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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书籍名:《司炉》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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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此刻或许还可以这样想象,如果司炉与舒巴尔的对质面对上苍理所当然地会产生作用的话,那么在这些人面前也是不会付诸东流的。固然舒巴尔善于伪装,但他绝不可能天衣无缝地坚持到底;只要他的卑劣行径稍一露出破绽,就足以使在场的先生们看清他的真面目。卡尔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对这里每位先生的洞察力、弱点和情绪都已有所了解。从这一点来说,在这里度过的时间可不是浪费了。要是司炉能应付得强一点就好了。但他显得全然无能为力。如果说有人把舒巴尔推到他面前的话,他准会把这个可恨的脑袋当作一颗薄皮核桃一样敲得开花。可是,他几乎没有朝舒巴尔走近几步的能力。为什么卡尔竟然没有预料到这谁都会预料到的事呢?舒巴尔最终肯定会来,即使不是出于自愿,也会被船长唤来。为什么他同司炉在来这里的路上没有商量好一个周密的对付方案,而实际上是一碰到门就毫无准备、冒冒失失、无可挽回地闯将进去呢?司炉还能说话吗?还能说出“是”和“不是”吗?可这在盘问中是必不可少的。当然,这样的盘问只是在最有利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司炉叉开两腿站在那儿,两膝微微倾屈,脑袋稍稍仰起,气流穿过那张开的嘴,仿佛胸膛里没有了呼气吸气的肺。
              当然,卡尔感到浑身是劲,头脑清楚,他或许在家里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异国他乡,他面对一群有名望的人物而维护善者,即使他还没有取得胜利,但准备着为赢得最后的胜利全力以赴。如果他的父母能看到这个场面,那该多好啊!那么他们会改变对他的看法吗?会让他坐到他们中间表扬他吗?会一次次看着他那恭从他们的眼睛吗?这全都是些捉摸不透的问题,而且提得根本不是时候。
              “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我相信司炉在指控我怎样诡诈。厨房里一位姑娘告诉我,她们看见他到这儿来了。船长先生,诸位先生,我随时准备着拿我的书面材料,必要时通过在门前等候的、没有偏见和不受左右的证人的陈述来驳斥任何指控。”舒巴尔这样讲道。诚然,这是一个男子汉明确不过的演说。看听者面部表情的变化,人们会以为,他们等了好久之后第一次又听到了人的声音。他们当然不去议论这即便是再美妙动听的演说也有破绽。为什么他想起的第一个实质性的词就是“诡诈”?难道他在这儿不得不使用的“指控”二字不就是他那民族偏见的替代吗?厨房里一位姑娘看见司炉到办公室来了,而舒巴尔立刻就意识到会发生什么?难道这不是负罪意识使他的头脑异常敏感吗?而且他马上就带来了证人,并口口声声说他们没有偏见?不受左右?招摇撞骗,十足的招摇撞骗!而这些先生竟然容忍着,甚至把它看作无可挑剔的行为?为什么他肯定无疑地把厨房姑娘的报告和他来到这儿之间那么多的时间一语抹去了呢?他这样做是别有用心:他要让司炉把这些先生磨得精疲力竭,使他们逐渐丧失清醒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首先是舒巴尔最害怕的。他无疑早就站在了门后,听到了那个先生提出的那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期盼着司炉已经筋疲力尽。难道他不就是在这样的关头敲起门了吗?
              一切都不言而喻,而且也是舒巴尔别有用心地表演给人们看的。而对这些先生必须换个方式说,说得更明确些。他们需要被唤醒。也就是说,卡尔现在要当机立断,起码要赶在证人出场淹没全部真相之前充分利用这个时机。
              就在这时候,船长示意舒巴尔别再说下去了。舒巴尔立刻把身子挪到一旁——因为他的事好像要搁置一会儿——,和那个马上就跟他凑到一起的听差开始窃窃私语。他目光不时地瞥向司炉和卡尔,打着充满自信的手势。舒巴尔似乎以此来演练着他下一次非同小可的演讲。
              “雅各布先生,您不是要问这位年轻人什么吗?”船长在一片寂静中问那位手执竹杖的先生。
              “当然啰。”这位雅各布说,彬彬有礼地欠欠身,感谢船长的关照。接着,他又一次问卡尔:“你到底叫什么?”
