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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页

书籍名:《橄榄园》    作者: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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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妈妈朝我转过脸来。我心想:‘好……终于找到我真正的父亲了……如果他是个有钱的,我就得救了……’
              “她接着说:
              “‘你的父亲德·维尔布瓦男爵,现在叫维尔布瓦神父,是土伦附近加朗杜村的本堂神父。在我离开他跟了这个人以前,他是我的情夫。’
              “于是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就是没提她在怀孕的事上欺骗了您。您瞧呀,女人是从来不说实话的。”
              他一面讪笑,一面不知不觉地把脏东西一股脑儿抖落了出来。他仍在喝酒,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接着往下说:
              “两天……两天以后,妈妈就死了。他和我,我们俩跟在灵柩后面,把她送到墓地……您说说看,这滑稽不滑稽,他和我……还有三个佣人……再没有别人。他号啕大哭……我们并排走着……真像是老子带着他的宝贝儿子。
              “完事了,我们回到家。只剩下我们俩。我心想:‘非走不可了,可是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满打满算只有五十法郎。我能想个什么法子报仇呢?
              “这时他碰了碰我的胳膊,对我说:
              “‘我有话要跟您说。’
              “我跟他进了他的书房。他在桌前坐下,然后强忍着眼泪对我说,他并不想像他对母亲说的那样狠心对我,他劝我不要来打扰您,‘这……这是您跟我,咱们俩之间的事。’……他给了我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一千……一千……我……像我这样的人,一千法郎能干什么?我看见抽屉里还有钞票,好大一摞。看见这么多钞票,我顿时起了杀心。我伸手去接他给我的那一张,可是我并没有真去接他的施舍,而是向他一下子扑过去,把他摔倒在地上,然后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翻白眼;后来,我看他快死了,才松手,拿东西塞住他的嘴,把他捆上,剥掉他的衣裳,把他翻过身去,然后……哈哈哈!……这个仇我替您报得真痛快……”
              菲利普-奥古斯特直咳嗽,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在他那带着残忍的得意神情的微微上翘的嘴角上,维尔布瓦神父又看到了曾经令他神魂颠倒的那个女人的微笑。
              “后来呢?”他问。
              “后来……哈哈哈!……壁炉里火正旺……妈妈死的时候……是十二月……天很冷……生着很旺的炭火……我拿起火钩子……把它烧得通红……然后在他背上烙了几个十字,八个,还是十个,我记不清了;然后我把他翻过身来,在肚子上也烙了同样多的十字。这好玩不,嗯,爸爸!从前就是这样给苦役犯烙印记的。他的身子像鳗鱼似的扭来扭去……不过我把他的嘴塞得严严实实,他想叫也叫不出声来。然后我拿起那些钞票,——十二张,加上我那一张,一共十三张……这数字没给我带来过好运。临逃走,我还吩咐仆人们,伯爵先生在睡觉,晚饭以前不许打扰他。
              “我原以为他是参议员,怕丢脸,不会声张。我错了。四天以后,我在巴黎一家餐馆里被人逮住。我蹲了三年牢。就是这个缘故,我没能早来找您。”
              他又喝了几大口,发音已经含含糊糊了,只能嘟嘟哝哝地说下去:
              “现在……爸爸……神父爸爸!……有个神父爸爸,这真是滑稽!……哈哈!对小乖乖,一定要好,要很好,因为小乖乖可不是一般人,他已经干过一桩了不起的……不是吗……一桩了不起的事儿……搞那个老头儿……”
              面对这个十恶不赦的人,当年在朝三暮四的情妇面前让他勃然变色的怒火,此刻又在维尔布瓦神父的心头燃烧。
