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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书籍名:《红肚兜》    作者: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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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温婉对生活的步步紧逼,使李散香成了无计可施的女人,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对错,开始检点数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何以在这个娇小的女人面前溃败。有时候,面对温婉的梳洗打扮,她能痴痴地看上良久。温婉的黑发和插在发髻上的九连环,就像一蓬黑色的火山,而那九连环是罩在火山上的光环,让她既怕又让她想入非非。她发现,温婉真是个美人,即便身怀六甲腰圆臀肥,那张脸仍如月亮一样光洁温润。郭大喜欢她是有道理的,这的确是个令男人惦记的女人。

  就连李散香也不时地惦记起她来,早晨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听温婉房间里的动静,她起没起床啊,是不是又坐在梳妆镜前梳理她黑瀑般的秀发啊,她在刘海上抹了多少杏仁油啊……李散香的惦记使她有点神经质起来,温婉身上哪怕有一点点小小的变化,都会让她的情绪波动不已。

  这天早晨,温婉照样在天明以后、太阳跃出山坳之前起床了,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刷马桶,她刷马桶有三道程序,先是用清水冲洗一遍,然后洒上碱粉,再用扫把使劲在桶壁上旋转,最后用清水将桶内的污垢冲洗干净。这样细致的程序,使刷洗过的马桶没有一点臊尿的味道,连苍蝇蚊子都不肯在上面落一下。

  温婉刷完马桶之后便去洗脸,她洗脸也讲究程序,先用冷水在脸上轻拍两分钟,再将毛巾浸在温水盆里洇湿捂在脸上,大约三分钟后仔细地将脸轻擦一遍,然后涂一种香脂膏,是郭大带她去上海时买的,这种香脂膏散发着一种浓郁的茉莉花香,使她立刻有了精神,在愉快的精神下她又擦了胭脂,坐在梳妆台前散开自己的头发,慢慢梳理……

  这是温婉的生活,与李散香截然不同的生活。温婉时刻想到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一丝一毫也不能马虎。李散香则时刻想到要把别人的事管好,一点一厘也不能放松。于是,温婉从来都是女人的姿色和情调,而李散香从来都是管家婆的面孔。

  温婉梳头的时候,肚子里的胎儿滚动了一下,温婉赶紧用手去摸,肚皮上竟鼓起了一个包,是孩子的一只脚开始踢蹬她了。她笑着双手抚摸肚皮,自言自语说:“你想出来了是吗?你想看看妈妈爸爸是吗?

  你想看天上的星星是吗?你想看树上的鸟是吗?那你就快快长大吧!

  再过几个月,等你爸爸回来的时候,妈妈就打开门欢迎你出来。你的爸爸会多么高兴啊!你知道你的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不知道吧?

  现在,妈妈告诉你他的模样,他叫郭大,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喜欢穿黑缎子长袍,白线袜,三角口布鞋,有时也穿西装,打着绣花领带,那是谈大宗生意的时候,你爸爸郭大总要显出非同一般的气概。他会吟诗作赋,能讲一大堆好听的故事,老虎啊狮子啊,等你从命门出来时,让你爸爸讲上三天三夜……”

  温婉的自言自语是幸福的,语音便像音乐一样好听,犹如紫竹调,平和中透着淡远,淡远中又携着悠扬。这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自我陶醉,是一种创造生命的女人独有的意境,这意境是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都无法替代的。

  在这个早晨,因为腹中的生命制造的动静,温婉的心情格外舒朗起来。她哼着小曲,吟着小诗,回忆着她和郭大的相识相恋,他们在上海的洋派生活,仿佛又置身于浪漫的岁月,她为此激情勃发了。

  李散香一直在温婉的窗下偷窥,偷窥温婉的生活已经成了她每天必须履行的职责,要么是在朦胧的早晨,要么是在黑暗的深夜。早晨她偷看温婉怎样梳理打扮自己,晚上她偷看温婉睡在床上的样子,这个身怀六甲的女人还会想男人吗?还会在没有郭大的夜里呻吟吗?

