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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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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双重家庭》    作者: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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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分
              前不久,杜尼盖—圣约翰街还是市政府周围那个古老地区中最曲折、最阴暗的街道之一。这条街顺着巴黎警察局的几个小花园蜿蜒而去,巷尾与马多瓦街相接,那地方正好在一堵如今已被推倒的老墙的拐角。角落上原先有个回转栏,杜尼盖街因此得名。一八二三年,巴黎为了庆祝安古兰末公爵从西班牙班师回朝,在市府的小花园旧址上盖了一座舞厅,这时回转栏才被拆除。杜尼盖街最宽的一段是与狄克塞朗德里街的交叉处,那里也只有五尺宽。因此,每逢下雨,黑乎乎的雨水不一忽儿便淹没了街道两侧的老房子的房基,把家家户户堆放在墙角石边上的垃圾冲走。垃圾车根本进不了街,居民们只有靠暴雨冲刷这长年泥泞的街道,哪里谈得上干净呢?这些黑幽幽、静悄悄的屋子,从底层到二楼,长年阴湿不堪,即使夏天,太阳直射在巴黎上空,一片刀刃般锋利的金色光芒暂时照亮这条暗巷,也无法使屋内干爽。六月份,家家户户一到傍晚五点光景就得点灯;至于冬季,灯只有成天亮着才行。今天仍然如此,倘若哪位勇敢的步行者,想从玛莱区走到滨河路,由肖姆街的尽头,取道武人街、比莱特街和双门街,走进杜尼盖街,他简直要以为只是在地窖里穿出穿进了。历代编年史家吹嘘当年如何繁华的巴黎街道,其实几乎全都同这片阴暗潮湿的迷魂阵一样,考古学家们倒是可以在那些地方欣赏到几件有历史特点的文物。例如,杜尼盖街和狄克塞朗德里街交叉角上的那幢房子还在的时候,行家们就曾注意到墙上有两个固定死的大铁环,那是当年区警卫官为治安的目的每晚必拉上铁链的遗迹。那幢颇堪注目的古老建筑在当初盖的时候就采取了一些有备无患的措施,足以印证这类老房子对健康有百害而无一益;为了保持底层的清洁,地窖的顶棚提高到离地面两尺左右,所以进那幢房子不得不登三级台阶。独扇大门的门框上方呈全拱形,拱顶的装饰是一幅妇女头像和一束束阿拉伯式的图案,都已经被无情岁月磨蚀得不成模样了。窗台齐人高的三个窗户里是底层的一个小套间,面向杜尼盖街的这个底层,照明全从街上采光。年久失修的窗户外装有稀疏的粗铁条做护栏,铁条在下面窝成圆鼓鼓的一团,跟面包店装栅栏的凸炉相仿。大白天倘若哪位好奇的过路人朝这两间一套的房内瞥上一眼,决不可能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要发现第二个房间里老式凹室的木护壁板下并排放着的那两张绿哔叽铺盖的床,需要有七月的阳光,但是下午三点来钟,房内一点亮蜡烛,路人便可以从第一个房间的窗户,瞅见里面有位老妇人,坐在壁炉角前的矮凳上,拨弄着小炉灶里的炭火,炉子上炖的是荤素杂烩,跟一般女门房的拿手菜一样。半明半暗中,只见为数不多的几件炊具和家常用品挂在房间那一面的墙上。这时一张旧桌面已放到×形的活络架上,桌面没有铺台布,只有几副锡制的餐具和一盘老妇人已经烧好的菜。在这间既是厨房又是餐室的屋子里,还有三把摇晃不稳的椅子。壁炉架上放着半片残剩的镜子、一块火石、三只玻璃杯、几根引火捻子和一口开裂的大白罐。这个阴冷的住所处处都显得整洁、俭朴,房内的方砖地、日常用具和壁炉架,一切都还让人看着喜欢。老妇人苍白起皱的面孔倒跟幽暗的街道、发霉的房屋和谐一致。看到她坐在椅子里休息的那模样,真要有人说她依恋这间屋子跟蜗牛依恋自己黄褐色的外壳一样了。她脸上隐约有种难以形容的狡猾表情,尽管装得很单纯,总不免露出破绽,那顶扁塌塌的圆形罗纱便帽,也难盖住她满头的白发。灰色的大眼睛像街道一样宁静,脸上皱纹之多可以跟墙上的裂缝相比。也许她生来就受穷,也许她过去也曾饮甘餍肥,后来才家道中落,反正她看上去对这种悲惨日子逆来顺受为时已久了。