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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水上飙

书籍名:《大地芬芳》    作者:陶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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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排泊到木瓜寨的第二天黄昏,晚霞在水面上流动,黄幺姑提了一桶衣服到江里去洗。平时她都是在屋里用脚盆洗的,竹笕把山上的水直接引到屋里,水缸时时是满的,用水很方便。但她一反常态地下了江。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不对,许多堂客妹子都下江洗衣服。也许不对的,是她不该走到那张排上去,不该走到那个长一脸红痘痘的年轻排古佬近旁去。其实,蹲到排沿上洗衣服的女子有好几个,此时排上的棚子冒着袅袅炊烟,江中凫着水鸟,气氛很安详,幺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悉心地洗着衣服,对那位瞟着她的年轻排古佬并不在意。然而一个小小意外发生了,手中的衣服没抓牢,掉进了江水里。她欠身去抓,又没抓住。那衣就随波漂向下游。这时只听嗖地一声,那年轻排古佬已纵身跃进水里去了。她不由打个冷噤,时令刚入四月,江水还很凉呐。年轻排古佬捞到了她的衣服,爬上排来,若无其事地笑笑。幺姑正欲向他道谢,他却突然将她那件衬衣展开,在衣襟上亲了一下。幺姑心里一晃荡,脸就红了,一把将衣夺过来:“你这人……真不要脸!”

  他咧着嘴笑道:“只要自己喜欢,要什么脸!”

  幺姑想不理他了,却又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快到棚里换衣服去,要冻病了。”

  他摇头:“不去。”

  幺姑便又问一句:“为什么?”

  他眼睛直直地盯她:“我去换衣服,你就会走掉了的。只要多看你一眼,我冻病了也值得!”

  幺姑只好又说:“你不换我也要走掉。”

  他说:“你衣还没洗完呐!”

  幺姑提起桶说:“没洗完我也要走。”

  他拉一下她的手:“莫走莫走,我水上飙就这么讨嫌么?”

  她马上记住了他古怪的姓名,甩开他往回走。其实心里还是想跟他扯扯谈的,但她不能不走,周围有人看着的,天又快黑了。

  他在她后面叫着:“你夜里把两只耳朵竖起来呵!”

  吃夜饭时幺姑琢磨着这句话,不知什么意思,听到排歌从江里飘上来才恍然大悟。她马上从中听出了水上飙的嗓门:

  不晓得生在哪时辰,

  不晓得家在哪州府,

  肚子瘪了无人探,

  裤子破了无人补……我的苦!

  幺姑似乎从排歌里听出了水上飙的身世,莫非他没有父母?他的名字就怪得不像是父母取的。

  落雪落雨浪里走,

  过年过节排上坐,

  莫看今日我吃鱼,

  明朝落水鱼吃我……我的命!

  她晓得在资江上讨生活不易,她的父亲不就是被鱼吃了么?只是由水上飙唱来,似乎格外容易令人心软。

  飙到汉口有汉戏看,

  飙到益阳有婊子困,

  胯里一泡宝庆尿,

  屙得洞庭涨三寸……我的性!

  幺姑眉头一皱,刚刚涌上心头的一点同情心被排歌里的那泡尿冲掉了:你飙到益阳汉口快活去吧,到木瓜寨来干什么!

  吃饭吃到你的樱桃嘴,

  做梦梦到你的杨柳腰,

  翘翘的奶子摸一把,

  砍掉脑壳也忘不了……我的好!

  幺姑耳热心跳,仿佛自己胸脯上真被他摸了一把去,不由一阵慌惶,心说谁是你的好?急忙关了窗户。

  月在东山顶上行,

  我在樟树脚下等,

  妹心有数莫露风,

  燕子衔泥嘴要紧……我的人!

  窗户根本挡不住排歌的入侵,幺姑又羞又恼,干脆上床用被子蒙住脑壳。过了一会,凝神一听,没有水上飙的声音了,大概是到樟树下等去了。她当然不会去的,即使他等得腿杆上长出了菌子,她也不会往那边看一眼。只是,这一夜她困不好了,那该死的排歌像一只蚊子,老在她耳边嗡嗡叫,赶也赶不走。第二天她不许自己到江里去,也回避着村头的樟树,但她阻止不了水上飙的排歌随着暮色从江面上升起。一连三天,她对那排歌置之不理,水上飙的热情却丝毫不受影响,反复歌唱那棵樟树,唱完之后便到樟树下去傻等。虽然水上飙煞有其事地唱什么“莫露风”,“嘴要紧”,但敏感的木瓜寨人已从这轮回往复的情歌和樟树下徘徊的人影看出端倪。到了第四天夜色裹着水上飙的歌声弥漫了木瓜寨时,悲剧的气氛已经形成,只有当事人对即将临头的祸殃懵然无知。此时,黄幺姑对那锲而不舍的情歌心有所动,她感觉那歌声是水上飙伸长了的手,在扯她的衣牵她的袖,虽然有点莽撞,有点不讲道理,可是它并无恶意,于是就显出几分可爱。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她这一辈子,有几人对她笑过?她明显地听出,那排歌有点沙哑,不如前几天清亮,也够难为他了。黄幺姑这么想着,不觉就步出了门槛,望着村头迷离月色里那棵樟树。这时,一直忧心忡忡静观事态发展的柳氏出现在女儿面前,直截了当地说,幺姑你难道要嫁给一个排古佬吗?你爹的下场你不晓得吗?黄幺姑愣怔住了,她根本就没想过这些事,母亲的话那么唐突,母亲的脸显得那么不可理喻。柳氏紧接着把她已订亲的事和盘托出,以为只有这件事能阻止女儿与那位排古佬来往。黄幺姑听后,长时间哑然无语。原来她的终身早已订下,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就像她曾被爹扔进尿桶又被母亲救出一样,都是命中注定。柳氏一再叮嘱和警告女儿,切莫理那排歌,否则败坏门风触犯族规是要受到严厉惩治的。其实她本就没想去赴那排歌之约。可是在被母亲推着进屋去的刹那,她有了一个想法:她是否该去见水上飙一面,把自己已有所属的情况告诉他,也好让他死了这份心?让他一天一天毫无希望地唱下去,那她不欠下人家一份情了吗?念头一经冒出就如一只叮在心上的蚂蝗,扯也扯不掉。于是在母亲鼾声响起之时,她跨出了使命运产生折转的关键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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