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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边境赌石

书籍名:《我转》    作者:王琪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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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边境赌石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国,我一定得留下点什么做纪念。



吉普车沿着一条湍急的小溪缓缓地向下游驶去,小溪的对面就是B国。



沿途都是些望不见顶的大山,茂密的树枝遮天蔽日,从未听过的鸟鸣声从对岸和头顶划过,时不时有野兔和一些我没见过的小动物大摇大摆地横穿路面。河边大小造型各异的灌木丛像天然的雕塑,令人目不暇接;那些大红的、紫色的花在阴冷、潮湿的风中仿佛在向陌生的来客点头言笑……这个情境里我认为自己是一名远古的侠客,骑马走在人迹罕至的丛山脚下,只是腰间少了佩剑,身上缺了武功,心中没一个仇人。



路一直是绕着山脚走,时不时能看见一块竖着的石头界碑,上面刻着数字编号。一路上居然没有碰见其他的人和车。



绕过一个大弯,李哥在一个山脚较直的路边上停了车。他对我说:“王总,这座山你得下车好好看看,巨大的山上实际上只有一棵树,除了地面这些低矮的灌木和花草,这也是中国最大的一棵树,所谓独木成林就是指的此地。”



“是吗?我得下车好好瞧瞧这独木成林的出处。”我饶有兴趣地说。



下车来我仔细打量这山,此起彼伏的黄桷树连绵不绝地延伸到看不到头的山顶。



“不是一颗树啊,有那么那么多!”我指着漫山遍野的黄桷树有些纳闷。



李哥哈哈笑了,说我看到的只是那棵大树的皮毛。在靠山顶的地方,这棵巨大的黄桷树有一座房舍那么粗,它的枝丫沿山坡铺下来落在地上,在地上生根长成大树;这些大树的树枝又挨着地再长根,又长成大树;枝枝相连、树树相关,一棵树就长成了这一山的林。



“你看这座山,竟没有一棵杂树!”李哥指着山上的树说。



我好奇心顿起,叫刘志学随我到树林里看看。李哥说进去看是可以的,走个七八米就不要再往里走了,山上毒蛇怪兽多得是,林深树密,本地采药的、打猎的人都不敢大意,稍不留神就会在里面迷路。



抓着铺下公路来的枝条,我和刘志学一步步往林子里走,地上积满了落叶,浅的地方脚踏上去不住地往下溜滑,深的地方没膝拔腿很吃力。走了大约有五六米远就被纵横交错的树枝和树干拦住了去路。我不由得内心感慨,大自然神圣的领地是由不得人类去肆意践踏的,人在自然面前应该有望而却步心生敬畏的时候。



林中十分幽静,不时有动物奔走发出的声响,嘎然一声鸟叫让人惊心,身上的冷汗直流。身后传来花红焦急的呼喊声,我和刘志学原路踅回去。



临走时我在山脚包了一把土带上。这土呈暗红色,仿佛是被大山的血液浸泡过。



花红说:“什么好东西你不带,揣把土在身上干吗?”我笑着说:“我敬畏这棵千年老树,更敬畏让它生根发芽的土壤,以后我看到它会想想让人生根发芽的是什么?所谓的知根本。”花红向我扮了个鬼脸说:“琪哥就是奇思妙想多!”



二十几公里路,车开了六个多小时,到达盈江时已是晚上。



盈江是个小县城,城里多青砖瓦房,街面上皆玉石铺路。到李哥的玉石铺面坐了一会儿后我们去吃晚饭,饭后找了当地一家最好的旅店住下。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继续前行往拉咱走。瑞丽—章凤—盈江—拉咱,我们一路所走的和要去的都紧邻边境线。说是公路其实就只能算是通了路,窄窄的路面上处处是大小石块,只有底盘很高的农用车和吉普能通行,每小时车子能走十几公里便是通畅的。这一条线上的人和事几乎都和玉石买卖有关,有些村寨的人已经不仅仅做原石生意,而是开始在家中做简单的手工加工,生产镯子、挂件和吊件。



