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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囚鸟(十五)

书籍名:《沉于昨日》    作者:祁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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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被封死了退路的人一动未动,四周静谧异常,这让屏息间耳朵捕捉到“滴答”水声格外清晰。
  夏濯在关渝舟停顿时也警惕起来,他朝地上望去,可不等看清情况,一只手摁住了他的头,将他严严实实地裹进外衣里,顺带着一起递进来的还有那把唯一的手电筒。
  又来了。
  肯定这人又觉得有什么不能给他看的,之前就没少这样过。
  他抗议地动了两下,被隔着衣服轻轻敲了脑袋。
  对方温热的气息被布料所遮挡,但说话声却全收入了他的耳中。
  “嘘。”
  夏濯老实了,紧紧抱着冰冷的金属圆筒。这个蜷缩的姿势让他很不好受,伤处又酸又涨,只好边冒冷汗边等待着。
  手隔着衣服按在凸起的那团小动物身上,关渝舟维持着蹲下的姿势,低声问两米开外只能看见一点灯亮的人:“前面有什么?”
  “什么玩意儿都看不见,我现在就跟瞎了一样。”这种明明距离不远却被剥夺视力的情况并不少见,介诚不太在意地捋了一把头发,没想到却摸了满手心的潮意。
  他低下头,摊开收回来的手心,视线捕捉到了一片红。
  又是梦境里最不缺的液体。
  介诚匆匆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情顿时也不美妙了,“前面有什么我不知道,但咱们头上有东西。”
  “嗯。”关渝舟往前挪出一步。
  冰凉的丝状物拂过他的耳畔,远处的风擦过脸颊,像有人贴在他的身后哭泣。
  问题就在于,他们身后分明该是一堵墙。
  关渝舟伸手向后捞了一把。
  他挪出不足半米,手臂一晃就该能碰到墙面才对。但他却挥了个空,那堵墙不见了。
  关渝舟托住夏濯,免得待会动作过大会让人从怀里掉下来,另一只手取出了口袋中的那把木刀。
  开始熟悉黑暗的眼睛让他已经能看见脚边的杂物,但不足以使他在这种环境下行动自如。
  远处“啪”的一声响,一盏射灯自上而下打在地上,圈出空荡的一小片圆形地面。似乎是有什么好戏快要登场,灯轻微地晃了晃。
  他匿在黑暗里,神情漠然地如一个正等待表演开始的看客。可这场表演却以他始料未及的方式作为开场,他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却偏偏没有想过参与其中的人是谁。
  灯闪烁两下,随着剧烈的摇晃,一个人从上方掉了下来,直直地砸在圆圈的正中央。
  关渝舟脸色骤变,他认得那件衣服。
  那是一件纯白的衬衫,大学间夏濯和他夜晚散步时缠着他在路边摊买的,价格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只要四十九块钱。
  那时他们交往没多久,是他送给夏濯的第一件礼物,却硬被穿了好几年。到后来衣服不小心被墨水泼染,哪怕匆匆丢进了水里泡洗,也没能消掉它领口左侧黑灰的那片醒目的梅花印。
  夏濯离开时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他曾在被抛弃的日夜间劝导过自己,夏濯早就不爱他了。或许正如当初在电话里所说,他不过是夏濯一时兴起寻来的消遣玩具,腻了厌倦了就该换新的了。
  哪怕如此他也想留在夏濯身边,他的一切都可以给出去。
  如果夏濯挑上他是因为他的容貌,他可以让自己看上去无论何时何地都无可挑剔。如果夏濯喜欢的是他的身体,他可以随叫随到,只希望对方永远只需求他一个人。如果夏濯爱听他的声音,他愿意做那只荆棘鸟,歌唱到死亡降临为止。
