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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飞来横祸

书籍名:《我转》    作者:王琪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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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飞来横祸



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我成了戴手铐的旅客。



11月26日晚上,我们刚回到金谷酒店客房,门突然被撞开,两名持手枪的人冲了进来,后面紧随几名戴防暴头盔、端着微型冲锋枪的武警。



一声“不许动!”将我们仨吓蒙了,紧跟着几把枪顶在了我们的脑门上。一位个头矮胖的人说:“我们是警察。谁叫王琪?”



我脱口答道:“我!”



矮胖的人对用枪指着苏雷和周乃恩的人示意了一下,他们的枪口马上转过来对着我。



矮胖的人命令我拿出身份证,我用两根指头伸进兜里反夹着证件递给他。他看着身份证上的照片,再看看我,从牙缝挤出:“果然是你!”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前的架势分明就是香港警匪片中的镜头,莫非我突然之间变成了他们要抓捕的悍匪?我认为他们弄错了,我没有作奸犯科的事情,犯不上这样啊!可从他们的认真劲儿和严肃的表情看,没搞错,要抓的就是我。



矮胖的人取出手铐铐上我,然后说:“我姓周,是贵州省公安厅的,”他指着另一位便衣,“这位同志姓陈,是我们贵阳市公安局的。我们都是专案组的成员,办你的案件。”



我不卑不亢地说:“希望你们搞清楚事实,不要弄错了。”



“不会错!你在我们贵阳诈骗了两千万,能错吗?”



我愣了一下,接着想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事。我解释说:“那是我从深圳帮你们贵阳的一家公司引资两千万,怎么成了我诈骗两千万呢?



陈警官在一旁说:“等到了贵阳,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现在你不用狡辩。”说着推了我一把,押着我往楼下去。苏雷和周乃恩跟在我的身后,他俩一定觉得莫名其妙,不停地说:“警官,搞错了吧?搞错了吧?”



我站下来对周警官说,我想对我的朋友说几句话。周警官说可以,就站在原地说,声音大点。



我转过身来对满脸焦急的苏雷说:“你们回重庆吧!把我的事对我的朋友白镜泊讲。然后去趟达川,给我老婆说一声,叫我家里人不要担心,我清楚自己是清白的。”



到了宾馆门前,我看到门外居然停了五六台警车,一排武警端着冲锋枪如临大敌地盯着我。我被押上了中间的一辆警车,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一介草民,牵涉的也只是经济案件,哪犯得上如此大动干戈?倒像是对付一个极端危险的恐怖分子。



我心里一点也不害怕,周警官说了,是为两千万的事情。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诈骗,有可能是杨米干在贵阳出了事,我受到了牵连。



我试探着问周警官:“杨米干现在如何?”周警官鄙夷地说,“他还跑得掉?被逮捕了,他的那些后台老板也被抓了,我们不管是什么行长、局长的。告诉你,他根本就没有两千万的国库券,现在骗的五六千万挥霍光了,还不是国家受损。现在的一些大老板都是些大骗子,只知道抓、拿、骗、吃,没有真本事,不做实在生意。”从周警官的语气中能听出,他并不特别反感我。



警车摇摇晃晃,我脑子一片空白。我知道正被拉向一个未知的地方,一切都无法掌控、无法预知,只能听天由命。



我想到嗷嗷待哺的小儿子,他听到《回到拉萨》这首歌就不哭了,为什么呢?一直搞不清的事现在突然想弄明白,难道拉萨这个地方与我的宿命有关,我在这里有劫难或者这里是我的再生之地?

又想到女儿和大儿子,眼前晃的总是石莲带着他们哇哇大哭。



我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来。高原缺氧,心情的压抑,让我喘不过气来,想吐也吐不出来。



到了拉萨看守所,厚重的大铁门边上挂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写着“拉萨看守所”,四面围墙上牵满了电网。



周警官的确是个好人,他对管教交代了一番,意思是请他们特别关照我,不要让我在里面冻着,也不要被其他犯人打。临走时他还对我说,后天再来,到时候请我吃一顿。



我被关在紧挨管教值班室的一号监室,铁门一开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差点吐出来。占监室一半的水泥大炕上挤满了人,下面过道上也站满了人,管教吆喝一个犯人在靠窗的水泥炕上给我腾出一个位置。屋子里密密麻麻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知道我一进来就被管教照顾,安排在头把位上肯定有些来历。那一双双眼睛在半明半暗中闪着好奇的、嫉妒的、仇视的、狐疑的、冷漠的光,让我毛骨悚然。