我们终于到了离B国拉咱最近的一个小寨子克贡。

我看见两头大象在河边饮水,李哥说这两头大象是帮他驮玉石的。这地方有专门帮人驮运玉石的马帮,他们用象和马作为交通运输工具,辗转于B国矿山和中国,拉咱是他们的中转站。一趟行程要在崇山峻岭中走上几个月,最近的也要走上十几天。



“难道就没有可以走汽车的公路吗?”我不解地问李哥。



李哥指着面前的崇山峻岭说:“你看,临近边界的都是原始森林,哪里来什么路哦。山中人迹罕至,到处都是毒蛇猛兽,只有成群结队的马帮才敢穿行。”



原本以为克贡是个繁华的集市,来了之后才知道就只有一条土路。土路两边搭了些简陋之极的竹楼和木楼,当地人对我们这些外来人显得很冷漠。



“不可思议,想不到这一带如此落后,我看这个国不出也罢。”我转头失望地对花红说。



花红笑了笑,没有附和我。这一路上她总想对我有点表情,碍着李哥在面前,她的一颦一笑不得不小心。



李哥还是要邀请我去他在B国的玉石矿看看,问了一下来去所需的时间,最快也得一月有余。我说算了,这次就不去了,下次有机会再去。我们只在克贡做了短时间的逗留,就商定返回章凤,在那里设立商号做生意。章凤得海关的便利,加上有王天福这样的朋友帮忙,怎么也比在异国他乡单枪匹马好。



从克贡回盈江的路上,我们遭遇了非常大的野马群。一大群望不到边的野马在公路两旁嬉戏、聚会。那场景真是一生难见,毕生难忘。



我们靠近它们时,成百上千头野马沿路站着,像是被马神召来堵我们似的。夜幕合下来,焦急赶路的我们亮车灯、鸣喇叭,它们全都视若无睹。



我们只有关上车窗,在车里耐心地等它们散去。马群大概看出我们的友好,渐渐向车后移去。这个过程我看了看表,整整五个小时。我们的车就一直被裹挟在马群之中。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和如此多的马相处,它们是在我心灵最深处的一条便道上往后退,它们让我体会到来自高度默契的秩序是多么有气势,团结是如何的不可侵犯和有力量。



两天来,边境线犹如一根拨动的琴弦在我身体暗处弹奏,隐隐激荡,旋律里充斥着陌生、冲动和冥思苦想。



回章凤以后,在王天福的帮助下我在独街租了一间民房做办公室,商号的执照几天就办了下来。



接着我给广东的陈大林打了电话,他听说我要在靠B国的地方经营玉石非常高兴,说我是踩到了玉料的源头,他正需要大量的玉料,可以批量运往广州。他也替我担心,嘱咐我要注意玉料的成色、价格,不要被人骗了。



我让大哥放心,这边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质朴、诚实,我不骗他们就算我有良心了,何况这边有我靠得住的朋友。



说来也奇怪,我这半辈子就没被人骗过。朋友们都说我是个玻璃人,心中装不了秘密,无论谁一眼就能看透我。这样倒反而没谁骗我,也不知道是别人骗不了我,还是我没有机会让人骗。



商号开张以后,王天福不在派出所上班时就到我公司给我帮忙,几乎成了我的助手。



不长的时间里,李哥把一批批玉石从四处集中到章凤来,大的有几百公斤重,小的只有拳头那么大,我们一块块地商定价格。



其实这种谈价的方式很大程度上也带着赌石的成分。只是我们要的是批量的玉石,没去赌精品。那些一块开价几十万的上上品我一个也没要,那样的玉石每块都要通过海关盖上章才能合法地运往广州。按规定每块石头几乎要上进价一半的进口税,王天福和海关的人熟,我们报的低价都能够通过。我的第一批货总货款一百八十万元,只交了不到二十八万元的税。这批货我租了两个小五十铃带厢车运往广州。



运送玉石车离开的那天早上,李哥在办公室净手焚香,神情甚是虔诚,我疑惑地问他为何这般?我是不相信迷信的。

李哥说:“老开玉矿的都知道,大批量的玉要运走,一是要拜山神,二是要拜送玉神,求神仙保佑我们平安发达。这是靠玉吃饭的人传下来的规矩,你没去矿山看过,那排场才叫大,那种虔诚叫人有些透不过气。”