  温婉每一个轻微的举动都会令她浮想联翩……如今,这个早晨又成了李散香一饱眼福的好时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婉,看她梳头洗脸,听她跟腹中的胎儿轻言细语,那即将做母亲的豪情让她的内心也感动起来了,她不由摸着自己瘪瘪的肚子想:今生不仅愧对郭大,也愧对自己呀!

  这个早晨的李散香没有了嫉妒,却有了失落。当她的一双眼睛盯视得发酸发胀的时候,她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双门一掩,哭了起来。

  她已经好久没有眼泪了,一个从不想哭的女人还有女人味么?郭大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因为你不会哭。

  李散香这个早晨在自己凄凉的屋子里练习哭泣,练习流眼泪,练习女人的柔情。当她把哭泣练习了以后,她就嗅到了自己身上的怪味,是地里的麦子味?田里的粪便味?灶间的油烟味?长年不洗澡的汗味?女人自身的腥味?李散香突然站在镜子面前了,她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脸上堆着水波一样的皱褶,黑色的头发上泛着白色的头屑,这是自己吗?是那个叫李散香的女人吗?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郭大怎么能喜欢你这个样子的女人呢?你虽不生养,可你到底还是个女人啊,你忘记了你的性别了吗?李散香抚摸一下自己的头发,那稀黄的头发,沾给她粗糙的手心一股怪味。她慢慢将脑后的髻散开来,用梳子梳着,她梳得很慢,她已经好久没这么认真地梳头了,这个梳头的节奏是温婉教给她的,不,确切地说是她偷窥来的,她觉得这个节奏很好,也很放松。头发梳通以后,她的心情轻松起来了,忽然有了想洗头发的欲望,她相信她的头发洗干净以后会像黑色的软缎一样闪闪发亮。郭大不是喜欢穿软缎的衣服吗?但愿郭大喜欢她的头发就像喜欢软缎一样。

  李散香蹲在灶间烧开水,她抱了一蓬秸杆,坐在蒲团上用棍子拨弄灶膛的火,火苗红红的,不时蹿出来舔一下她的脸,她躲闪的时候总听到头发吱的一声响,几根刘海被火苗舔去了,弥漫一股焦糊的气味,李散香未在意,她一心想着把头发洗得跟软缎一样,让那软缎般的头发证明她也是女人。

  水烧热以后,李散香将热水舀在一只搪瓷盆里。这只搪瓷盆是郭大从外边带回来的,中间印着富贵牡丹的花型,盆子往屋里一摆,立刻满屋生辉。李散香平时不怎么用它,逢到节日才拿出来用用,她总感觉这盆子是个奢侈物,用一次少一次,损坏了十分可惜。现在李散香把这个盆子拿了出来,轻轻摆在一把木凳上,将热水在盆里搅温,又撒了一点碱粉,然后她那一蓬纳满头屑的稀黄头发就浸在了水里。这是一次清洗污垢的行动,也是一次清洗脑袋的行动,李散香撩着水搓着头发,不知水黑还是头发黑,一会儿盆里的水和她脑袋上的头发就混成了一体,好在水里有碱,水是滑溜的。李散香粗糙的手浸在水里感受着滑溜,心里忽然感到洗头发在她生命中的重大意义,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是梳子和篦子都代替不了的感觉。李散香的动作更加慢了,她把头发一缕一缕分开,又一缕一缕浸在水里,搓洗了一遍又一遍,当她感觉所有的污垢都落在水里以后,她看到盆里的水已经比头发黑多了。

  李散香将头发撩到脑后,大舒了一口气,而后她用清水将头发又冲洗了一遍,一身轻松地靠在门上。洗头发是多么美妙的事啊!从前自己怎么没有发现呢?这时的李散香忽然感激起温婉来,是温婉促使她有了这样美妙的感觉,是温婉让她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香味。她用梳子梳理着头发,风从门外钻进来,吹去她头发上的湿气,一会儿,她握在手上的头发就蓬蓬松松的了。