管教特意递给我两床被褥,我漫不经心地铺了一床在水泥炕面上,然后和衣躺上去盖一床在身上,用两床被褥把自己夹在中间。这个过程,整个监室的人都默默地看着我。



窗户比炕面约高50厘米,窗户上生硬地竖着几根铁条,寒冷的风不断地从外面往里灌。靠墙躺下后我感觉灌进来的风从脚下吹到里面去了,这里应该是监室里空气最好的一处地方。



外面飘起了雪花,时而有几片被风吹进来的雪花落在我的左边。左边半躺着一位蓬头垢面的“大胡子”,看不出他的年龄,他用比冰还冷的眼光盯着我。我费劲儿地挤出些笑容,对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野人,脸上除了能看见眼睛、鼻子,其他部分都被胡须遮盖着,连嘴也看不见。



他嘟囔着问我有没有烟,不抱希望的那种询问。“有!”我从风衣口袋里掏出盒烟递给他一根。



外面照明灯的光依稀从窗户透进来,我看见一缕烟从一堆胡须和毛发间飘出来,冉冉散开,红红的烟头忽明忽暗,谁看到这情景都会以为自己是在地狱。我心里没有一点害怕,即使是在地狱,我也要做一个逍遥鬼。



我看了看烟盒,再看看人头,想给里面要抽烟的人发一支。他觉察到我的意图,伸出脏乎乎的手按住我,“哥们儿,留着。日子还长,要熬呢。”



我抽上一根以后将烟盒放进口袋里,他冲我点点头,问我是犯了什么案子进来的?我不假思索地说:“我没犯罪。”



“进来的人都这么说。”他的神情有些不屑。我问他犯了啥罪?他说是贩了点白粉。我大吃一惊,过去只听说贩毒的,现在就有这么一位睡在我的旁边。



“你真是贩那个的?”我问他。



他说真是的。他们一大帮回族人在此地做黄白生意,他是为了赚些钱给儿子娶媳妇,才干了这种事。



他说的黄白生意我没有细问,估计是贩毒,走私黄金。我说:“你不能做些正经生意赚钱给你儿子娶媳妇吗?”



“正儿八经的生意有什么钱可赚啊?你不知道,‘发财靠乱来,当官靠后台,真理在讲台,包公在舞台。’”



我一时语塞。设身处地想,他的话不无道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生存哲学,大多不是别人教的,是自己从经验教训中得来的。



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虽和衣裹着被子还是冷得身子直哆嗦。我想细细地体会,在世界最高的牢房里待着是什么感受?无论怎样要求自己集中精力,我的感觉除了冷还是冷,冷的念头封存了一切知觉和思维。



“大胡子”指了指炕下站着的人说,这么冷的夜晚不运动,等不到天亮就会变成一堆冻肉。我看了看,也真是的,他们没一个人在睡。有人蹲马步,有人在原地跑步,在有限的空间里不停地运动着。

水泥炕被他们叫作岛,睡在第一个位置的叫岛主,是监室身份和地位最高的人。眼下我正做着岛主,而在我进来之前这个位置是“大胡子”的。



站在岛下没地方睡的人叫沙丁鱼,在这零下十几度的夜晚他们连床被子也没有。他们的运动方式很单一,只有原地跑步这一招,跑累了抱成一团站着睡一会儿,冻得难受了再开始原地跑。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他们才能度过这寒冷的夜晚。人在受到生命极限的挑战时只能本能地对抗,一个个没有尽头的寒冷夜晚,对他们来讲是一道道鬼门关。



想想人真是贱骨头,在外面缺氧便要罩个氧气罩睡觉;天晴下雨都会影响心情,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的;吃饱了还思淫欲,干这样那样的坏事。这些人都应该放进冬日寒冷的拉萨看守所待几个晚上,他们会在这里知道什么样的日子是最好的,能把什么都想明白。



我迷迷糊糊地将要睡着,又被冻醒;困得难受,又要睡着。这么折腾着非常难受。冷得最痛苦的时候,觉得心是冰凉的。监室里很安静,只有轻轻的踏步声、呼吸声。除了“大胡子”谁都不准讲话,他点到谁时谁才可以吱声,说话在这里都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只有呼吸谁都管不了,是唯一不能被剥夺的权利。



天终于亮了,雪花被风扬起来,静悄悄地顺着阳光滑落进来。我抬头从窗户望出去,地上、屋顶一片银白,高墙的铁丝电网上挂着雪凝结的冰凌,长长短短犹如五线谱上的音符。这些音符所标志的旋律,一定是无法唱出口的,只能在心间的琴键上弹奏。我庆幸自己在这里坐过牢,在真正冷酷的世间感受奇妙的生命状态。这样一想我就笑了,从心中到脸上都笑了,一种自信而又不错失良机的笑。