从早到晚,除了做饭和挎只篮子外出采购食品,她整天在另一间房间、第三个窗户跟前待着,跟一位姑娘面面相对。过路人总能瞥见这位做着活计的姑娘,她坐在一张红丝绒面子的旧交椅里,埋头在绣花绷架上,勤奋地绣个不停。她母亲膝上放着一只绿颜色的小绷子专心织罗纱,不过老太太的手指拨动线轴相当费劲;她到底六十开外,目力已经不济,鼻子上架的那副老古董花镜,紧紧地压住了鼻尖。到了夜里,不辞劳苦的母女俩把灯端到当中,那盏灯透过两个盛满水的玻璃球,将一股强光射到她们各自的活计上,母亲能看清绷子上由线轴抽来的细而又细的丝线,女儿能看清描在绣布上的精致又精致的图案。窗外的护栏下面朝里弯曲,使姑娘有可能在窗台上放一只盛满泥土的长木箱,里面种了些香豌豆、旱金莲、一株瘦弱矮小的忍冬和几茎牵牛花,牵牛花的细藤攀缠在护栏的铁条上。这些蔫萎的植物尽开些色泽惨淡的花,跟窗户里的画面倒更显得般配,都有一种既凄凉又亲切的意味,窗洞把母女俩的形象衬托得恰到好处,连最不管闲事的过路人偶然看到这室内的景象,也都会对巴黎工人阶级的生活得到一个完整的印象,因为那个绣花女显然全靠她的针线活糊口。不少到过这里来的人都不免纳闷,一个在这地窖般的房子里度日的少女,怎么居然还能保持几分姿色?一个回拉丁区的大学生打那里经过,他活跃的想象力使他把这种阴暗单调的生活比作爬满冷冰冰外墙的青藤,或比作埋头耕耘的农民,农民们自出娘胎劳碌到死,养活了世人却不为世人所知。一位靠吃利息过日子的人用财主的眼光把屋子打量了一番,自言自语道:“一旦绣花不时兴了,这两个女人该怎么活呀?”在市政府或宫廷里任一官半职的人,上班或回家不得已定时经过这里,他们当中或许有个把善心人。或许有哪位中年丧偶的鳏夫,四十来岁的风流情种,由于摸透这种不幸生活的底细,指望利用母女俩的贫困来讨个便宜,把这清白的女工弄到手,因为姑娘的那双灵巧、丰满的手,还有娇嫩的脖子和白净的皮色——这想必是住在这条没有阳光的小巷而得到的好处——都能引动人家的爱慕之情。更或许有哪位奉公守法的小职员,年薪不过一千二百法郎,但他每天见这姑娘勤奋工作,对她纯洁的品行十分器重,只等加薪晋级之后,便把自己卑微的生活同她的卑微的生活结合在一起,使自己的勤奋同她的勤奋拧成一股劲儿,这样姑娘家起码可以有个男人分担生活的重压,还能享受到一种恬适的爱情,虽然这爱情像窗前的花朵那样颜色惨淡。模糊的希望给老妇人灰暗呆滞的目光带来一点儿生气。每天早晨,吃罢俭省至极的早饭,她便回到房内拿起绷子,与其说出于必要不如说装装样子,因为她把老花镜放在一张跟她一样老的红漆小木案上,从上午八点半到十点前后,对常来常往的行人一一看遍:她注意他们的目光,对他们的举止、穿着和神态细心观察,似乎就女儿身价问题在同他们讲条件,因为她那双眼睛赛过喋喋不休的嘴巴,竭力想通过幕后活动的撮合,使对方同自己的女儿建立起缘分。不难看出,这种检视对她无异看戏,说不定是她唯一的乐趣。女儿难得抬头,也许是过于腼腆,也许是羞于贫贱,她那张面孔好像跟绷架贴到了一起,只有当她的母亲发出一声惊叹,才能够使她向行人露出倦容。于是,穿着一件新礼服的职员,或者臂上挽着一个女人的常客,能看到绣花女微微上翘的鼻子和她粉红色的樱桃小口,灰色的眼睛尽管疲惫不堪,却总是闪烁着光芒,只是眼睛下面的颧骨上那片娇嫩的皮肤,隐约显出一圈暗晕,才泄露出她熬夜干活的苦辛。可怜的孩子似乎生来是为了爱情和快乐的:爱情在她那双丹凤眼的上方画出两道美妙绝伦的弯眉,还赐给她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好让她像躲在情人看不透的帐篷里似的隐身在头发底下,而快乐则翕动着她灵巧的鼻孔,并在她娇嫩的脸蛋上点下两个酒窝,使她顿时忘掉身受的劳苦;快活是一朵希望的花,使她有力量在望到自己的生活道路一片荒凉的时候并不心寒。她的脑袋向来梳理得很仔细。头发平平整整,脑门两边的小股头发向上拢成弧形,好与她白净的皮肤界线分明;按照巴黎女工的习惯,这种打扮算是很到家的了。头发的边缘楚楚有致,在后颈清晰地形成一条茶褐色的曲线,更给她的青春妩媚增添一种迷人的意味,乃至于注意到她的人见她俯身在女红上,即使听见声响也不抬头的做派,要硬说她在故弄风情。这种好似有意的情景太诱人了,惹得不止一位青年心痒好奇,他们怀着一睹芳容的希望,枉然回顾,却总不见姑娘抬起羞怯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