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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无以为生 (2)

书籍名:《大地芬芳》    作者:陶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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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地下放这一招果真有效,灾荒很快得到缓解,秋收之后,石蛙溪就开始摆脱饥荒的压迫了。第二年,满目疮痍的土地开始恢复生机,虽然还是离不了杂粮和瓜菜,人们毕竟可以半干半稀地填满肚子了。小淹镇上集市贸易重新活跃起来,物价开始下降,陶秉坤又可以编点草鞋和篾货到街上做点小生意了。生命的元气从他们饱经磨难的身子里慢慢滋生出来。

  然而就在这年秋天,上面追究下来了。公社秦书记和姚主任带领一支工作队来到石蛙溪,宣布土地下放是名符其实的单干,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从即日起,所有下放土地一律收归生产队,所有社员一律恢复集体劳动。陶有富作为土地下放事件的主谋,被公社武装基干民兵抓了起来,绑在大队部的屋柱上,剥光上衣,用楠竹枝无情地斗争了一番。密密的血痕覆盖了他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伤疤。批斗完毕,姚主任宣布公社决定,撤消陶有富党内外一切职务,任命陶玉财为新的大队支部书记兼大队长。

  由于陶有富拒不认错,在屋柱上绑了两天,粒米未进。工作队走时也没给他松绑,是陶秉坤将他解下来的。他倒在陶秉坤怀里,双眼紧闭,面色乌黑,嘴唇干裂起泡,下意识地吐着一个字:“粥……”陶秉坤喊旁边几个围观的人帮帮忙,竟然无人敢拢边。他只好背起陶有富,摇摇晃晃走进隔壁大队小学,去找那位带着月毛毛教书的柳老师。柳老师将气息奄奄的陶有富扶到竹床上躺下,然后去熬粥,把火烧得很猛。可是粥不是一时半会熬得好的,陶秉坤和柳老师心急如焚。忽然,柳老师双手一拍:“有主意了,先应应急。”她拿出一只搪瓷碗,当着陶秉坤的面,毫无顾忌地撩起衣襟,露出一只丰腴鼓胀、雪白无瑕的乳房来。陶秉坤顿觉面皮微微发烧,连忙扭过身去。不过在扭过去之前,他还是看见柳老师捏住乳房一挤,一线洁白的奶汁从紫色奶头里射出,准确地落进搪瓷碗里。

  在江西吉城给儿子和地委的一个部长家做了几年保姆后,黄慈予回到了安华。其缘由与她离开安华时一样,地主分子的她长年呆在儿子身边,也遭人非议了。她不愿影响儿女的前程,所以,她决定回到青龙镇,自己一个人过。但是在回青龙镇之前,她想满足自己一个愿望,那就是去萸江看望阔别多年的小姑。

  这天她来到县委门口,站到了久别的小姑面前。她们对视着,互相清点岁月在面容上留下的痕迹,目光闪烁,神情平和。幽晦的暮色和精灵般的雪花装点在她们四周。

  “秀英,真的是你吗?”黄慈予叫着于亚男过去的名字。

  “嫂嫂,真的是我。”于亚男接过黄慈予手中的包袱,挽起她的胳膊。

  黄慈予瞥瞥小姑布满伤疤的面颊,叹口气:“一晃三十年,我们都成老太婆了呢!”

  于亚男点点头:“是呀,岁月无情。”

  两人互相搀扶着,慢慢吞吞地进了县委大院,从迟缓的步履和伛偻的背影看,她们确实都是老太婆了。积雪在脚下喀吱喀吱响,脚步声诉说着许多许多语言难以表达的东西。她们进了一间僻静的小屋。于亚男到食堂买了两份热饭菜回来,将一只铁三脚架支在炭盆里,搁上一只钢精锅,锅里是黄豆炖猪脚。于亚男说:“嫂嫂,好像你最喜欢吃黄豆炖猪脚。”

  黄慈予说:“难为你还记得!不是我特别喜欢吃,那时我生毛毛了,想发奶,才吃它的呢!”

  于亚男一听笑了,勾着腰道:“怪不得!我可不懂这些。”

  黄慈予说:“不过它确实是好东西,得水肿病的人吃了最有效。”

  于亚男盛了一碗递给黄慈予:“我是特意为你饯行呢。你回老家自食其力,是件好事,既为国家减轻了负担,也有利于改造自己。我哥若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

  黄慈予默默地吃着,良久,才问:“秀英,你哥究竟死没死,怎么死的?”

  于亚男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地下党都是单线联系,线一断,就谁也不了解情况了。”

  “他倒好,一走了之,留下堂客儿女眼睛都望穿,还以为他会在哪天夜里来敲门呢!”黄慈子哽咽起来,放下碗筷,牵起衣角擦一下眼睛。

  于亚男忙安慰道:“嫂嫂,我们的革命事业取得了胜利,哥哥会含笑九泉的,要革命总会有牺牲,慷慨捐躯的何止他一个?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别人牺牲了,还留下英名,可他名份都没有,留下孤儿寡母,还顶着个地主的帽子!”

