向谢轩祈行礼,小内侍在府丁带领下走了过来,深施一礼:“殿下,皇上听说您抵京了,命您速速入宫见驾。”

        叶君镆微皱了眉,神色复杂,低声应道:“好。”

        “怎么,你出巡回京,第一件事不是入宫见孤,而是去了相府?”

        清和宫中,叶君镆行过礼垂手立于案前,昭帝端了茶盅轻轻吹了口气,漫不经心道。

        “父皇,子澈的事,父皇是否该给儿臣一个解释?”叶君镆抬起头,直视昭帝的目光中分明有丝执拗的桀骜:“父皇这么急召了儿臣来,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呵……”昭帝啜了口茶,微微一乐:“怎么,你这是在质问孤吗?出巡数月,倒真长了出息!”玩味地看着儿子道:“还是你担心孤动了谢澜钰,澜冰丫头就此恨上你,与你作对?放心,她不会。她跟轩祈一样是痴人。心中念的太多了,大到囊括天下,反倒不容得为这些私情左右了。人若是心太高尚了,反而活得极累,自己执意背了个那么大的包袱,可叹,可怜。”

        叶君镆目光冷淡:“是以,父皇才放心大胆地一面伤着丞相,一面仍然将朝务交与丞相打理,丝毫不担心丞相会报复或是推脱。这样一心为着天下的人,才能被父皇牢牢攥在手心。从当年的江帅,到如今的子澈,都是如此。”

        “放肆!”昭帝听他提起江远遥,面色一变,将茶杯重重置于案上。

        “为何要将绾卿拉入这浑水之中?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母后的女儿!”叶君镆却丝毫不为他的火气所惧,追问道,提起无知的妹妹和故去的母亲,眼中不由隐了分淡淡的痛色。

        “绾卿,她也是我叶元嗣的女儿,我叶家的女儿。”昭帝眸光一闪:“怎么,你担心有人欺负了她不成?横竖有孤这个作父皇的,有你这个作兄长的。孤担心绾卿郁情不解,有心让她出了气,难道不是爱护她?”

        “爱护?”叶君镆在心中冷笑,寒意从心底蔓延到周身,垂下眼帘,低声道:“父皇当年,也是这样‘爱护’母后的。”

        “啪!”茶盅蕴着怒气飞来,正砸在叶君镆额角,煞时血流如注。昭帝双手撑了桌案,面色有几分扭曲:“孽障,你说什么?”

        叶君镆抿唇不语。

        昭帝定定看了他片刻,重新坐了下来:“是,又如何?你难道还指望帝王家有什么更深的情谊?情爱,会影响你的判断,让你从精明人变成傻子。身为帝王,你只能给予女人恩宠,而不是爱情。孤给过你忠告,可你不听。你以为她会领你的情?别忘了你姓叶,她姓江!你要做的不过是利用她手中的风陵骑打天下而已。一旦功成,你能留下风陵骑吗?帝后能同步并行吗?谢文江武柳商,你怎能对你的棋子产生感情?与其日后纠结难缠,不如早早挥剑斩情丝。你该感谢孤,孤在帮你剃掉这些扎手的木刺!”

        叶君镆依旧一言不发。

        昭帝似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好了,无论你愿不愿意,事已至此。赵彦拿得好,澜冰丫头遇刺得也合适,北征之时谢澜清派得上用场,只是你要想好如何拿捏分寸打发了。若你想通了,择日再来见孤。孤乏了,你退下罢。”

        叶君镆退出清和宫,从袖中取出绢帕,默默拭去额角的血迹。深深回首,黑眸中翻腾汹涌——父皇,你为我铺就了一条路。然而我却亦为自己设定了一条路。有些东西是你控制不了的,无论多难,我都不会单纯做你谋夺天下的工具,依照你的意思走你为我铺的路。我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我能做到,我要得到我想要的。