              卡尔心想,把这个执意要问到底的插曲快快应付过去,当然有助于大事的进行。于是这次他没有习惯式地出示护照来自我介绍,而是简单地答道:“卡尔·罗斯曼。”
              “可是,”这个被称做雅各布的人说,开始几乎不敢相信地微笑着向后退去。船长、总出纳、海军军官,乃至听差也都对卡尔的名字明显地表现出一种过分的惊讶。只有那港口官员和舒巴尔对此漠然置之。
              “可是,”雅各布先生重复说,迈着有点僵硬的步子朝卡尔走去,“这么说,我就是你舅舅雅各布,你就是我亲爱的外甥呀。我从一开始就猜想是这么回事。”他转向船长说。然后,他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卡尔一声不响地听任着这一切。
              “请问您尊姓大名?”卡尔感到被松开后问道,虽然很有礼貌,但显得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竭力捉摸着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会对司炉带来什么结果。暂且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舒巴尔会从这件事中捞到什么好处。
              “年轻人,您要懂得这是您的幸运。”船长说,觉得卡尔的问话伤害了雅各布先生的人格尊严,身子转向窗口,用手帕轻轻地擦着脸面,显然是不愿让人看到他那非常激动的神色,“这是参议员爱德华·雅各布先生,他已经向您说明他是您舅舅。从现在起,等待您的是一条跟您迄今的期望完全相反的光辉灿烂的前程。您好好地想一想,您一开始就这么走运,您要好自为之。”
              “诚然,我有一个叫雅各布的舅舅在美国。”他转向船长说,“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只是这位参议员姓雅各布。”
              “是这样。”船长充满期望地说。
              “我是说我的舅舅雅各布,他是我母亲的兄弟,但雅各布是他的教名,而他的姓当然肯定跟我母亲一样。我母亲的娘家姓是本德迈耶。”
              “我的先生们!”参议员喊道,离开在窗旁歇息的位子,兴冲冲地走回来,是冲着卡尔的解释而来的。除了港口官员外,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发自肺腑,有人讳莫如深。
              我所说的绝对不至于那样可笑吧,卡尔心想。
              “我的先生们,”参议员重复说,“你们违背我的,也违背你们的意愿参与了一场微不足道的家庭争论,因此我只好向诸位作一解释。我相信,这里只有船长先生——”提到船长,他们相互躬身致意——“知道事情的原委。”
              现在我可不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字眼,卡尔自言自语道,朝旁边瞥了一眼,发现生机又回到司炉的身上,不禁感到高兴。
              “我在美国逗留这么多年以来——诚然‘逗留’这个词对我这个全心全意的美国公民来说是很不贴切的——,也就是说,这么多年以来,我跟我在欧洲的亲属完全断绝了联系,原因之一与在座的无关;原因之二一言难尽。我甚至害怕有一天我不得不把实情告诉我这亲爱的外甥。遗憾的是,我同时还不可避免地要谈到他的父母及其亲戚。”
              “他是我舅舅,一点儿没错。”卡尔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一边竖耳细听,“他可能是改名了。”
              “我亲爱的外甥简直就是被他的父母——我所说的‘父母’二字,实际上也不过是指名称而已——赶出家门的,就像把一只惹人生气的猫抛出门一样。我绝对不想在这里掩饰我外甥的所作所为,掩饰他受到这样的惩罚。掩饰不是美国人的习惯。而他的过错,只要简单一提就可足以让人宽恕。”
              “这话值得一听。”卡尔心想,“但是我不愿意让他把事情说给大家听。可话说回来,他也不可能知道。他从哪儿知道呢?不过我们等着瞧吧,他终会知道一切的。”
              “也就是说,他受到——”舅舅接着说下去,微微倾起身子,靠在支撑在面前的竹杖上。这样一来,其实也免去了这事本来无论如何都会少不了的一份庄重——“也就是说,他受到一个名叫约翰娜·布鲁默尔的女佣,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女人的勾引。我用‘勾引’这个字眼绝对无意要伤害我外甥的心,但是难就难在另外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