              对忏悔者神秘地低声供认的罪恶隐情,他曾以天主的名义宽恕过那么多,现在该他以自己的名义给以包容了,他却毫不留情;他不再向慈悲为怀、乐于助人的天主求援,因为他明白,那些在世上遭到如此不幸的人,无论天上还是人间的庇护都没法拯救。
              他那热情的心灵和狂暴的血性,原已在神职生涯的磨砺中收敛了,此刻却猛然觉醒,化为一腔无法抑制的愤懑。他痛恨这个偏偏是他儿子的万恶之徒;痛恨他的长相那么像自己,也像那把他孕育得和她自己一样坏的不堪为人母的母亲;痛恨命运又把这恶棍像苦役犯拖着的铁球一样扣在他为父的脚上。
              这冲击把他从二十五年虔诚的沉睡和宁静中唤醒,他忽地心明眼亮,洞见发生的一切,并且预见到将要发生的一切。
              他突然觉得必须说话强硬才能让这个坏蛋害怕,一开始就要震慑住对方,因此他摆出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也不管他是不是喝醉了,对他说:
              “您该对我说的都说了,现在该您听我说了。您明天早上就走。您以后就住在我给您指定的地方,没有我的命令不许离开。我给您一笔费用,够您生活的,不过数目很小,因为我并没有钱。您只要有一次违抗我的命令,那就全完,我要跟您算账的。”
              菲利普-奥古斯特虽然被酒弄得昏头昏脑,但这番威胁的话他还听得懂;潜伏在他身上的那个罪犯一下子显露原形。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吐出这样几句话:
              “啊!爸爸,别跟我来这一套……您是本堂神父……您捏在我手里……您也会像别人一样,服服帖帖的!”
              神父吃了一惊。这年老的大力神的肌肉里顿时感到一种难以克制的需要:抓住这个恶魔,把他像小棍儿一样折断,让他知道必须就范。
              他一边晃动着桌子向那人搡过去,一边嚷道:
              “啊!您要当心,您要当心……我呀,我什么人也不怕……”
              醉鬼失去了平衡,在椅子上晃悠了一下。他感到自己就要跌倒,已经在教士的控制之下,便把手向搁在桌布上的一把刀伸去,眼里露出杀人犯的凶光。维尔布瓦神父看到这个动作,猛地一推桌子,他的儿子便仰天倒在地上。灯也滚下去,熄灭了。
              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先是玻璃杯撞碎的清脆响声在黑暗里回旋;接着是柔软的躯体在石板上爬动的声音;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灯碎以后,突然再现的夜色笼罩了他们,那么迅疾,那么出其不意,那么深沉,他们都愕然了,仿佛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醉鬼蜷缩在墙根,不再动弹;教士呆坐在椅子上,沉浸在黑暗中,这黑暗也湮灭了他的怒气。落在他身上的这道夜幕打断了他的震怒,也镇定了他心灵的肝火。他生出另外的念头,不过这些念头就像这夜色一样,阴郁而又凄惨。
              一片寂静,一片墓穴一样的死寂,好像不再有任何的气息和生机。也没有任何声息从外界传来,无论是远处车辆的滚动,还是一声狗吠,哪怕是掠过枝丫或者墙头的一丝微风。
              这种情形延续了很久,很久,也许有一个小时。后来,铜锣突然敲响。只敲了一下,又重,又干脆,又响亮;紧跟着是什么东西摔倒和一把椅子翻倒发出的一阵奇怪的巨响。
              一直注意着动静的玛格丽特连忙跑来;可是她一开门,只见漆黑一片,吓得直往后退。然后,她战栗着,心跳得怦怦的,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喊道: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任何动静。
              “天啊,天啊,”她心里嘀咕着,“他们干什么来着?出了什么事?”
              她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回去拿灯;她只想逃跑和嚎叫,虽然她感到两腿发软,几乎要跌倒。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是我,玛格丽特。”
              尽管她十分害怕,她那备受惊骇的心里却突然涌出一个本能的救主的愿望,一股有时会激励妇女成为英雄的女性特有的勇气;她跑到厨房,端回一盏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