  李散香将头发盘起来,像温婉那样挽了一个髻吊在脑后。不过她的髻吊得不高,低低地垂在颈上,跟温婉有着本质的区别。她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大老婆的身份,妻的身份。梳好头发,李散香对着镜子照照,感到头发秃秃的,一件饰物也没有的头发就像深秋被割光的麦地,是一望无际的苍凉。她有点失落地在梳妆台前坐下,用目光打量着梳妆台,这本应该富丽堂皇的梳妆台,贫瘠得就像不长庄稼的土地,它怎么能够使李散香风情起来呢?没有杏仁油、没有胭脂、没有润肤膏、没有首饰盒、没有戒指……幸而她还有一副银镯,这是她结婚时母亲陪嫁给她的,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放了许多年,一直用红布包裹着。

  母亲说:“银镯是宝物,不光解毒,还能测知人的运气。如果你运气好,银镯就闪闪发亮,运气不好,银镯就乌黑灰暗。”李散香嫁给郭大以后,一直没敢带这副银镯,她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首先是郭大在床上对她的冷淡,然后就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总也不开怀,使郭大祖上的香火接续不上。郭大后来把小老婆温婉娶回家让她哑口无言,也是天意。

  李散香将银镯摸出来,在明亮的光线下晃晃,没看见闪闪的银光,也没看见乌黑的暗色。她试着把两只镯子戴在手上,她看到她干枯的手腕立刻光洁温润起来了。这悄然的变化,使李散香有了进一步打扮自己的欲望,她翻箱倒柜地寻找衣服,终于将一件软缎的粉色斜襟上衣翻找了出来,这是她出嫁时的婚服,只穿过一次,就再也没有上身。

  她解开自己身上的衣服扣子,衣服紧贴在身上,一股汗腥味。入夏以来,她一直穿这件衣服,没有洗过,一次也没有洗过,虱子已经筑出牢固的窝了,她差不多对虱子的叮咬习以为常,有时虱子睡眠了,她的皮肤没有痒的感觉,她反倒觉得寂寞,好像没事做似的空着两手。

  李散香脱了衣服以后,露出两只乳。她的乳房硕大,但乳头小,并且朝里深陷,这样的乳房被有经验的女人称为瞎乳,一是不生养,二是没有奶水。李散香没有穿内衣的习惯,裸乳似是家常便饭。她已习惯这个样子了,即便寒冷的冬天,她的胸部也不过挂个蓝色的兜肚而已。

  李散香将软缎的衣服往身上穿时,嗅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很呛鼻子的汗味,与她清爽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停了下来,她想应该把这身汗味洗掉,像洗头发上的脏垢一样洗掉。她忽然想起温婉用木盆洗澡的情景,水的舒爽清凉立刻搔痒了她的心,她披上衣服,冲出屋去,抱了一捆柴禾回到灶间,那已熄灭的灶火又燃了起来,李散香烧了一锅水,她要学着温婉的样子在木盆里洗澡。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像小说的细节或电影的慢镜头了,李散香烧好水,把窗帘挂了起来,门也插得紧紧的,然后她坐进了盛满热水的木盆,乍一进去的时候,浑身激灵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她愉快地浴在水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原来洗澡竟是这般地美好啊!难怪温婉一遍又一遍地洗澡,她是让水亲她吻她的身子哩。这个小骚货,离了舒适她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难道她不对吗?也许她真是对的,女人嘛,总要有跟男人不一样的东西,不然怎么吸引男人呢?

  李散香在木盆里洗澡的时候似乎开窍了,她想了许多,心里也认可了许多,她半生的想不开都在这雾气蒙蒙的木盆里释然了。她笑了起来,先是悄悄地笑,后来就大笑了,她听着自己的笑声,心里不由嘀咕道:人这辈子,哎!