        然而,他额角隐隐作痛,你给我出了个难题,而这难题何解,亦是我无法掌握的。可是,我不会就此认输,不会就此服输。

        父皇,我要让你知道,你是错的。

        “爹爹,大哥,是什么时候,怎么死的?”不知哭了多久,谢澜冰渐渐平静下来,轻声问道。

        谢轩祈深深叹了口气:“瑞和公主生辰那日,钰儿和玉淑应邀去靖宁侯府赴宴。中途钰儿离席,迟迟没有回去,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我和你娘得了信第二日赶到靖宁侯府,又过了一天,才有人在后花园湖中发现钰儿的……尸首。”口中干涩,说得艰难:“靖宁侯府的府丁丫鬟说,是钰儿醉酒误入后花园,失足跌入湖中溺水的。有好几个人作证,说隐约看见钰儿晃晃悠悠入了后花园的门,因当时前厅嘈杂也就没顾得上拦他。可是,玉淑和式微却道,当时是因为玉淑沾不得油腻又不能饮酒,口渴了,所以钰儿才离席去帮她取水的。钰儿根本只是微醉而已,怎么会失足落水?”语气中微微含了丝悲愤:“可怜钰儿,生生在水中泡了两日……仵作查验,确是溺水而死。皇上下令厚葬……”

        “那玉淑姐姐?”顿了顿,目光一寂,徐徐问。

        “当日水中打捞上钰儿的尸首,玉淑当场晕过去,胎儿早产,竟是龙凤胎。仕霖,嫣珞,如今也都安好,请了奶妈照看。可怜这一双孩子……玉淑这孩子……谁知她会……孩子落地三天,她留了封书信,服毒自尽……傻孩子,她留书说要我们原谅她的不孝,她知道我们会照顾好孩子,她可以放心地走,只是钰儿……她不忍心让他黄泉路上孤单,她要陪着他,无论生死,好歹在一起……痴儿,痴儿啊……”谢轩祈叹息连连,想到爱儿爱媳,不由又落了泪。

        “娘她,还好么?”

        “你娘哪里受得了这连番的刺激,这些天滴水不进的,若不是奶娘每日抱着仕霖、嫣珞到她床前让她还有个念想,怕是也……熬不过去。我已遣人去请苍颜医神了,算日子他也该到了。”谢轩祈摇了摇头:“你放心,你娘她只是一时受不了,如今孙子孙女还等着她照料,她放不下的,她之前一直念着你出京时间长了,怕你有什么意外,结果你……”说到这,他微皱了眉:“冰丫头,你们遇刺只是偶然吗?看朝中的动静,似乎有文章。殿下他……”

        “爹。他想北征。”平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以爹爹的精明她无需再解释什么。

        “冰丫头……”谢轩祈叹息着抚了抚女儿的背脊,却是无言。半晌方道:“赵彦居然是玉凉奸细,这么些年了我竟丝毫没有察觉。不过他这一被拿,倒让我想起一桩事情。当年你从边州回来,曾问过我可记得当年有什么长于模仿笔体的人。我那时想了许久都未想出来,时间长了也就淡了。赵彦,年轻时曾有一个鲜有人知的绰号——‘乱真书’。”

        谢澜冰眸中幽光一现,起了身:“爹爹,先容我为大哥大嫂上一柱香,再去看看娘亲和小侄儿。”

        目光定在冷冰冰的牌位之上,心中的感伤一波波向上翻涌——天人永隔。谁能料想,昔日欢笑的一幕幕场景仿佛还在眼前,曾伴于身侧的亲人却再也不会醒来!大哥,风度翩翩儒雅清俊的大哥,自小宠溺她纵着她嬉闹的大哥,永远在她身侧给她一个肩膀依靠,告诉她她决不是孤军奋战的大哥,她最为眷恋的亲人之一,居然就这么离她而去了?玉淑姐姐,温柔和善,连说话都不曾大声,总会被她搅闹得红了脸娇嗔,却又实心实意将她当成亲妹子的玉淑姐姐,居然也就这么一声不响地随着大哥去了?

        她心中明了,大哥的死绝对不止是一个意外而已。然而她亦清楚她要追查的那个真相意味着什么,她一颗几经碾碎又勉强拼补成形的心,终究只能承受又一次撕裂。

        然而,我不会因为惧怕那结果而就任这悲剧不了了之。她目光清寒明澈,如同高山雪水:苍天无眼,我便硬要它开一双眼!没有人给你们一个公道,我便为你们讨一份公道。大哥,玉淑姐姐,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仕霖、嫣珞还有爹娘。那些伤了你们的人,无论是谁,我定要他付出代价……

        大哥……大哥……你怎么能够,你……

        大哥……

        酝酿了许久的雨,迟迟不肯停歇。

        找一个经验丰富的仵作,对于风陵骑来说不是难事。然而谢澜钰的死因,却是谢澜冰万万不愿相信的。

        她的大哥,是被人活活打死的……那样一个文弱书生,是被人活活打死,然后沉入水中的!