听了李哥的话,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脑子在想:这批玉即将从它们世世代代生长的故乡去到广州,然后会被加工成各种形状的饰品散到不同地方不同人的手中,或挂在人们脖子上,戴在人们手上,或成为富有人家客厅的豪华摆设。从地下到地上,从故乡到异乡,从此以后它们也将过着无穷无尽寂寞和思乡的日子。



车走后我准备晚几天坐飞机去广州。花红见我要走,非要送给我一个挂件,是用极好的翡雕成的龙。



王天福说:“不要看它小,在我们当地这条龙也要值一万多元。”



花红说:“让它伴随着琪哥去未来的天空翱翔。”



我开玩笑说:“花红你没读几天书,说起话来居然文绉绉的,我也附和你一下——‘带而行日中,青霞蔚起,不可睇视’。”



她说:“那还不是和你这个诗人在一起待久了,汤罐里的水被灶膛里的火带热了。”



要走了,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我对王天福说:“我想小赌几块石头,价格在四五万元左右的。”王天福说:“可以啊,我带你去一家看看。”



路上王天福介绍,他带我去的这家人是附近寨子里的,兄弟三人从小赌石,前几年赌得欠了无数外债。大哥麻宽赌得最厉害,到门上来催债的人络绎不绝。有一天他老婆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吵着要回娘家去,夫妻两个打了起来,气极之下麻宽抓起一块石头准备砸老婆,可心一软却扔到了墙上。谁都没想到,石头在墙上一裂开,里面全是祖母绿的翠。夫妻俩马上就不再为钱发愁了,这块玉石卖给台湾的一个老板,得了八百多万。要知道,这块石头是麻宽当初花五百元赌来的。



麻宽家的石头最多,但王天福还是要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奇迹不是经常发生的。



跟在王天福身后,走在细细的羊肠小道上,一路上望着迤逦的乡间风光,说来路远却不知不觉就到了。



麻宽家住着寨子里最好的四合院,四周散落着的景颇人家房屋都有些破旧。麻宽看见王天福十分热情,掺茶、倒水、递烟。



王天福说明了来意,麻宽带我们穿过堂屋来到后院,一地堆满了大小各异的石头。



我东看一块,西瞧一块,根本就无从下手。王天福说:“这样吧,老麻你挑几块推荐给我们。”



麻宽挑了几块,我也看中了一块大约有十几斤重的老厂石。这块玉石上开了小拇指大小一个窗,随着手电筒的光往里看水和底都很好,看了很久我觉得眼花,似乎深处有隐隐约约的绿丝带,但缥缈和遥远,让人难以确定。



我问麻宽:“就这块,你多少钱出手。”



麻宽说:“六万。”



王天福见我定了心要买,对麻宽说:“老麻,我兄弟喜欢,你就给一个面子,三万如何?”



麻宽显得很是为难,见状我主动说:“四万,哎呀,就四万嘛!第一次大家交个朋友,我在章凤有商号,以后交道肯定多。”麻宽犹豫了片刻,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里的人都不会乱报价。四万我买走的这块石头一定不会差,我想用它为石莲做一副手镯戴在腕上;为女儿雕一只鼠,为儿子雕一条蛇挂在脖子上,这是他们的属相。

临走的头一天我又生出一个心思,对王天福说想去B国那边走走,哪怕跨过边境线一步。我都三十岁了,从未出过国,可得满足我这个心愿,何况异国就近在咫尺。



王天福笑着说,这好办,下午就带我过去。其实当地人要去B国是件极为平常的事,田挨田地挨地的异国就像从家中跨出门外,一步之遥。



吃过午饭王天福带着我走小路,从镇头的黄桷树下出发,走过几条长长的田埂,翻过一个小土丘,王天福站下来说:“这已经是B国的地界了。”