  温婉在太阳光浓烈的午后见到了李散香,她吃了一惊,李散香就像被另一个模具重新铸了一遍,那么干净整洁和善地站在屋檐下,她的手指甲红红的,跟温婉的一模一样。温婉心里一下子清楚了,窗前那几株指甲草花是被李散香掐了花蕊,那花蕊上的汁液就涂在她的指甲上。温婉发现李散香涂过花汁的手指甲在太阳光下很耀眼,也很好看。

  四十二

  妈妈温晴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她穿着轻便女鞋的脚有规则地摆动,想必是在给她脑子里唱的一首曲子打节拍。她的两眼望着墙壁,目光是一种难以描绘的空洞。妈妈难得有这样放松的姿态,现在她一定心情甚好,思维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滩徘徊,回忆她在舞台上的莺姿蝶舞,还有那个叫周环宇的年轻军官,妈妈当年倾其所有全身心地热爱着他,而他逃往台湾的时候,却没有将这个深爱他的女人带走。

  这是一个悲剧,永远书写不完的女人悲剧。仅从这个悲剧看,我觉得女人试图永远爱一个男人,或者让男人永远爱一个女人都是愚蠢而不可靠的。但当时的妈妈并没有这么深刻的认知,她一门心思地在周环宇身上寻找爱,一条道跑到黑,不屈不挠,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一旦周环宇将她的爱轻掷时,她连抗争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曾多次试图跟妈妈对话,想知道她当年的少女之心是在怎样的浓情蜜意中漂浮,可我一触及这个问题,妈妈就挂下脸,甚至连眼珠都不再翻动一下。我知道她的潜台词是怪我多嘴。于是我只好一个人在暗地里设想,从白天想到黑夜,再从黑夜想到白天。有时候,我用我的灵魂跟妈妈的灵魂对话,当然我知道妈妈的灵魂是假设的,是我虚构出来的。

  温声:您能告诉我,你们这代女人为什么对爱情痴迷得难以自拔吗?甚至比生命还重要。

  温晴:爱是一切,它超越生命,有诗为证:“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温声:这是一种浪漫,不是实际的爱,它不像轿车和别墅那么实在。而你们这代女人,往往被虚无的爱折磨得死去活来,可到头来呢,爱就像那天上的云,飘呀飘得不见了。

  温晴:一个女人一生能遭遇一次爱情,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温声:您这话一出口,好像革命者江姐似的,临死之前还在绣红旗。您对爱的坚贞就像革命者对革命的坚贞一样,我在想,如果有一面爱情的旗帜,您一定用鲜血将它染红。

  温晴:你嘲笑我是吗?我们这代女人永远不可能被你们这代女孩子理解,这是人生的价值取向问题,是永远也说不明白的大问题。

  我的灵魂还要说话,妈妈的灵魂却藏了起来,再也不理睬我的追问。我只好缄口,但灵魂仍不甘地思索着:

  三十年代的上海滩,一个秋日的午后,在古玩商乔本龙的院子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将军亲自到乔府取画来了,当他付了款准备将画带走时,在大门口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审视着跟在身后的乔本龙,两只眼睛犹如苍鹰一样放着怀疑的凶光。将军的这副表情,乔本龙从未见过。他心虚地后退了几步,只见将军把手里的画轴展开,在空中“咔嚓”抖了几下,画就从中间断裂开来,将军鄙视地看着断裂的画,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赝品!”

  将军随后一挥手,士兵们就把乔本龙的宅子折腾得乱七八槽了。

  温晴始终躲在一个角落里,她浑身抖动着,骨节发出咯吧咯吧的脆响。她知道这一切缘自她打给周环宇的一个电话,可她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当时她只怕乔本龙坑害了周环宇,使他丧失大好的前程,而她死心塌地爱他,她因此必须为他挺身而出。

  打电话的时候是后半夜,温晴从乔本龙的臂弯里爬起来,乔本龙正打着呼噜。温晴走向客厅,坐在檀木椅子上打哈欠,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周环宇就来取画了,而此行对周环宇来说很可能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想到如此悲惨的结局,温晴不由打了个寒噤,一个摧枯拉朽的决定就这样诞生了。

  温晴走向电话,它像黑色的毒蛇远远地窥视着她,她的内心有点发抖,畏惧使她的行动变得犹豫起来,如沉闷的空气在半空中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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