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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六十六章:谓卿永结

书籍名:《洛璧吟》    作者:江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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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边无际的黑幕中,她唤着“大哥”,苦苦追寻。她明明看见他就在不远,喊他,他却如听不见般不曾放慢脚步。她急了,大哥从不曾不理她啊,哪怕她每每淘气,惹得他哭不得气不得笑不得,他对她也从来只有宠溺。

        “大哥!”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好不容易奔到他近前,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大哥,是我啊!”面前的人终于转过身——

        “啊!”谢澜冰冷汗涔涔翻身坐起,手撑了床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姐,又梦魇了。”霜袖、扶扇听到她的叫声忙从侧屋冲到床前,借着月光,见她面色惨白、眼神惊悸,霜袖叹了口气,向扶扇使了个眼色,一边替她顺气一边温声问道:“小姐,梦见了什么?”

        扶扇退到一边将烛台点燃,屋中明亮起来。谢澜冰微合了目,想到方才所见的浑身血迹斑斑、面目浮肿狰狞的幻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没什么……吓着你们了……”低声喃喃,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了冷寂无波。

        “小姐,是不是梦见了大少爷?”扶扇口快,说着眼睛湿了:“明日就是大少爷的七七……”

        “扶扇!”霜袖斥了她一句,想到谢澜钰,心中也无限难过,亦红了眼圈,却仍柔声安慰谢澜冰:“小姐,大少爷那样好的人,又有少夫人陪着,定不会受苦……”

        过了明日,大哥便要入土为安了。从此,再无法见到那儒雅清俊的容颜,看他笑容温和,听他宠溺地唤一声“小妹。”她痛苦地摇了摇头,是她错了啊!若她能一直小心谨慎,若她不是放松了警惕,若她不是轻信大意了,若她一直安排了得力的人保护他们,大哥就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活活被人打死!大嫂就不会殉情!她到底当初是凭的什么,就那么笃信叶君镆不会伤害她的家人?仅仅因为他作为合作的条件答应了她?她从几时起,傻到了这种地步……

        那原本清丽绝伦的面庞愈发苍白得让人心疼,周身仿佛是化不开的寒冰,冷冽无温。霜袖再不忍看她的神情,抱住她柔声道:“小姐,大少爷和少夫人的事不是你的错,你莫要难为自己。如今二少爷他们在边关驻守不得回京,老爷夫人那里也只有你能照顾着了,若你再垮了……”她有些说不下去,十多年的相处,她了解她的性子。何其残忍,这种时候能让她振作的,却只能是在她身上多缚几道枷锁,让她疲惫已极的身心去负起那些逃不开的责任。

        “殿下,太子妃清早便带着霜袖、扶扇二位姑娘去相府了。”常川垂手立于叶君镆桌案前,沉声道。

        “知道了。”叶君镆淡淡应了,停下手中的笔,静静看着常川。谢澜□□发后清醒过来,与他相触的目光犀利如剑、冷冽若冰。一切努力尽归于零,如今两人连最初的疏离都谈不上。她不肯见他,也不肯再对他说一句话。这些,都是他将妹妹犯的错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已经预料到的,然而……

        “太子妃让我转告殿下,”常川明显有些犹疑,却还是低了头道:“今日是谢侍郎的七七,明日谢侍郎入土为安,若是有不配出现的人前去搅扰,她绝不手下留情。属下原想拦,孰料太子妃拔了剑……”

        “不怪你。”叶君镆不由蹙了眉。眼下,天机营的众人,因他的缘故,她都不待见。北征在即,父皇说的对,她和谢丞相一样,心中念的太多了,大到囊括天下,反倒不容得为这些私情左右了。无论是否情愿,她终究还是会承担“太子妃”这个名号应当的责任。可他不想再刺激她。焉知她那不堪重负的心弦会不会崩断了呢?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劝她。只是……他微合了目权衡了一番利弊,终于下定决心,淡淡吩咐:“常川,请颜公子来一趟,我有事与他相商。”

