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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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已矣，活下来的人相互对视着，恍如隔世。然而这掖海城，终究还是收回来了！
“大哥，你可得好好整治李延明那个混蛋，给咱们掖海城军民出一口恶气！”蓝焰拉着蓝翦的手，喜极而泣。然而目光游移，竟然没有看到凌落的影子，一种不祥的预感拢上心头：“凌落呢？怎么不见他？”
蓝翦微闭双目，静静叹了一声。自前日夜里起兵，到现在收复掖海，两天一夜了吧！凌落兑现了他的诺言：守住瓦亭峡、守住萧关、守住弹筝峡、拖住秦澈！掖海城一刻没有收复，他便一刻不退！夕阳散尽之时，掖海城自西夏铁骑之下挣脱出来了，可那两千子弟——如今还剩了多少？
蓝焰见了兄长的神情，顿时心明如镜。眼泪流下，却被她一把抹去。她跃上战马，领着破城后剩下的六千铁骑禁军，直奔出城。
蓝翦微叹，道：“沈清，快放旗花火箭，通知凌落——可以撤了！”
沈清心中骤然一沉：如今放出的讯号，数里外的人们……还看得见吗？
这讯号——凌落是看见了的！只是看见时，他的战刀插在秦澈心口，而秦澈的长枪也划过了他的胸腹。
在此之前，未时三刻，萧关险地尸横遍地，凌落的两千人马只剩了百余。
“守不住了啊……”凌落望见不远处的烟尘越发浓密，苦苦笑着。要不了半个时辰，秦澈就能从这里奔回掖海了吧！可直到现在，掖海上方依旧没有扬起那金色焰火。
“小七……退了吧……带着剩下的人，退了吧！”凌落缓缓说着，脸上就有一种疲累已极的惨烈笑意。他眼前一片鲜红涌动——这就是战场！让他心甘情愿浴血奋战，却又惧怕已极的战场！两千子弟，只剩百余！难道真要这仅存的百余子弟也埋骨于此吗？
小七听了这话，勃然大怒，揪起凌落的破旧的领子吼道：“凌落！你这个懦夫！是谁说只剩一个人也要守住的！要走你自己走！”
凌落挡开他的手，依旧是平缓的语气：“走吧！带着剩下的人走吧！”
小七正待再骂，忽见一枚令箭模样的铜符落入掌中。对面人的手搭上他的肩，含着笑意但是郑重的道：“从现在开始，你是湛天祭酒！……快带他们走吧！”那人将他推往撤退的方向，自己却一回身，向着敌阵去了。
小七霍然间惊觉了什么，冲口大叫：“凌大哥——”
凌落震了一震，低低道：“难得你还肯叫我一声大哥！”他蓦然回头，一身杀气四溢，扬声大笑起来：“你可知我乃江湖第一刺客！在这万人之前取那秦澈首级难道还是难事？侯爷他们应该快要成功了，我们可也不能丢脸！多少总要有几个回城参加庆功宴的！”
小七怔住，而后泪如泉涌。他原本不该哭的，不该为仇人哭。可是在这一刻，刻骨的仇恨终究是敌不过同样刻骨的情义。他知道凌落要去干什么。可是昔日的江湖第一刺客受伤之后体力大打折扣，以目下的状况去刺杀秦澈，天知道有几成胜算！说不定还没见到秦澈的人影，就给人捅成漏斗了！万人之前取秦澈首级若当真如他所说那般容易，他早已提了秦澈的人头回来庆功了，又何须苦战至今？
——可是如今，已然别无他法！萧关守不住了，掖海上空还没有收复城池的讯号。
凌落在黄尘中奔走着，眼前却是一片血红——那是六年前的萧关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断臂残肢堆满古道！曾经的一幕在眼前重现，而不久之后，是否他也会是那些尸首中的一具？是否他的血也要浸染这千里故关？是否他曾握刀的手也要深埋于这戈壁黄沙之下？
“姐夫、姐夫！你可曾想到，六年之后，我也是在这萧关之上，打着一场必亡之战！” 凌落心中忽起一阵战栗。他一拂袖，左掌猛握袖刀：不行！不能想这些！尤其是现在，更不能想！越想，就越怕！真是好笑，他杀过那么多人，竟还是抵不住人与生俱来的对于死亡的畏惧！原来濒死的感觉竟如此慑人心魄！
“姐夫，你在这里，笑我是懦夫吧？”凌落忽有些失神，然而只一刻他便回过神来——秦澈，就在前面！
凌落此刻穿了西夏士兵的衣服，一寸一寸靠近。萧关久攻不下，秦澈显然已十分不耐。凌落袖刀在手，急急奔到近前，大叫：“秦先生，不好了！掖海丢了！”
“什么？”秦澈一惊失色，此时却忽觉心中一空，冰寒之意瞬间爬满全身。一低头，就望见凌落雪亮如刀锋的眸子。他蓦然大吼一声，长枪扬起，划过凌落的胸腹。一众西夏武士见主帅遇刺，惊怒交集，齐齐围了上来。
凌落经连番苦战，此时新伤旧痛一并发作，早已不复当日与蓝翦战于箭楼之下的锐利锋芒。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刀剑再砍过来的时候，他竟已没有了知觉。他眼睛只盯着秦澈——这个人还没死绝，他作为刺客的最后一次刺杀，没有完！