中午变得暖和起来,监室里的人全都睡得呼呼的。铁门一开,狱警送来了糌粑,马上涌上去一堆人,大把大把抢过来往嘴里塞,我只见一双双黑手在挥舞,一张张黑脸在晃动,相互之间推搡着。



狱警专门送一份糌粑到我面前,我看着实在难以下咽就让给了大胡子。他接过去马上像一头吞食猎物的猛兽,我根本没看见他咀嚼,张开大嘴直接往肚里丢,好像是急着把命丢进身体里。



下午关进来一位强壮的小伙子,他可没有我的好待遇。一进来“大胡子”就命令他蹲到马桶边上去,彪悍的红脸膛小伙子眼中闪过一丝野性的光,想抗拒但最终还是驯服地蹲到了那里。“大胡子”从枕边拿出一个纸盒递给岛下的人,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老规矩!”



我好奇地看着,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见那人揭开纸盒的盖,用手抓了一撮虱子灌入小伙子的后衣领。小伙子的身体立即上下扭动起来,脸抽搐得变形,让人感到恐怖。有人告诉他,最好不要伸手去挠,否则会被乱脚踢死。不一会儿,我看见那小伙子紧咬着牙,额头上出现了汗珠,我能想象那是怎样的挠心之痒,足以让人崩溃。半个小时以后才有人说结束,让小伙子把虱子从身上捉下来放回到纸盒里。



我问大胡子这么多的虱子哪里来的?他的双手抄在袖筒里,扬扬下巴说:“他们身上捉的,全放到纸盒里,给新进来的人洗礼。”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新来的人呢?”问这话时我心里真是有些后怕,幸好那位周警官交代管教照顾我,幸好管教直接让我做了岛主,不然浑身被虱子叮咬,奇痒难忍的一关就怕免不了。



“大胡子”说:“这是我们一号监室的老规矩,我进来时也不得不过这一关,谁也不能不听岛主的,这是规矩,到政府那里也是这个理。再说虱子在盒子里待久了会饿,得到人身体上去放养一趟,这样它们才能好好地活下去。虱子也是一条命,人和虱子在这里是患难兄弟,新来的人有义务用身体去供养它。”



我不知道让人痒比让人痛是否更文明或者人道,但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让自己痛,而不要接受这种挠心骚肺的痒,因为人对痛更有承受的经验。



监室里除了红脸膛小伙子还在那里捉自己爬满身的虱子外,其他的人都趁着午后的暖和沉沉睡去。蹲着的、躺着的、站着的、胡乱歪着身子睡的,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寒冷夜晚积蓄运动的能量和体力。



这天夜里和过去的那夜没多大区别,仍然是出奇地冷,只是我在冻得难受的时候写诗。



听着呼呼的风声,伴着哆嗦,我在心中一字一句地写着:



牢门积雪



世上最高的牢房



是11月27日天堂挖进人间的地窖



雪花捎着漫天飞舞的信件抵达人世

漫过生硬的铁窗



滴落在心底的花瓣上



似证据 是天书



书写无痕



从人间漏进的风声



可随意把雪花吹成舞蹈



把水吹成冰



把自由吹成渴望



把每位公民吹成有被收审的义务



正午的阳光是苍天洒向人间最近的爱



一头扎进雪花的被窝



傍晚来临所有阳光都躲在积雪中沉沉睡去



为了不变成一块冻肉



我们连夜跑步,清晨还在原地



28日黄昏我好想妈妈



童年堆砌的雪人



因牵挂被风雪压弯的庭院



妈妈的眼像窗外茫茫无助的雪原



顺着山尖上了天



12月29日下午雪花依旧顺着阳光静静滑落

我被两位忠诚的便衣



押着从拉萨向下飞去成都



来的日子我无数次回头往上看



再也没看见那扇生锈的铁门



为积雪拥护的门窗



周警官没有食言,第三天临近中午把我从看守所接出去,找了一家小餐馆让我美美地吃了一顿。早在昨日糌粑就已经成了我垂涎的美食,这时候糌粑管吃,还有青稞酒喝真是舒服。只是我的一举一动陈警官都盯着,就连上厕所也跟着我。尽管我一再向他们表示,我不会偷跑,不会找他们的麻烦,但他们说这是职责,能带我出来一趟已是破例。



我拐弯抹角地向周警官打听案情,他有问必答,从他语气中能听出来,他并没有将我当作一般的罪犯,对我有好感还有些佩服。他说我能凭一纸证明帮杨米干从深圳换回两千万元,本事还真不小,他让我知道了杨米干的大概案情。