  医生说他这是病。他矢口否认,到后来愈演愈烈,直到夏濯比他先触碰了死亡才清醒过来。
  关渝舟没有看过夏濯坠楼的场景,虽然这画面已经在他脑海里上演过无数次,魇一样地缠了他往后的好几年。但他现在仍不受控地颤抖,胡乱推开四周悬挂的东西,脚边的血水被他踩成了朵朵一闪即逝的彼岸花。
  他跪着抱起地上的人,冰凉的触感令他如坠冰窟。青年闭着眼,满脸都是鲜血,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一碰掉出一枚无钻的银色素戒。
  正是他锁在柜子里的那枚。
  关渝舟怔怔地伸手去捡,他的注意力仿佛都被戒指吸引了,连抱着的人嘴角挑起一抹诡异的笑也没注意到。
  就在快要碰到时,小博美犬维持同一个姿势已经到了极限,在他怀里轻轻地蹬了一脚。
  这一脚力道很小,像生怕打扰到他。可又像山寺上的那口古钟,在他脑海中敲下“嗡——”的长鸣,关渝舟骤然回神,听见自己心跳砰砰跳得厉害。
  他和地上的“夏濯”对上了视线。
  “夏濯”也没料想他清醒得这么迅速,扭曲的面容还没来得及收住,被木刀直直插入了眉心,幻影消失后,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人偶躺在地上。
  射灯关闭,视线再次陷入黑暗。
  关渝舟没管额角的冷汗,他的手还在不受控地抖着,这是他犯病时的症状。他眼底赤红一片,似乎有什么蛰伏的猛兽就快冲破牢笼,偏偏低头吻在衣服上的动作又无比温柔。
  夏濯不知道他在亲吻自己,只感觉柔软的东西贴在了身上,便亲亲切切地往上拱了拱,尾巴矜持地甩了两下,叮叮当当的声音如清泉涌动。
  同一时刻,闷哼随着人身坠落,介诚像被什么人狠狠砸在了地上,但好歹是活着挣脱了幻象。
  他人趴着,手电筒甩在一旁,光照亮了关渝舟的半边身体,刺得人眼睛不由得闭起。
  等一抬头,他看着关渝舟的表情倏地一变,翻身而起拿着银光闪烁的刀直直刺来。关渝舟侧身闪过,手冲着他后颈劈下,介诚顿时麻了半边身,握着刀的手失了力气,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做什么?”关渝舟冷声问,木刀横了上去。
  介诚听见关渝舟的话,先愣了一下,眼里的敌意没松懈,歪着头恶狠狠地看着单手制住他的人,“你是谁?”
  关渝舟踢开手电筒,只淡然地看着他,为他突然的疑问感到好笑:“摔坏脑子了?”
  介诚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握着刀柄的手指收拢,在关渝舟收手时低下了头,烦闷地解释:“刚才我看到你站在一盏灯下摆弄枪,然后让我过去。我他妈过去了,你就……拿枪冲着我,我能不反击吗?结果灯又灭了,我一爬起来看见你在这。”
  关渝舟扫了眼介诚出来后同样坏掉的第二只木偶人,“哦。”
  刚才的场景是幻觉,但地上的这些残肢却不是。也许是闯过了一关,视线所及范围也随着广阔了点,现在能看见十米周围的情况了。
  这些死去的人和他之前在餐厅冷藏室里看见的不一样,有的尸体还完好,穿得挺光鲜亮丽,没有一个身着员工服。
  看着看着,介诚声音猛一拔高,“等等!”
  他三步并两步朝一个方向走去,蹲下来匆匆捡起了一个光线已经暗淡的东西。有些不好确认,他撸起袖子,和自己手腕上戴着的表做了个对比。
  这不是参与者的光表吗?
  介诚觉得有些荒谬,因为他并不认识这些人,“难道有另一批人和我们分头行动的?”
  关渝舟蹲下来,将其中一具尸体翻了个面,观察后摇了摇头,说:“已经死三天以上了。”
  介诚不信,朝他脚边努嘴,“这些血都没干。”
  “有血就一定是他们的?”关渝舟说:“出去后多看点法医类的书。”
  “切,那有什么好看的,有买书的钱干点别的不成?”介诚一提起书就翻白眼,建议道:“要不再往里走走?总觉得咱们搁这儿待久了也得成他们这样。”
  关渝舟:“有几个?”