  “嫂嫂,哥哥投身革命,并不是图青史留名,你莫计较这些。”

  黄慈予点点头道:“我也只是在你这里说说而已,何曾计较过,我又跟哪个去计较?平平安安把这一辈子过完,我就心满意足了。”

  吃过饭,两人又拉了一会家常,看看夜色渐深,就烫脚上床歇息了。姑嫂俩挤一床,互相将对方的脚夹在腋下,把被子掖紧。黄慈予瞪着黑朦朦的天花板,听着窗外寒风的呼号声,久久不能入睡。长时间的静默后,她轻声地问:“秀英,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于亚男在另一头平静地道:“我还好,你呢?”

  黄慈予说:“我也还好。”

  之后,两人都不吱声了,她们用身体温暖着对方。窗外的风平息下来,在这个寂静寒冷的雪夜,她们感到被一种广阔无边的温馨所包容了。

  第二天清早,雪光刚刚照亮窗户,于亚男就匆匆爬起来扫雪去了。黄慈予闭门不出,翻出小姑子所有的旧衣服,将该补的地方精心补裰一遍。于亚男补的针脚很粗,既不牢固又很难看,黄慈予就将那些补巴拆了重补。

  临近中午,掩着的门被人怯怯地敲了两下。黄慈予拉开门,一个穿着臃肿的棉衣的人跺跺脚进门来:“大嫂,我是蔡如廉呀!您不认识我,我可认识您,您是陶镇长的丈母娘,几年前,您住在小淹时,常碰见您,只是没有跟您说过话。”黄慈予记起确实见过这个人,就说:“你是敲错门了吧?”蔡如廉笑道:“我没敲错,我是特意来看望于亚男同志呢,没想到会碰见您。”说着将一包礼物往桌上一搁。黄慈予为他沏了一杯茶,忍不住问:“你和秀英熟?”话刚出口黄慈予就失悔,不该向外人称呼小姑子的旧名。蔡如廉却高兴地说:“是呵,在她还叫陈秀英的时候,我们就很熟了。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和同志呢。

  她十几岁时,我就介绍她入了党。只是到了后来,我们就各走各的路了。”黄慈予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才说:“既然你们曾经是朋友,后来怎么不帮帮她呢?她至今孤苦伶仃,还要受审查。”蔡如廉苦笑一下:“唉,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帮得了她?我只会帮倒忙,所以至今有愧于她。这些事,您老人家弄不懂的。”黄慈予就不言语了。这时于亚男回来了,一进门,瞪着蔡如廉叫道:“你怎么来了?!”蔡如廉把帽子抓在手里搓揉:“我,我来看看你。”于亚男板起脸:“我不需要你看,你给我出去!”蔡如廉尴尬之极,求援似地看看黄慈予。于亚男抓过桌上那包礼物扔到门外的雪地里,回头睥睨着蔡如廉:“你是不是还要我拿打狗棍赶?”蔡如廉只好出门去了。

  于亚男将门咣地一声关紧,回头说:“嫂嫂,你不晓得,他把我害得好苦!”

  黄慈予不明究里,但还是嗯一声,表示理解。后来,她感到小姑子平静下来了,便轻声道:“秀英,你该有个伴呢。”

  于亚男摇头说:“不用,嫂嫂不也一个人过了几十年么?”

  黄慈予说:“我和你不一样呵。”

  于亚男说:“人都老了,还说它做什么。”

  黄慈予就不说了。

  午饭后,于亚男将黄慈予送上了去青龙镇的班车。

  班车起步时,于亚男冲着车窗喊:“嫂嫂,我会来青龙镇看你的!”

  黄慈予在车上无语凝咽,小姑子晃动的面影倏地模糊了。

  送走黄慈予不久,于亚男收到了蔡如廉的来信。

  秀英:

  请允许我还是叫你过去的名字吧,对我来说,于亚男远没有陈秀英真实亲切。你拒绝见我,把我赶了出来,我并不感到意外,否则你就不是陈秀英了。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嘛。不过,见到你们姑嫂相逢,我感到非常欣慰。其实,你的消息还是我透漏给你侄女婿陶禄生的。我不是向你表功,但减轻你的孤独和寂寞确是我内心的愿望。

  我来萸江找你,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就是想看看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注视你,特别是近几年闹饥荒,我生怕你也得水肿病。幸好你是住在县委机关,体质历来不错,才没遭难。你的平安就是我的安慰。坦率地说吧,你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虽然时过境迁,但我对你的初衷不改。我的过失已无法弥补,唯希望在暮年能够帮你一点忙,如果我能够的话。我来萸江,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现在只好在信里说了。你也许认为我是出于自私的目的,为了求得自己良心上的安宁而已。即便如此,那也证明我还有一点良心,并且它还感到不安。

  秀英,每当夜深人静,思及你我相好之时,禁不住热泪沾襟!好梦不长,人生苦短,眨眼竟成两鬓染霜人。我眼看就年届花甲,你呢已到退休年龄,上苍留给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并不奢望相逢一笑泯恩仇,但祈愿你如有为难之事,能让我帮忙,比如若再来一次饥荒,我的殷实的家底能帮你抵挡一阵。帮你做点事,是我此生最后的心愿了,秀英,请你千万不要无视这一点!不赘。

  蔡如廉

  1963.1.10于小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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