我抬头看看天,低头瞧瞧脚下说:“没什么两样啊,这也叫出国?”王天福说我们是到了B国的拉影镇。



再走几步也是一条土路加两旁茅草屋,赤足打着拢基的人在街上去去来来。



街的尽头与章凤一样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树荫下很多男女枕着石头睡在地上,这是他们的一种休闲方式。我也学他们躺在地上,全身被地上的石头硌得生痛。斑驳的阳光透过枝叶照在脸上惬意得很,我就想这棵老黄桷树和章凤那棵肯定是一对夫妻,在异国他乡彼此遥遥相望,日日夜夜相思,清风、日月传情。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国,我一定得留下点什么做纪念,我撒了泡尿在境外,满怀深情地高唱了一首《我的祖国》,这一撒一唱后我的异国之旅就结束了。



第二天我坐汽车到德宏,从德宏飞昆明,再从昆明飞广州。



早上还在大山丛中的边关小镇,黄昏就到了繁华的南国都市。



陈大林和陶姐开车来机场接我。他们晚上要为我接风,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就到苏雷的川菜馆去吃吧!好久不见他了,有些想念。”



陈大林说:“好吧!那我们现在就直接去他的馆子,房我给你定好了,吃完饭过去休息。”



正是华灯初上时,大哥开着车在广州大街上拐来拐去,我从车窗望出去,两边街上灯红酒绿。车子拐进一条小街后速度慢了下来,街的两边全是水果店,琳琅满目的热带水果堆满了铺面。



苏雷的川菜馆在小街的中央,被水果店左拥右抱着。从车上下来我抬头看到一块长方形的栗色招牌,上面有三个红色大字“家乡远”,右下角是三个小字“川菜馆”。走进店堂,见里面面积不大但是布置得舒适雅致。生意看起来很不错,只有靠近厨房的一桌空着。



想到马上就要和苏雷见面,我心里乐滋滋的,来之前没给他打电话,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一位店员走过来笑吟吟地对陈大林说:“陈老板又来关照生意啦,不巧我们苏老板去了深圳,你们要吃啥我来帮你们点菜?”



我忍不住抢过话头来问:“苏老板几时走的?多久回来?干什么去了?”



店员没回答我的话,而是看了看陈大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陈大林连忙说:“哦,这是你们苏老板的好朋友,他从重庆来,你但说无妨!”



店员这才告诉我们苏雷是去深圳帮一个人收烂账,说是收回来了要给他三成的好处,具体的他就不清楚了。



我忧心忡忡对陈大林说,就苏雷那臭脾气,可别又弄出什么岔子来?陈大林让我不要担心,苏雷现在不是那种什么都无所谓的人,会有所顾忌。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临走时我回头看看苏雷餐馆“家乡远”的招牌,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是啊!故乡远在千里之外,你可千万别在异乡出什么事啊!”

我到的第二天拉玉石的车到了广州,他们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了一周时间,从中缅边界到达祖国最南端的繁华都市,一路上平安无事,我悬着的心落了地。



货直接下到了陈大林的厂里,他和厂里负责业务的人看了这批货都很满意,就是感觉量太大了,吃不下。



我说:“这样吧,大哥,如果你资金紧,石头就放在这里,你将来慢慢付给我货款就行。”



陈大林说:“我在南海和朋友合开了一间车行,资金压在上面不少。不如发进口车给你,内地来进车的人很多,你回去一转手资金就腾出来了。”



我说:“好哇,那我巴不得,这样我又多了一桩买卖,还可再赚一笔。”



我立即就给在重庆的白镜泊打了个电话,问他公司还需不需要车。他说他公司的两台车不敷使用,正准备再买两台进口车。车型要好一点,想要凌志400和蓝鸟王。我问他什么价位能够接受,他说两辆车一百万能成交最好。



问到陈大林,凌志400和蓝鸟王这两种车他都有货,直接送重庆连送车费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八十六万元。转过来与白镜泊商定这个事情,他立即要打钱过来。我说不用了,我到达川发展时他借给过我一百万元,刚好还给他。白镜泊说他不差这笔钱用,我可以先留着。我说事情就这么定了,不要打钱过来。



事情处理完了我便急着回去,一分钟都不想在广州待。



这一趟出来这么久,心里牵念娒琪和子栋,也放不下石莲。一路上每次有打电话的机会我都不放过,不论话费有多贵。石莲挂电话前总说:“你几时回来?我太想你了!”