        柳氏的病因挂念孙儿、孙女,加上谢轩祈及医官照顾得当,终究缓了过来。谢澜冰怕爹娘再添忧心,瞒过了暖玉已碎一事。柳氏搂着她哭得昏天黑地,挣扎着要为儿子超度最后一日。

        颜少卿午后也赶了来,谢澜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向谢轩祈大略介绍了。谢轩祈与他对答片刻,见他谈吐不俗,也颇欣赏他的才学。

        一家人商量妥帖,将谢澜钰和沈玉淑合葬于宛京城外的栖云山麓。谢澜冰道爹娘上了年纪,再经不起劳累悲伤,执意要只身前往。谢轩祈、柳氏拗不过她,再者也实在伤心,也就依了。嘱咐管家谢安、得力的家人谢全一同前往。

        待棺木入土立碑,已是黄昏之时,谢澜冰默默伫立许久,碑上冷冰冰的“谢澜钰”“沈氏玉淑”两个名字,仿佛幻化成了大哥大嫂温和明媚的笑颜。阴沉沉的天似乎能感知亲人逝去的痛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霜袖等人忙慌着去找雨具,谢澜冰却恍若未觉,仍一动不动地静立着。

        颜少卿亦在她身后不远负手而立,看着风雨中那纤细单薄却挺秀如竹的身影,茶眸之中浮现出心疼和担忧,手徐徐紧攥成拳收在身后,任由雨打湿了玄衣。她一个人苦撑了多久?那一颗心怕是早就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只是她,却连一声痛都不肯说、无法说,却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左胸一波波沉闷的疼痛愈加明晰,他面色慢慢转白,却一直不曾移动脚步。

        雨在下。雨是最好的伪装。她潸然的泪水,他额角的汗滴,都混迹于雨水之中,无人看见。

        谢全心细,撑了伞走到颜少卿身边:“颜公子,到旁边避一避雨吧,莫要淋湿了。”

        颜少卿微一颔首:“多谢。”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马嘶声和仆人的惊呼。

        是流霆。不知为什么暴躁起来,不安地踢腾嘶鸣着,一有人靠近就打起响鼻,踢伤了好几个仆人。这马一向性烈,平素除了谢澜冰也没有人降得住它。仆人们不由犯了难,怕被踢伤,不敢上前将它牵去避雨之处,绕着它干着急。

        谢全犹豫着欲去禀告谢澜冰,颜少卿回头见霜袖刚找了斗篷出来正在为谢澜冰穿戴,一拉谢全:“莫劳动太子妃,我去看看。”

        他走到流霆身边让仆人们离远一点,一把拉住流霆的丝缰。流霆见了生人,又被拉住丝缰,本习惯性地将头甩来甩去要踢腾。颜少卿身形矫健翻身上马,重重一带丝缰,伸手抚了抚它的鬃毛,流霆一僵,竟安静下来,他这才下了马。流霆转过头好奇地盯着他,他亦温和地看着它的大眼睛,目光柔和下来,轻声道:“小霆,是我。”

        流霆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犹疑地蹭了蹭他。颜少卿拍了拍它的头,它那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竟微微湿润了,直往他脸上喷热气,仿佛委屈的孩子。

        离得较远的仆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方才摆明了一副“生人勿近”样子的狂野骏马片刻间竟温顺消停了,任凭颜少卿牵了缰绳乖乖牵到了树下系好。

        颜少卿安置好流霆回身走来,向谢全微微一笑:“方才是这林中有种带刺的果实,落到马身上粘住了,它觉得难受却弄不下来,是以惊了。我替它摘了下来,如今已经不妨事了。”

        谢全轻出了口气,忙笑着作揖:“多谢颜公子,这马素来不让小姐以外的人近身,没想到对颜公子竟是格外青睐。”他说得无心,颜少卿茶眸一闪,淡淡道:“看来是碰巧了。”

        “小姐……流霆,居然让颜公子靠近?还很听话的样子?”  霜袖为谢澜冰撑着伞,语气中满是诧异。方才马惊了,谢澜冰本说要亲自去看看,谁想远远瞧见颜少卿走了过去,脚下一滞,一言不发地看着那边发生的一切。待看到流霆反常的举动,她潋滟的明目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笃定,扶在霜袖臂上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听霜袖这一问,却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轻声道:“大约颜公子善于驯马,没什么好惊奇的。”