杨米干的公司不是正经做生意的,靠歪门邪道。为他开出国库券代保管证明的国债服务部只有一百多万的国库券实券,是杨米干花重金收买别人,让人相信他能还上这笔钱才给他开具证明的。深圳的两千万元到账以后,杨米干填了以前亏欠,恣意挥霍,跑到澳门去赌钱,现在账上只剩下几万元。事情到这个地步,担责任的却在贵阳政府这边。杨米干拿不出钱,政府财政就要帮他还上深圳的两千万元还有利息。实际上他是虚晃一枪,说起来从深圳得到了两千万的资金,其实是从贵阳财政骗了两千万。要知道,两千万对贵阳市来讲可不是个小数目,加上他交代出违法操作中行贿一些官员的情况,就牵扯到很多人。现在,贵州省纪委、省公安厅和贵阳市公安局联合成立了专案组,查处此事牵扯到许多人的命运。



“杨米干违法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很明显,事情因你而起,解铃还需系铃人。案子要完结,你必须到场。何况你还得了杨米干的三十万元中介费用,你能说不涉案?”



“那我还掉那三十万元不就行了吗?”



“退赃不退罪,深圳的两千万现在都是赃款,不用说你这区区三十万了。难道你不懂法吗?”



“我确实不懂你说的这个法,那你认为我有罪吗?”



“现在我不便回答你。即使我认为你无罪,也仅仅代表我个人。贵阳那边我的领导可是要重办你呢,只要你自己认为无罪就不要有太重的心理压力,事情总会水落石出。”



和周警官的一番对话让我基本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我进一步追问道:“那如果将来公检法任何一家认为我无罪,你们现在抓我是不是违法呢?”



“我们现在并未逮捕你,只是收审。你不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每个公民都有被收审的义务吗?”



我茫然地看着周警官摇了摇头,他的话一定是有问题的。换句话说,公安机关有权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每个公民执行收审?



我不能申辩,公民、义务、收审这几个词连在一起让我觉得荒唐,让我头晕目眩有些喘不过气来,让我觉得国家给我的人身权利就像这高原上稀薄的氧气。



我心中还是认为周警官是好人,富有同情心,对事实有基本的判断,不仅仅按上级领导意图办。我开始改口称他老周哥。他笑呵呵地说,不定将来案子了结后我们会成为好朋友,我愿意交你这样直爽而又有本事的朋友。他的一番话让我很是感动,在寒冷中有暖意流遍全身。



下午周警官和陈警官又带我去喝酥油茶,他说我们明天的飞机到成都,我还得在成都莲花收审所寄押,过几天才能到贵阳。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听天由命,看怎么了断了。

送我回看守所时太阳即将要落到雪山的山尖,铁门砰的一声关上,里外立时两个世界。



回监室我对“大胡子”说:“明天我就走了,你继续做你的岛主。可我有个建议,你最好不要对新来的人搞什么虱子洗礼。”



“大胡子”说:“那不坏规矩了?进来的人受不到教育就不长记性,就这么取消了前辈岛主们定的规矩,就怕说不过去。”他还说我们一号监室离管教室最近,这里的过关仪式是最轻最文明的,越往里走,那里的号子规矩越重,新来的人要过好几关,挨不过去的都有。



为了证明他做的是对的,他无休无止地对我唠叨。我再没吭声,只在第二天早上离开的时候给他一句:“对人好就是对自己好,早一点全身出去,看上儿子娶媳妇才是你要做的。”



听到我这句话,“大胡子”趾高气扬的架势马上没有了,颓坐在那里没有了声音。



中午时分我离开拉萨看守所,明媚的阳光让我想起“天地之间自有公道”这句话。



飞机上我一直在心里唱着电影《戴手铐的旅客》里那首插曲,边唱我边用手指摸着冰冷的铐子。我想唱另一首更贴切的歌,可怎么也想不起来。飞机越往下飞我心里越感觉踏实,无论如何是在离故土和亲人愈来愈近,我想到了妻子和儿女,想到他们我就心痛,思念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往全身经脉扎去,令我全身发烫或发冷。



在成都莲花收审所寄押时老周哥提讯了我一次。他特别暗示我,以后有别人讯问我时要说对自己有利的。



在号子里,我被牢头打了一耳光,因为我向他借一支烟抽。他说真是奇闻,牢房里还有借字。我本想回敬他一耳光,可想到此举无疑会引火烧身,我忍住了。想昔日一掷千金的我,为了一根烟自取其辱,真是无可奈何。