陈大林希望我在广州多待几天,计划带我到南海他的车行看看,我只有等下次来再说了,见我无心多留他也就没再劝。



我把在章凤赌的那块石头交给陈大林,他的工艺师说可以做两副手镯,剩下的随料随形做各种挂件。我说做成的两副手镯,一副送大嫂陶姐,一副送石莲,剩下的全雕成十二生肖。这些生肖挂件娒琪和子栋各一个,其他的送朋友。



在重庆下飞机后我直奔临江门西图大厦,白镜泊的办公室在三楼,我三步并作两步。他见了我也是十分激动,把我们上次分手至今的日子记得清清楚楚。



晚饭后我和白镜泊散步,重庆的变化真大,四处疯狂向上长着高楼,跟前几年比简直翻天覆地。山城的夜景流光溢彩,让人恍惚。



“人在山中进了城,山在城中进家门。”此等写照不由得让我联想到边陲山寨的贫瘠,感叹天上人间的区别。



来到解放碑,先前的这座重庆制高点,如今像个瘦小的侏儒站在巨人脚下。我指着解放碑调侃说:“大哥你看,解放碑像不像一根竖着的男根?”



白镜泊说:“琪弟说得好。没有这根雄壮、历久弥新的生殖器插在渝中半岛,又如何能生出今天如此多的高楼大厦呢?他是这片土地的根,长出了参天的树,结出了丰硕果。”



“你不正是硕果之一吗?”我说。



白镜泊左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右手握成拳头说:“我还不够理想,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我有些不解地问白镜泊:“如今随着大型国企的解体,大量的下岗工人涌到了社会上,而这些密密麻麻的高楼为何愈来愈高,愈来愈多?”



白镜泊转过头来看着我,认真地说:“社会的发展,有进步的时候会伴随堕落,新生和毁灭是发展中的一对矛盾。这么说吧,改革是一把双刃剑……”

我觉得他的回答过分抽象,有套话的成分,似有难言之隐。我说:“你是在回避?”



他微微叹了一声气说:“琪弟,我们不关心这些事好吗?我们尽量做好自己的事,不要也不必陷于这无底深渊的思索,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转型,这些是必然发生的吧……”



我伸出右手把着他的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将来你要是成了资本家,而我成了失业工人,你可不要认为我是活该的牺牲品,是时代的弃儿哦!”



白镜泊笑而不答,随着夜风点了点头。我们过去在一起时说过,苟富贵,勿相忘。



夜渐渐深了,街上行人稀少,我和白镜泊边谈边往回宾馆的路上走。他已经有了自己事业的根,有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他活得激情洋溢,光芒四射。而我呢,我的根在哪?



家乡的小生意,那一亩三分地难道就是我的根,就是我全部的事业和毕生追求吗?



不!我在心中肯定地回答自己。



那么我的根在哪儿?我在心中一遍遍地问自己,而答案就像这愈来愈深的夜不可琢磨。



从前来重庆称为回来,如今到重庆就只能叫路过。曾经的家已不复存在,离婚就是一把无形的锯把家锯开分成两半,又让双方去重新寻找彼此对应的另一半,要么就在自己这仅有的一半上独自过完自己的一生。



到宾馆的房间以后,我照着镜子,用手使劲地拍着镜中的头,我想知道我的另一半是否存在?如若存在此时她该在何处,她是否就是石莲?或者我还是再回到毓娒身边才能够完整?



一次远行竟让我对家的意义变得耿耿于怀。回到达川后我仍没有回家的感觉,觉得还在漂泊。父母的家总归不是我的,我已成家立业,但长年包租宾馆的我,女儿和儿子还不得不寄养在二老那里。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独自在达川的小巷里漫步,这时候是我最伤感的时候,每一个窗户都似乎告诉我那是一个温馨而完美的家,人家在享受舒适幸福的家庭生活。而我走到巷尾进入黑暗时,恰如从自己破裂的家的缝隙中穿过。



女儿娒琪常来办公室找我,有时坐坐走了,更多的时候是要求我回家去看婆婆爷爷。每次当我答应她时,她都会喜笑颜开,挽着我的手一起走回去。她老爱唱一首《光阴的故事》,我问她只会唱这一首歌吗?她总是笑着回答我说:“老爸,我就是喜欢这首歌,难道不可以吗?”