随着鲜血涌出，凌落的力气一点点的消失，掌中的战刀越来越重，袖刀飞出，竟然也没能收回。西夏武士显然被这样疯狂的搏杀镇住了——这个人心中，是装了怎样的执念，能在如此重伤之下，还如此拼杀？其实凌落只是在想：原来江湖第一刺客是要死于乱军之中的，濒死的感觉，不过如此！
当雪亮的刀锋再一次朝秦澈的胸膛刺过来时，他竟没有躲闪——实际上也是没有力气再躲闪了。他瞧着凌落，眼里竟也没有了恨意，只剩一片空落。他道：“我如何不知，我的父母兄长……还有小七他们的家人……该死？可是，那是我的家人……你们杀了，我就恨……”他突然呕出一口血来，而后便觉后心一凉，一枚赤色羽箭穿胸而过。
凌落眼中布满血丝，尘土血污遮掩了他原本清俊的面庞，但他的神态却温宁平静，眼神异常轻快。他看到了——南面掖海的天空上，金色的旗花火箭绽射着烈日般的光芒。一片璀璨下，白衣赤弓的女子翩然走近，清灵如雪，英烈似火……终于，让他看到了……然而在此时，他的脑海中出现的却是六年前的景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断臂残肢堆满古道……六年前的萧关。
尾声
兵戈止息，狼烟散尽。数日后，朔方、天水的援军相继赶到，却只赶上蓝翦的庆功宴会。席上作为质子的西夏王弟李延明举杯劝酒，谈笑风生，丝毫看不出他就是数日前那个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又惨败于蓝翦手下的西夏统帅。蓝翦与他相谈甚欢，如同多年老友，然而对饮之时两人各自怀了什么心思，却是旁人难以揣度的。觥筹交错间，数日前的血战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只那城墙古道旁的累累尸骨，见证着这里曾有怎样一场惊心动魄。
长烟落日，古道西风，道别的两人回望昔日战场，唏嘘不已。
“送别须折柳，你来送我怎么却两手空空？”云泽祭酒吴钩朗朗而笑。
凌落盯了他半晌，失笑：“吴兄几时也风雅起来了？你我二人都是要离开此处，道别而已，何来送别？”
吴钩打趣道：“我回河西那是理所应当，怎么你也不留下来帮你大舅子？”
凌落笑道：“夫人吩咐，敢不从命！小焰没到过中原，非要去看看何为青山绿水，我自然得去当她的跟班。侯爷这里，大概暂时也用不上我这个只会捣乱的糊涂鬼！”
“想不到名动江湖的第一刺客竟是个惧内的主儿！”吴钩大笑，笑声顿住，就有些感慨，“没想到这一场争斗竟会是这么个结局！说实话，我对燕令使并不如何信服，但她将玄武令使的位子传于令兄的举动着实让人感佩非常！有你凌家的财力，加上那鬼精灵的小七当湛天祭酒帮衬着，‘清刃’一脉大概再不必像以前那样穷的丁当响！”
“裳姐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她不希望我们再逆流而动。自此以后，凡玄武令使势力所及之处，‘清刃’一脉只管赚钱抚恤孤弱，再不必理会是否动刀兵、起战祸！”
吴钩神思悠远：“若武阳侯当真挥戈南下，收天下于囊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比现在强得多！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会回来帮他吗？”
凌落一耸肩，道：“也许吧！但我知道狄统领一定会！”
吴钩微笑道：“那是自然！——你我就此别过。再罗嗦久了，惹得尊夫人不快，我可吃罪不起！”
凌落笑骂：“你嘴上就不能积点儿德！”吴钩大笑，翻身上马。凌落低头望了望腰间战刀，顺手扯下抛了过去：“以此作别，有缘再会！”吴钩久望他不语，眼底深处有一种难耐的别愁——曾经，在这一群人当中，他与凌落是最为不睦的，几次都到了兵戎相对的地步。或许也正因如此，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之后才有分外深厚的情义！
半晌，吴钩忽振眉而笑，对凌落递上佩剑，道：“后会有期！”
凌落默然凝望友人远去的方向，数日间的取舍难决、生死一线流电一般划过心头。一骑驰到，马上女子白衣赤弓，皱眉道：“你木头一般立在这里作什么？还不快走！”
凌落回望新婚妻子，微笑：“只有一匹马，怎么走？”
女子狡黠笑道：“你不是我的跟班吗？自然是我骑马你牵马。”
凌落一呆，拍着马颈苦笑道：“马儿、马儿！何日助我一振夫纲？”
女子红了脸，夕阳下的容颜灿若云霞：“凌落，你找死啊！”
凌落哈哈大笑，纵身一跃坐到她身后，骏马长嘶，扬起一路黄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