        她是怕了。怕一次次的希望转眼成了失望的那种巨大的落差。怕自己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那么,还不如不曾期许什么,不如不再傻傻地希望。她轻轻一叹,神色复杂地盯着那一抹玄衣,心跳如鼓——可是,如果真的是呢?如果,是他呢……

        雨落不止,山道泥泞。谢澜冰于是吩咐大家到一旁的山神庙中休息一夜,明日返京。想了一想,叫过谢全嘱咐了两句,谢全点头走了。

        颜少卿刚换下湿衣,谢全便笑吟吟走了进来:“颜公子,今日流霆的事给您添麻烦了,太子妃说多亏了您。您的衣服上大约溅上了泥,要小人帮您洗了呢。”

        颜少卿一愣,眸光一闪:“啊,不必了。太子妃客气了,我自己可以洗。”

        谢全却已笑嘻嘻抱起他的湿衣:“颜公子,您好好休息吧,这点小事交给小人就好。”说着不待颜少卿再推辞,告退走了。

        颜少卿看着他的背影唇边牵起一丝微苦却释然的笑容。走到桌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支玉檀木簪,拿在手中端详片刻,又取了小刀,细细雕刻。

        谢全将颜少卿的湿衣交给霜袖,看了看手,就是一愣:“咦,这是什么?”

        谢澜冰闻言目光亦挪到他手上——那里不均匀地沾着薄薄一层颜料。她忙从霜袖那接过湿衣,玄色的衣服,打湿之后不过颜色略深,看不出什么不妥当。匆匆扫了一眼摸过衣服的手,神色不变地抬头向谢全一笑:“你在哪蹭到的罢?好了,下去吧。”

        谢全离去,谢澜冰面上的笑容已隐去不见。头似乎有些晕,霜袖见她面色不对忙扶着她坐了下来:“小姐,怎么了?”

        谢澜冰抬起双手看了看,那颜色和肤色很相近,若不是此时湿了有些不均,本是看不出的。好一场雨……遮掩了多少情绪,洗清了多少秘密?

        心跳得这样快,不知为什么,心中竟有一丝微薄的紧张和怯懦。说什么都不会再错了,你,瞒得我好苦啊!我却,没有责怪,只有欣喜……和怜惜……

        颜少卿雕完最后一划,不知从何处砸下一个纸团。他缓缓展开,借着摇曳的烛火一看,人前古水无波的茶眸中不知不觉浸润了一丝淡淡的暖意。

        夜半。雨停。他将木簪执起,小心地吹了吹,重新收入袖中,静悄悄向庙外踱去。

        山雨过后,空气愈发清新。颜少卿起初走得很快,靠近树林时脚步却不由慢了下来。

        林中已有一人。白衣赛雪,娉婷绝世。一个背影,原来也是可以美得这样动人心魄的。

        他停了脚步,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她。

        谢澜冰却慢慢回转过身,浅浅一笑,明眸如水,清艳绝伦。她看着他,望入他汹涌的茶眸深处,轻启朱唇:“少庄,你回来了。”

        风静了,树叶的沙沙声也戛然而止。

        所有的景象都不见了,只剩清扬婉兮的她;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只剩下那一句:“少庄,你回来了。”

        颜少卿笑了。那是她熟悉的温润的浅笑,一点点从眼眸深处晕染上整张陌生的脸。声音依旧是暗哑的,平静地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却听得她眼前一片氤氲——“璧儿,是我。我回来了。”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拭去她面上的泪痕,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我答应过你,尽最大的可能活着回到你面前。你信了我,我怎可负你?”他的心跳沉着有力,他的怀抱温暖了她。就算不一样的名字,不一样的容颜,不一样的声音,就算没有了那熟悉的玉檀香,她依旧知道是他。她从不曾错认他,从第一眼开始。

        认一个人,用的不是眼睛,不是耳朵,而是——心。

        “我错过了你的十八岁生辰,这是补你的生辰礼。”  相拥良久,颜少卿轻声道,从袖中取出一支玉檀木簪,递到她手中。

        “我为它起名‘永结’。璧儿,可喜欢么?”见握簪的手微微颤抖,他柔声在一旁解释:“璧儿,‘少卿’之意——少时相与,永结于卿。”

        “少庄……”她抬额,眼中有些晶莹,笑容却明丽照人:“喜欢。”永结,永结,永世结发,我怎会不喜?我曾经揣测过“少卿”二字何解,我明白你的坚定。你回来了,就会牵着我走,我们再也不分开。

        然而……抬手按上他的左胸,心中一痛:“还……疼么?”