三天后我被押上去贵阳的列车,就这样七天内我马拉松式地坐牢,坐了三个省区的监房。用官方新闻报道的语言总结一下:跨地坐牢让我领略了不同的监狱文化,同时迅速提高了我对牢房环境的适应能力,应变能力和恶劣环境下的生存能力得到大幅度提高。



火车凌晨到达贵阳,天上下着小雪,满地银白让我备感凄冷。想来去年我来贵阳时被奉若上宾,今日却成阶下囚。世事造化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被径直送到贵阳市第一看守所108室。



铁门一开只听里面有人说:“又来一个沙丁鱼,先洗掉腥味。”



上来两人命我脱光衣服,要我洗三十盆冷水澡,一盆也不许少。说完再不理我,我知道一定有人在暗中盯着我。



这里的牢房显然比拉萨好多了,有厕所、自来水龙头。蹲在厕所旁的人好心对我说:“还不赶快洗,等会儿岛主醒了你就惨了,里面的东西烫得很,规矩多得很。”他还特别关照我洗的时候小声点,里面都是斯文人,斯文人发火最粗暴。



听这人的口音像四川人,为了表示友好,我压低嗓门用四川话问他名字。他把嘴巴附在我耳边说,“我叫皮老二,四川内江人。你赶紧洗澡吧,老乡,时间还长,以后慢聊。”



我活动了一下身子,做了三十个俯卧撑。在如此寒冷的早上洗冷水澡还是第一次,身体原本瘦弱的我猛吸了一口气憋着,接起一盆冷水从头上慢慢地往下淋,钻心刺骨的冷啊,咬着嘴唇猛哆嗦了一下,然后就是不停地小哆嗦,接水的过程中我拼命地用手撸着湿淋淋的全身。再一盆水从头淋到脚,我的手心和脚板心奇痒,身上重要的一个部件急剧地缩小。几盆水淋下去,我感觉通体变成了一根冰棍,靠憋着的那口气绷着我才不至于倒下来。



洗到第十盆时岛主醒了,他懒洋洋地问:“新来的沙丁鱼洗了多少盆?”



皮老二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说:“李哥,已洗了二十八盆,还差两盆。”说完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冲他微微点头,内心充满感激之情。



因为善良的皮老二替我打马虎眼,我少淋了十八盆冷水。我放下水盆只听到一种声音,上牙嗑碰下牙的咔咔声。皮老二跑过来,用一床被子裹住我。

我如同在寒冷中诞生的婴儿,再次回到母亲温暖的子宫,重新开始了生命的孕育。



半个小时以后我清醒过来,这时候我有说不出来的舒服。被子中的棉花让我获得温暖,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回温,毛孔透过细密的纤维呼吸,形成一股股让人振奋的暖流。



我裹着被子像远古身披铠甲的格斗士,旁若无人地走向那个叫李哥的岛主。我眼里充满愤怒的火花,捏紧的拳头表明我是挑战者。我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只想凭一身胆魄去冲击这个监室里的所谓规矩,所谓权威。



在我即将接近岛主时,身后传来剧烈的金属撞击声,伴着粗声大气的“嘿,嘿,嘿嘿,嘿”。



我一转身,看到警察老周哥出现在铁门前,他用一只比巴掌还大的铁锁敲击着铁门。



老周哥用命令的口吻接着说:“49号,在你旁边给王琪挪个铺位。”



“是!政府,我马上办。”岛主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回答,一边向旁边的人歪了歪嘴。



这是无声的命令,挨着岛主的人马上让出他的铺位给我,既定的位置逐一向后挪,最后抵墙的人铺位被取消,被挤下了岛。这个过程不到一分钟,默契神速而又秩序井然,像有过军事化训练一样。



我很庆幸老周哥的及时出现,不然我会为刚才的举动付出代价。现在的结果很好了,想必他们也不敢为难我了。



老周哥走后一会儿,岛主开始发话,问我为什么进来的。我打量了他一下,他和我一样精瘦,双目开合间闪着光,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只老鹰,西藏天台上的秃鹰。



我把进来的缘由简单说了一下,他咂了下嘴,略带吃惊地说:“原来你是杨米干的朋友,我叫李荣,你可以叫我李荣。”



在李荣眼里杨米干是鼎鼎有名的大款,就关在隔壁的杨米干进来时身上揣了厚厚一叠美金,长期托里面的管教给他在外面买东西。一百美金买包烟或者买盘猪耳朵不要找零钞,剩下的是跑路人的小费。



李荣感慨地说:“你可能不相信,世界上最高的小费是出在我们看守所。钱能让那些在自由世界进出的脚像狗一样奔走。”我相信李荣所说的话,“有钱能使鬼推磨!”是句世俗真理。



没有想到,害得我坐牢的杨米干虽也身陷囹圄但还过得如此洒脱气派。和李荣交流了几句,我们竟十分投机。



李荣起身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里面日子长,够熬,有座金山在跟前又何如?拴得日子长了,连心都会长疤。”我附和着说:“没法子,只能熬。熬出头!”