我似乎明白,这首歌讲述了我们父女之间的一些故事,女儿唱着唱着就长大了,一晃都十一岁要上初中了,个头也一下长到了一米五五,她在大街上挽着我手依偎着我走时我开始有点不自在,从前都是牵着她走。



每次走到楼下她都会大声地喊,“婆婆,婆婆,我又把爸爸找回来了。”这个时候我母亲总是从阳台上探出头来慈祥地笑着,那笑容足以让我在任何暴怒和沮丧的时候马上心平气和。



我又有了大段和石莲在一起的时候,她将我儿子子栋带过来照看着,笼络着小家伙,让他开心,让他离不开她。她几次向我暗示结婚的事,我都用沉默对付过去。



怪我无情无义吗?她曾经用一封笔迹娟秀的信捏造我的卑劣行径,把我的家破成两半,为的就是和我重建一个家,一个属于我和她的家。她现在对娒琪和子栋好,是想用孩子的感情来绑架我吧?尽管我期盼着有个家,尽管我对她也是有感情的,但就是不敢和她走到婚姻那一步。



见我迟迟不答应她,她哀求:“今年我都二十七岁了,女人青春易逝,容颜易老,可我还是想将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奉献给你。琪,我们该有个家了,我们结婚吧!”



结婚重要吗?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白头偕老,结婚只是个形式,以此得到世俗的认可……



提到结婚,我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完全从离婚的阴影中走出来。

名分对女人来讲是很重要的,我得考虑石莲一而再再而三的结婚要求,何况我们该有个小孩,我也得对家人有个交代。更重要的,似乎与石莲结婚才能够证明我在那件事上彻底地原谅了她。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下了决心和石莲结婚,虽然这件事和石莲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旁听了达川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庭对杨军一的审判。



我刚来达川时,杨军一曾在我公司下面经营部干过,解散公司后他自个单干,干着干着就将自己干进了公安局。他是因涉嫌诈骗被捕的,他还在用老一套的方法运作,将肥皂厂的肥皂诓骗到手上,贱卖以后偿还他拖欠别人已久的货款。此一时彼一时,肥皂厂等不及他再诓别人什么来填坑就报了案,新的法规和司法解释对这一类行为定为违法,达川市公安局新成立的“经济案件侦查支队”就是专门处理这类案件的。这个不长脑子,跟不上形势的家伙,人家都知道你是怎么骗的了,你还去骗不是找牢坐吗?



庭审时我看见很多过去开皮包公司,做跳楼生意的人都来了。我们彼此相顾一笑,心里怕是都在想,若早几年法律完善坐在被告席上的就免不了你我他。杨军一被当庭宣判八年有期徒刑,他老婆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听了判决抱头痛哭,判得这么重也出乎我们的意料。



杨军一没有在庭审笔录上签字,他振臂高呼口号:



毛主席万岁!



文化大革命好!



市场经济高于一切……



他呼喊的口号连续且不重复,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他猛扑到法官席上,将主审法官打倒在地,大呼打倒“四人帮”!



几名法警冲上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杨军一按住,法官被他压在身下久了,衣服被扯成好几片,起身后愣怔在那里发抖。



谁也不怀疑杨军一疯了,我想他不是在法庭疯的,做那笔涉嫌诈骗的生意时就疯了。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每当我无法入睡时,法庭上的一幕幕就会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闪现。同在一个时代生存,为什么每个人的命运竟如此大相径庭?我想到了白镜泊、苏雷、刘萍,还有一直都无法联络得上的周向阳,甚至想到了B国那些住茅草房赤足的山民。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生存着,不同的社会环境,不同的文化背景、胆识、智慧、机遇等造就了每个人的现行生活境遇和不同的状态。我们在生活中看似时时刻刻都在主动地选择,却分分秒秒地在被动接受,循环往复地被生活所派定。



有时候,我们在生活中要学会的其实就是接受。



那好吧!我与石莲结婚,时间定在旧历七月十五,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平静地将自己的打算告诉石莲,甚至都没有注意她的表情,我好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或者这个决定是别人帮我做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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