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溃堤
在这些冤魂中，你知道我们家占了几口吗？
首先是我爸爸去世了，他死得太冤，可谓是飞来横祸：晚上，他正在水坝上守夜睡觉，突然，天降大雨，黎明时分洪水猛涨，大堤突然溃决.
那时，电话极不普及，最快的就是电报。家乡的人拍的电报是这样说的：嗨，大水冲了龙王庙，水太急，把四老爷爷给冲走了……云云。
瞧，这就是命运，前半生闯过了枪林弹雨的人，居然让大水给淹死了。
人死了就要奔丧啊，我妈和我二话没说，坐上车直奔安徽老家，这回矿上还不错，派了一辆北京吉普专门送我娘俩。我依稀记得笨重的北京吉普在并不平坦的公路上颠簸的情景。那时可没有什么高速路和国道，就是一般的柏油路。山东的公路还好些，安徽的就是“麻子路”了。我们几乎颠了一天一夜才到了老家。
爸爸的尸体已经被水泡得胖了一圈，乡亲们只好临时做了个大棺材才装下。我们到的时候已经钉死棺材了。怕的就是我们看见了难过。
下棺的时候，我突然大喊一声：
“停一下……”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人们不知我要干什么。我突然掏出了我的几篇作文，这是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全校传阅的作文，这是我的骄傲，我要把他献给我的爸爸。我要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他的希望，我在努力学习，或许将来我要做个记者和作家，而且是大记者或大作家。
“爸爸，亲爱的爸爸，我要念给……给您听……”我大声吼道，接着便哽咽无语……
我好像念了两篇，直到我妈妈因过分悲痛而晕了过去。我将所有的作文都放在了我爸爸的棺木上，我要使他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儿子的作文，我要让我爸爸知道，我永远爱他，永远怀念他。
爸爸去世以后，妈妈陷入了极度的悲伤和忧郁，胃疼病也一犯再犯，找了好多医生看，但医生们大都摇头叹息。其实妈妈的病根大家知道。
直到80年代后，我才从当地的水文资料上得知，这个水库是当年的造反派带领大家搞成的，采用的是大会战的形式，动员了几乎全县人口的一小半。工期计划是8个月完工，他们却提出提前2月的口号.更要命的是，他们把本来建地基的石料节省下很多，在堤坝的正面砌了12个大字“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每个字再涂上红漆，隔十几里路都能看得到。当时我爸爸就跟乡亲们说，这大坝早晚要出事，但那个时候，是没有人听的进的，就是听地进了也没人去阻止，那个时候谁犯得着找别扭。
……
……
爸爸死于非命。固然是一大不幸，但好在我们这个家还在。比起二姨夫全家殒命，家破人亡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啦。
二姨夫家祸起国庆哥。他不是读过很多马列、写过不少笔记嘛，结果被人揭发，说他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说他一个大汉奸的儿子怎能会研究马列？返还反不过来呢。尤其是那些日记，更是罪证。资本主义国家没有政变？那只能说明他们的人民被糖衣炮弹击中了。早晚有一天，他们的人民会架起大炮炸毁白宫。说中国需要很多法律更是恶毒，我们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要什么鸡巴法律？等等。总之，现行反革命分子范国庆被驳得体无完肤……
国庆哥被“咔嚓”了一副手铐，接着，又“咣当”一声丢进了孔庄（监狱）。
据说，在狱中，国庆哥曾据理抗争：
“我国宪法规定，‘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公民有居住和迁徙的自由，公民有进行科学、文艺和其他文化活动的自由权利……’”
提审人员就嘲笑说：
“你胡啰啰一套什么，什么屌鸡巴宪法。”
“1954年颁布的第一部宪法……”
“54年？哈哈哈，文革以前的都是修正主义的，必须彻底砸烂。”
国庆哥还想申辩，看守的战士一枪托过去，国庆的门牙掉了五颗。打人的战士因“对阶级敌人像严冬般冷酷”而被评为了五好战士，并入了党。
据说，国庆哥还是申诉。再申诉就关小号，一米见方，只能坐，不能躺，只有一个鸡蛋大的小孔，以保证空气流通。
很快，有消息说国庆哥的精神状态已经垮掉了，头发有一尺多长，双眼几乎失明。到了最后只会喋喋不休地说三个字“我抗议……”
更要命的是，那个时候的“现行反革命犯”根本不让家人探视。为此，我姥姥急白了头（二姨夫及二姨根本没有探视资格，连哭的权利都没有）。她找过王强，那时王强的境地已有好转。是三结合的市革委里的老干部代表。王强使了劲，也不行，因为那个时候公捡法已被军管，地方上说了不算。
我姥姥急了，说：“那俺送点菜煎饼总可以吧。”
管监狱的军代表说：“看您老人家的面子，行。”
我姥姥就急忙烙了不少菜煎饼送了去。但据说国庆哥半口也没吃上，一是他牙不行了；二是狱头根本不交给他，而是分给了那些监视他的“积极分子”们，谁打的小报告多谁分得多。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姥姥的身体垮了下来。她开始驼背，一双大脚也不像以前那样有力，很长一段时间已不见她再骑大国防了。有时，她会长时间的呆在一个地方发呆：“俺这是什么命呀……”
海萍姐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度时间里，她一天到晚围着孔庄监狱的高墙狂奔，一跑一天，也不觉着累；手里还拿着一本脏乎乎的《毛主席语录》。逢人就高呼：
“独有英雄亲（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包（罴）……”注意，我只是照录。
每天坐在矿大门与洋街的交叉路上等海萍姐，成了姥姥的重大任务。只要堵到海萍姐，姥姥就连唬加拉，把她拖回家里。但有时看管不严，海萍姐又会从家里跑出来。只要海萍姐一跑出来，姥姥就很难撵上了，姥姥已大不如以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