        霜袖回禀声中带了呜咽,谢澜冰浑身颤抖——绾卿,绾卿,做下这一切的人,是你?你就这样报复我,报复我射死了你的驸马?可是绾卿,你恨我,为什么不冲着我来?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大哥!他对你难道不好吗?你怎能这样……残忍!

        所有的理智仿佛都被抽离,谢澜冰声音浸霜:“霜袖,你随我去一趟靖宁侯府!”

        “不用去了。”门帘一挑,叶君镆面色淡淡走了进来。自谢澜冰当日从相府回来至今这三天中,他们一句话都没说过。赵彦是玉凉奸细,赵彦善于模仿笔体,赵彦该与当年旧案有着莫大的关联。这些他早都知道,却压着没告诉她,亦不让风陵骑查出。她恼他欺瞒,更因兄长死得蹊跷对他心存了芥蒂。

        他心知事发难以瞒住,依她与子澈的亲厚恐怕会失了理智做出什么于妹妹不利的事情,又担心她的寒毒,走到门口,谁料正听见她压着怒气道要去靖宁侯府。

        微微苦笑,心下已有计较。

        “不必去了。不干绾卿的事,绾卿身边的人是我的。你的风陵骑难道没有查出?”嘴角边挂了丝冷冷的淡笑,目光冷酷。我们之间,新仇旧恨,早已不欠这一点。如今,你可以恨我恨得彻底了,不必再有彷徨。彻底地恨一个人,比犹疑彷徨来得轻松。你心脉劳损至斯,我……已不能逼你。

        “真的是你?”  谢澜冰问得很轻,水光潋滟的明目含着疑问,竟似带了几分哀求。

        “我记得,”  叶君镆垂下眼帘,似漫不经心把玩着腰间玉佩:“我很早以前便跟你说过,新主不用旧臣。”

        蓝光一闪,刹那已压在颈侧。“寒魄”冷气森森,谢澜冰握剑的手却在颤抖。

        “小姐!”霜袖一声惊呼,恨恨瞪了叶君镆一眼,劝道:“小姐,切莫任性啊。”

        “你退下。”谢澜冰头也不回冷声吩咐。霜袖心知不能让旁人看见屋中情形,带上门守在屋外。

        愤怒和冷冽盈满明眸,犀利清寒的目光比脖颈处的剑更让他难受,一字一句似从齿关挤出,不知为什么,在他听来这质问又仿佛是绝望的:“叶君镆,为什么?我大哥哪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叶家?你答应过我的,若得天下,便允他离朝行医。为什么出尔反尔,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她每问一句“为什么”,那“寒魄”便颤动着更贴近他一分,随时都要取他的性命般。

        不去看她的目光,仿佛这样便可觉得心中好受一点。嘴角牵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你不是从不信我,这些该是你预料得到的,又问这么多为什么做甚?你是真的精明,还是太过傻气?你大哥通达朝务,若不除他,日后相位非他莫属。外戚专权我如何容得?你大可现在报了这仇,只是杀了我,风圻再无储君。”

        贴着脖颈的剑抖得越来越剧烈,他察觉不对,只听“当”一声,“寒魄”重重摔在地上。谢澜冰紧咬着唇,面色惨白,冷冷瞄了他一眼,终是站立不稳。

        “了如雪。”没了九尾凤佩,“了如雪”是会发作的!

        谢澜冰凄然一笑——她竟下不了手。明明心中那么难过,那么愤怒,可是还是下不了手。隐隐觉得不对,总想相信这件事与他无关。叶君镆,你始终拿捏着我的死穴,是,为了风圻百姓,无论如何我不能杀你。可是我知道,方才,我没有杀你,是因为我下不了手。我竟下不了手!究竟怎么了?究竟为什么?!

        如果换在几个月之前,如果换在几年之前,他害了她的亲人,她必会隐忍不发,步步思虑周全,一边与他周旋一边给予他致命的重击。而不会这样草率冲动,将“寒魄”架在他的脖颈上,逼问他一个个“为什么”。

        他知道,她还不知道。那是因为不知不觉中,他已在她心里。

        如果不是她寒毒发作,他几乎想笑了。他想问:父皇,你能明白吗?终究,是不同的。

        争如无情。那是因为,终究有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