我很快熟悉了号子里的头面人物。贵阳人操得好的、名气大的都有个外号,岛主叫“杠子李荣”,岛上第三铺就是我下边的人叫“微冲郑纠”,他原是特警队的一名副队长,挪用公款炒股被收审。



第四铺的人叫“火药枪和平”,大学里学机械制造专业,有个好工作不干,退职回家制造火药枪,他造的仿64式手枪工艺好,射程远,贵阳好多打架斗殴的枪支出自他手。



第五铺和第六铺是两个戴着脚镣手铐的死囚,高院的裁定下来了,很快就会被枪决。这两个人一个叫周大海,是一名拳击教练,由于收徒不慎惹来横祸,出去帮徒弟打架,失手打死一名无赖;另一个叫朱老三,是个画家,也是杀了人要偿命的。



监室里一共二十五人,岛上睡十人,岛下蹲十五人。岛主杠子李荣已关了三年多,他是酒后打人,打的治安警察。



睡前几铺的人在岛下都有一名警卫员。说警卫员其实是美其名,实际上干的是帮着洗衣服、按摩和指使的任何事。

我选了皮老二做警卫员,他犯的罪很是离奇。夫妇俩原本是裁缝,从内江到贵阳开了一家小裁缝店,因为生意不好难以养家糊口,皮老二就穿上老婆为他缝制的假警服,冒充交警到路上查违章罚款。没想到三个月下来到手的“罚款”有四十万元,钱数到手发抖,时常通宵达旦地干,连觉都不想睡。计划弄到五十万元罚款就收手不干回家去,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也就是再干个一两天就达标了,恰巧这时候事发被抓。皮老二怨自己真不是发财的命,等待他的必然是三大刑:死刑、死缓、无期。我很是同情他,他只要一说到自个儿的事我就直摇头。



皮老二说号子里都是斯文人,还真没说错。“杠子李荣”毕业于贵州师范大学,“微冲郑纠”毕业于贵州农学院,朱老三还是中央美院出来的,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有学历,是在某个方面有才干的人。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我就和他们全熟了,岛主在这里提倡言论自由,所以监室里的民主气氛还是很浓的,具体体现在讲道理,彼此能够交流。他们中间有精通法律的,分析了我的案情,说我在里面绝对待不了多久。



第三天的早上我还在蒙头大睡,突然听见门口有人喊我的名字,接着哗啦啦的开门声。我一看老周哥站在管教边上,以为是要提讯我。我默默地跟在老周哥身后,心情和步子一样沉重。他带我去的地方居然是办公区。他站下来告诉我,是我妻子从达川来探望了。



我迫不及待地问,她现在在哪儿?老周哥说她在前面的办公室里,马上就可以和我见面。



我心中一片狂喜,十天了,整整十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我的亲人。一墙之隔,让我深深体会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自由,莫过于失去亲人和朋友”这句话所包含的真意。



到了二楼一间办公室门口,老周哥说:“我给你们二十分钟单独见面,进去吧!待会儿我再过来。”



望着老周哥友善的目光,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推门进去,我看到石莲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站在靠窗的地方。我们俩互相凝望着,一大段时间里没讲一句话。



我看到她的眼泪慢慢地从眼眶中流出来,顺着脸庞无声地滴在红红的衣服上,洇湿了一大片。她慢慢地走过来,轻轻地抱住我,靠在我的肩上抽泣起来。我没有安慰她,我知道她内心装满了思念、牵挂、痛苦、无奈和无法用千言万语说清楚的情绪。



我用手轻拍她的肩,扶起她的头,心酸地望着她略显憔悴的脸说:“让你受累了,受惊了……”她抬起泪花花的脸,摇摇头。



我伸手为她擦去眼泪,断断续续地说:“别担心,我不会有事。我很快就会出去!”