        “傻丫头。”  他怜惜地抚着她的青丝:“很疼,可是疼的不是你射的伤,而是……对不起,我知道射那一箭对你来说有多难。你是最不愿意伤我的人,你会比我更痛,我本不该逼你到那种境地的。”

        他都懂。他受一箭,痛的不是自己的伤,而是她会因此内疚。他一直在努力护着她的心。

        叶君镆对她不可谓不爱,可是那爱之中算计太多。他先告诉自己可以爱,可以爱多少,然而才去爱。

        可他不同。无关乎身份,无关乎付出多少,他爱的只是她。即便她有犹疑,他也会让她学会相信。何况她肯相信……

        “璧儿,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是我?”还是有些好奇。

        “沁雅楼,你装得太过了,我还真没认出来。后来翠螺山中,你捏帕子的习惯却让我几乎笃定了。可是那日叶君镆试探于你,我看见你后背光洁无瑕,就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要不是你为了唤醒我吹那曲《洛璧风清》,加上今日小霆的表现……”谢澜冰微笑道:“想来,还是有不少破绽。若是被灯油烫了该有红痕才是,只是当初叶君镆和我都只想着若是你就该有疤,也就忽视了其他。还有那日九华山下,你当时面色苍白,是不是因为落下了什么病根,阴雨天就……”蓦地一颦眉:“少庄,今日下了雨,你……”

        颜少卿温言道:“只是有些闷痛,不妨事。”低声慢道:“那日沙场,幸为世外高人所救,不但治好了我的伤,还向我传授艺业。璧儿,说来还和你有些关联。你可知救我的人是谁?”

        谢澜冰摇了摇头。

        “江帅和白娘娘皆师承‘游龙子’,救我的人是你的师祖呢。你一定想不到,他还有另一个徒弟。”颜少卿微微一顿:“苏淡离,他是你爹的小师弟。”

        谢澜冰惊诧不已:“怎么会这样?”

        “这些事稍后和你详说。对了,你今晚除了确认我的身份,难道就没有其他事?好不容易摆脱了叶君镆的耳目,你必有安排。莫要耽搁了。”

        谢澜冰眸光清明:“少庄,确是如此。如今来不及同你解释,稍候片刻。”向他一笑,往林深处走去。

        颜少卿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渐渐深沉。胸口持续的闷痛让他倚向旁边的树木:璧儿,你遇刺昏迷,我不得已让你知道了我的身份,然而原本,我……那一箭太重,终是落下了病根,我不知自己是否能够陪你到最后。我原想,若叶君镆能好好待你,若他可以抚平我带给你的伤痛,那么我就算只是远远看着你,也可以安心了。然而,九华山上,没想到你们会遇刺。暖玉碎了,再无压制你体内寒毒的办法。更没想到,之后种种迹象表明,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加上子澈的死,你寒毒复发……我想我明白了,他不能给你幸福,而你终不曾忘了我。我不能再等下去,不能再看着你一个人在错综的棋局中挣扎,不能再看着你一次次放任自己的生死。我想我亦懂了,我总想给你最好的,却忘了问什么是你最想要的。和他在一起,你每一天都那样疲倦,不曾展颜;如今你身带寒毒,我病根难除,或许相伴的日子短暂,却可以互相温暖。只要在一起,就有希望;只要在一起,你就会开心。那么,何必计较能不能地久天长?更何况,若是你我余生不过十载,十载携手同行,哪里就不是我们能相伴的最久最长?如我所诺,碧落,黄泉,我牵着你同闯。我已离开过你一次,如今回来找你,又怎能犯同样的错误?

        他明润的茶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少时相与。只为一个“少时相与”  !因曾一诺,虽万千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