  介诚明白这是在问尸体有几个。他粗略一看,手上比了个数字三。
  关渝舟点了头,多余的话没再讲,揣着小男友朝更深的地方走去。
  楼层比他们所想的更为空旷,脚底下石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木头的地板。一扇双开门立在尽头,门牌上什么都没写,但角落里却坐着一个死去的人,他看上去还算体面,至少没像外面的人一样无完尸。
  关渝舟望着脱落在地已经失去功能的光表,“果然有第四个。”
  “果然?”
  “褚津他们被堵在了外面,说明这里一次只能进两个人。十二月份起,我们是第三批来这里的船员,如果之前来019区的两批不是原住民,同样是入梦的参与者呢?”
  “是就是吧,反正都死了。”代表参与者身份的光表就在手里攥着,介诚念叨道:“你既然在这里呆了这么久,那你知不知道参与者推演剧情到底是为了啥?到现在我也稀里糊涂的,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存在这种违背常理的现象。就算完成了什么狗屁剧情,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他从没考虑过这种问题,说完一串也觉得无趣,自嘲地笑了一声。背后的意义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毕竟人从不看对方能得到什么,都在关心自己能得到什么。只要最后该完成的愿望能够完成,世界末日了也和他毫不相干。
  关渝舟拉了拉门把手,门被锁了。他边去掏从蜡笔里获得的钥匙,边随口问:“什么才叫常理?”
  介诚拨弄着没法废品回收的光表,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直到门里微弱的光照亮了亡者并未瞑目的脸,他才站起来嗤道:“谁知道啊。”
  室内正对的是一座小型舞台,透出来的光就来自这个舞台的顶端,几个木偶定格着不同的姿势,似乎是在上演着一场舞台剧。
  这就是W先生的办公室了,只不过不知道“柜子”指的是什么。
  前排的座位上坐满了人偶,看上去还挺热闹。关渝舟刚踏进去,脚底下就踩到了什么东西。他弯腰捡起不薄不厚的一册纸,封面上写着《银河轨道之夜》。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看过这个童话,主题很清晰地围绕追求幸福,结局却带着点悲剧性。
  正在这时,那群人偶齐刷刷鼓起了掌。
  半悬的幕布一点点升上,露出布置好的完整场景,一幅巨大的星座图摆在中央,掌声骤消,光表的新提示也出来了。
  【特殊事件】检测已到达特殊任务场所——W先生的办公室。
  【特殊任务】在场所内寻找能医治博美犬的药剂。
  【特殊提示】试着去观看一场舞台剧吧。
  【额外奖励】博美犬的信任
  (任务已开启)
  关渝舟挑了倒数第二排中间落座,过分的静谧让介诚哪怕坐的与他之间隔了一个空位,也能将他的轻声低语听清。
  “还疼吗?……我肩膀没事,你不用这么在意,梦境里只要不受致命伤不会有大碍,那个药不止有止疼的作用……别乱摸……出来透透气?外面有灯。”
  一个丑了吧唧的狗头从关渝舟衣领里钻出来,关渝舟垂首亲了亲狗的眼皮,又反被狗舔了下巴,清浅的笑音短促划过。
  这人坐在这里,还真像坐在现实的影视厅等待好戏上场。
  介诚心中想着,移开了眼。
  默剧不知要上演多久,起初他还能靠着座椅安静等待,不到十分钟就不耐地抖起了腿,转一会手电筒,取暖的手从兜里掏出,不小心将在餐厅中得到的那张纸条给带掉到地上了。
  上面猩红的字迹依旧刺眼,介诚看了一眼,随手当垃圾丢了。
  他枕着手臂放松地仰着头,盯着天花板问关渝舟:“你在外头工作是做什么的?医生?”