她说,是苏雷到达川给她报的信,她怕我父母担心没对他们讲,急急赶到成都,没打听到一点消息。又从成都赶到贵阳,找了两天才在这里找到老周哥,由他这个好心人帮忙才见到我。



得知家里一切安好后,我问石莲有没有告诉白镜泊我的情况?石莲说她在成都的时候与他通过电话,他已经从苏雷那里知道情况,说这两天把公司的事安排一下就带律师来贵阳。白镜泊让她带信给我,他咨询过律师,我的行为不构成犯罪,可能是受了贵阳这边的牵连。



我让石莲回去,照顾好家里的小孩和老人,有白镜泊帮我,事情就好办了。她说她不回去,在贵阳等事情有了说法再走。她在看守所里为我存了两万元钱,听老周哥说里面吃的东西都能买到,要我千万别亏了身体。她从包里取出一件件毛衣、棉裤递给我,说贵阳天气冷,全都穿上身就暖和了。



我告诉石莲,在里面给她写了好多信,回家后一并给她,要她千万不要急坏了身体,我不在家的时候方方面面多担当些,抽空去我父母家看看他们,只是千万别对他们讲我的事。娒琪那孩子很懂事,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找到贵阳来。



随着钥匙的转动门被打开,老周哥走了进来,时间到了。



我拥抱了一下石莲,转身离开,不敢回一次头。进了监室我手扶冰冷的铁窗,无法平静自己的内心。父母不知道我落难在远方,妻子在异乡为我四处奔走求人,我真的犯了罪吗?我不能给自己答案。



铁窗外满地积雪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我在雪地用笼子抓麻雀,如今自己却成了笼中的麻雀。要是永远都不长大那是多美妙的事,在母亲的呵护中无忧无虑地生活,即使犯了错,父母也是带着心疼给一个小小的惩罚。长大了我们不仅有自己的母亲,还多了一位母亲——祖国!而这位多出来的母亲怎样去安排她众多儿女的命运,谁都不得而知。



一秒,一分;一天,一月。时间在煎熬和等待中一日如三秋,好不容易熬了一个月。既然一时半会儿出不去,既来之,则安之。我逐步说服自己安下心来,买了本子和笔在牢房里开始写东西。我诗歌、小说、杂文什么都写,从来没有如此亡命地写作。时间在笔尖滑过,情绪落在纸上。



朱老三死期来临,被枪决的头天晚上,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

我知道朱老三一定在体味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流露出绝望和留恋,也不想和身边的任何人再有交流。要说的话,在此之前他与我说了很多很多。



监室里的人都没有睡,都不出声。他们闭着眼睛,偶尔睁开来,偷看朱老三一两眼。而我在写诗,在为即将死去的朱老三。



死囚朱老三



明天他将会被一颗小小的子弹



在速度中送进另一个世界



今夜牢房的气氛比身下的水泥炕更沉重



一位性情浪漫的画家



在春天一个戏剧的夜晚采风归来



看见花朵一样的妻子开在一位陌生男人的枝头



一怒之下他挥刀砍断了那人的动脉血管



同时砍断了自己往后的日子和世道的联系



锒铛的脚镣响着他对生活的向往



他陷入了比牢夜更沉寂的回忆



一生中他干过三件坏事



在夜总会十分认真地摸过三陪的胸



曾在心中暗自爱过好友的妻子



杀死了那个和心爱的老婆连在一起的男人



他说 我呀



唯一放不下年龄还小的女儿



他走的那个晚上

我翻开黎明覆去夜晚不能入眠



在翻来覆去中仔细总结自己



从总结中猛地坐起身来虚汗如雨



我发现自己曾经干过的



坏事比朱老三多得太多了



我告诉朱老三为他写的诗写好了,他没转脸但将手伸了过来。



看完诗后朱老三面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着。他望着我说:“我朱老三名朱宏举,有你为我作诗送行,我不枉此生,真幸运。愿你早日出去,有更多更好的作品。人啊,人!我作为一个将死的人,杀戮人被人杀戮的人,生命竟然因肮脏的老婆和她的情人而结束。不值啊,不值!但我不能没有血性,到阴间我即使遇上他们,也会再杀这对狗男女。”



你去了以后可要保佑我早日出去,我想我的妻子和儿女们。话一出口我不禁觉得自己卑微,我在向一个即将结束生命的人提出要求,我太自私了。



没想到朱老三说,你放心,我一定保佑你早日出去,明天以后不管我是神是鬼,我一定尽全力保佑你早日恢复自由。他望了望满屋子正在熟睡的同室狱友,满面祥和地说,我不仅会保佑你,我同样也会保佑他们,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大家同处一室,那不仅仅是缘分。



上午八点刚过,铁门哐啷一声开启,进来两名高大魁梧的武警,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朱老三抓了出去。朱老三挣扎着,站起身来要自己走出去。他出去以后铁门再哐啷一声关上,异常的响亮刺耳。



李荣摇摇头说:“我在此蹲了三年,看见十几个死鬼从这个监号拉出去枪毙,身份是画家的还是第一个。你看他,到死还是那么有风度,文化人的风度。”



“火药枪和平”说:“朱老三也真是拎不清,拿画笔的手干吗非要去提刀?女人嘛,莫要对她们那么认真。老婆被人睡了,再去睡别人老婆,或者就睡这个人的老婆,不就扯平了吗?非要杀死人,落这么个下场……”



周大海听了他们说的话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我看到他后背隆起的条条肌肉在不停地颤跳,下一个被枪毙的该是他了。他肯定对自己从前选择的职业后悔莫及,他也太小看自己了,至今他都不相信能赤手空拳打死人。此后的整整一个下午,他都一声不吭地靠墙坐着。



晚上我打开笔记本撕下几页,画了一辆超豪华的劳斯莱斯·古斯特轿车和三个性感妖娆的俄罗斯美女烧给朱老三,我估算着他这时候已过了鬼门关,在心底为他祷告:来世投胎大富大贵人家,平安一生,所娶的老婆是个规规矩矩的本分人。



圣诞一过,元旦又至,在狱中我迎来了1997年。



元月里我数着从1到31的日子,警告自己要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时光,在失去自由的时候,让心让思想彻底地自由一回。我甚至想,不是谁想失去自由就能失去自由,即使想有这种处境和机会也不一定有勇气做到。



如此一来,我就接受了时间的慢,我就责怪起自己的浮躁,思想中将自己放在矛盾的两极去进攻。



我想我生来本是庄稼人,种一季粮食捕一季鱼,到城里卖一季土特产打一季短工,那原是我应有的生活。我非得求学,非要想入非非,非要大把大把地挣钱,为此让自己离开了脚下生根的沃土,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下脚,犹如走在湿地的苔藓上,稳不住身子,落不下根,只能随风飘摇,飘过算计,飘过追求,最后只能飘进牢房里想自己的人生得失。



我为自己的既往沮丧,也会在某一刻想出去继续以前的生活,并认为自己会比过去老到,会有更多的成功在等着我。



元月中旬老周哥又让妻子会见了我。石莲已不像第一次那么悲观和显得无助。她信心百倍地告诉我,白镜泊已带着重庆有名的律师止戈来过两次贵阳,见过两次省政法委和纪委领导。在止戈律师看来,我没有参与杨米干诈骗案的故意,我得的三十万元大不了算不正当收入,大不了退了钱。说以此关我、逮捕我是不合法的,放我出来只是早晚的事。

正如后来有人在文章中写道:“一个时代必须记住的冬天情景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异地面临牢狱之灾,在判决之前,大哥和大律师携带百万现金从重庆出发,他们此行的目的,用法律和金钱,双管其下,去挽救一个悬崖边的兄弟。在冬日的寒风中,他们竖起衣领,奔走于异地的大小关节之间。”



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故事,文中的大哥无疑指的是白镜泊,大律师便是止戈,一个专为律师设置的名字“停止干戈”。



在妻子、大哥、大律师的多方努力下,我在春节的前三天终于重获自由。贵阳市公安局要求我退了所谓的三十万元非法所得以后,取消了对我的收审。



出牢门后我一刻也未在贵阳停留,立即和妻子坐上了去重庆的列车。我要去重庆对大哥说声谢谢,我想付给止戈一笔不菲的律师费,其后我还要赶回达川在节日里和家人团聚,尽诉狱中的思念之苦。



到重庆我一见到白镜泊,便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个“谢”字。



白镜泊笑着说:“我们何谈谢不谢的,是我该这样做,你也值得我为你做!”



面对白镜泊从容的笑,面对这样一个对我好的大哥,我哭了,站在那里号啕大哭。



止戈律师说他不可能收我的律师费,作为律师他认为我没有犯罪,最后不得不答应退了那本该属于我的三十万元是失败,即使是三分钱他也为此感到自责。按道理那三十万元是我本该得到的业务酬劳,他为这种结果感到无奈,感到愤慨。他当初对好朋友白镜泊说这是桩一定赢的官司,这么个结果再收我的律师费就等于侮辱了律师的称谓。



白镜泊在重庆为我大办宴席压惊,招来我在重庆的一干朋友和同学,整整坐了三桌,大家一同提前团了个年。



席间苏雷内疚地对我说:“琪哥都是我不好,不该叫你去拉萨。”



我告诉苏雷:“拉萨是个地名,和我坐牢没有半点关系。命中注定发生的都会发生,在什么地点和什么时间不会更改。”



苏雷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他心中有自责还有遗憾,他是想替我去坐这回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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