  典型的无聊到极致没话找话聊。
  关渝舟眼睛看着台上,手指灵活打理着小白狗的毛发,回道:“无业游民。”
  介诚打量他一眼,“那我还流浪汉呢。”
  关渝舟没搭腔,他回国后工作室就转给了白夫人,说无业也不为过。
  夏濯被摸舒服了,抱着男人的手臂打起了小呼噜。关渝舟低下头,不厌其烦地揉他竖起来听交谈的耳朵。
  介诚叼着一块饼干粗略地咀嚼,他那张脸长得还不错,不然也不会有人上他的钩,但不装模作样时动作实在粗鲁,更像是个街边不入眼的小混混。
  “看木头人表演有什么意思,瞧他们动作僵的,我都想上去替了。”他囫囵掉今日的下午饭,拇指竖着冲自己一指,“我可是上过台演过戏的人,你看我刀用得是不是还成?因为我耍刀功夫打小就学了。”
  关渝舟说:“我知道。”
  介诚一停,他差点忘了这人可是把他家底子都给查了个遍的。
  “既然有本事,为什么还做违法的事?”
  “哈。”介诚笑了声,他搓搓指尖,“缺钱呗,至于违不违法……来钱快的事不都全写在刑法上了?”
  这是一个太普遍的理由,钱对于穷人来说就是命。不过他现实中不敢杀人,因为杀了人的代价太,好在走上峭壁时遇到捷径,便一头钻进了这里来。
  “事实证明,我还是有点演戏天赋。”他的声音在密集的座位上浮沉着,没有分毫重量,“有机会出去当个群演,还有那啥……替身不是挺赚钱?说好了我下次不再跟你进了,想要早点从这里脱身,还是从别人那里直接拿来得快,和你们一块儿我什么都捞不到,还费事。再说上回你也看见了,那个叫乌阿的难道不该死?”
  “戴姝也该死?”
  “为什么不该?”介诚冷笑道:“凡是看低我的都该死。你不是想知道什么叫常理?这里没有常理,要是有,也写作‘弱肉强食’。”
  关渝舟在夏濯耳尖上搓了搓,没说话。
  “喂,你怀里那只。”介诚伸出手,似乎是看关渝舟一直在撸博美犬自己也手痒,“借我抱会儿,我还没抱过狗。”
  关渝舟看都不看他一眼,俨然一副听见也装没听见的模样。
  介诚耗了一会儿,悻悻地缩了回去,又有些不爽:“都成狗了你还这么稀罕?”
  这话一说,关渝舟蓦地扭过了头,一直没有波动的表情变了,“既然知道你还和我要他?”
  介诚哪知他反应这么大,恍然间明白似乎是低估了那个小病号在这人心中的分量。
  他想起了论坛上有人提出疑问:为什么都说徘徊者很强,可这么久了还迟迟不离开?是因为怕最后推演时翻车吗?
  另有人猜测:可能在等什么吧,时机或者人?
  在这里还能等谁?
  夏濯拍了拍关渝舟的手腕,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去,低低地呜了两嗓子,他感觉周围的气氛变了。
  刚开始一切如常,他也能安心地窝着不动。就在刚刚他察觉到空间似乎有哪根线绷紧了,但原因并不在关渝舟。
  在谈话的两人各自沉默,看向了前方的舞台。
  人偶回过头来,同样盯着他们所坐的方向,没有面孔,却虎视眈眈。它们侧着脸,角度不一,分明看不见五官,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期待什么。
  啪嗒,啪嗒,啪嗒。
  台上最高大的人偶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了下来。
  它系在身上的线在灯下反着光,离他们所在的地方越靠越近。
  介诚望着那摇摇晃的身影,“剧完了?”
  关渝舟回想在转过脸看介诚前台上的情景。
  一个人偶从草地上醒来,起身朝山下跑去。这是书中乔邦尼从通往天堂的列车梦境中醒来后的剧情。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乔邦尼最喜欢的朋友溺水而亡了。
  而此时,那个人偶已经走到了他们同排,歪歪扭扭地从椅子间挤来。
  它的身体咯吱作响,身上穿的演出服装也松松垮垮,雕刻粗糙的脚踩在介诚丢下的那张纸上,冲着人伸出了光溜溜的手。
  分明没有嘴,却像是从它身体深处发出了“桀桀”笑声。
  它要选个观众,做那个溺水而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