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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窖(4)

书籍名:《嫁给鬼子》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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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人还滚,滚了一会儿便不再滚了。

  雪停了便是一个化的过程。稀罕和老婆天天猫在家里不出去,看那屋上的雪一点点化成水,一点点在屋檐上凝成长长的冰钻。接着,再看某一根冰钻在某一时刻“啪”的掉在地上,摔成晶莹的一堆,再一点点化成水,在院子里悄悄汪着。

  家里仍然没有地瓜,只好煮地瓜干吃。地瓜干比地瓜差远了,不甜,也不绵软。更重要的是它不如地瓜有火力,吃到肚里发冷。两口子灌一碗地瓜干汤儿,不一会儿就浑身打战,上下牙抖得“得得”有声。

  终于抑不住对地瓜的思念。稀罕说:“去拿点地瓜吧。”老婆说:“拿就拿。”两口子就一先一后出了院门。稀罕出门后想起一件事,又回去拿了件东西。那是一盏油灯。

  地瓜窖上的积雪已化尽,湿淋淋的地上摇曳着一片水汽。稀罕将那捆山草移开,把油灯点燃,放在筐里垂了下去。油灯在窖口欢欢的,至窖底仍是欢欢的。

  稀罕说:“这回没事。”

  女人说:“这回没事。”

  稀罕就下去了。谁知刚到窖底,他觉得口鼻像突然被谁捂住,捂得他眼前发黑。他奋力往窖口一蹿,手脚并用爬了上去,上去后张开大口喘个不止。

  老婆问:“咋啦咋啦?”

  稀罕青着脸说:“快走!”边说边逃离了窖子。撇下的钩担与筐,只好由老婆收拾。

  从此,稀罕两口子再也不敢去拿地瓜。到了春天还不敢拿,到了夏天,那一窖地瓜全烂在了里头。

  秋天,稀罕两口子决定不再用旧窖,到村西另刨了一个新的。待存进地瓜,头一回去拿时,稀罕又觉得有人捂住他的口鼻。还是拼尽全力才挣扎出来。

  这一窖地瓜,又全废了。

  第二年秋天,他们在村南重挖一个。然而在拿地瓜时,稀罕又有了那样的遭遇。

  后来,稀罕两口子再也不刨窖子了。每年的漫漫冬春,他们都与地瓜无缘。因缺了地瓜的滋养,他们连儿女也生养不出,且一天比一天憔悴,渐渐消瘦得像鬼。

  窖 居

  袅袅地,柔柔地,那股炊烟又起了。

  它不在村中,在村前,在一个地瓜窖顶。它从一个石头垒成、三尺来高的烟囱中升起来,升到一定高度,便轻轻飘向了村子的上空。这像一种有意或无意的倡导。有意无意间,村中即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响应。九十九家炊烟齐举,氤氤氲氲,在小村上空形成一片薄云。夕阳一照,美丽得很。

  只有一户人家没参与这份晚景的制造。那是一幢坐落在村中央的二层小楼。它那楼顶上没有烟囱,只有马赛克贴成的楼面,大块的窗户玻璃,在静静地反映着夕阳的光辉。

  村民们知道,这一家没有烟囱也能弄出吃的。因为大伙不止一次地看见楼的主人骑着摩托,从县城里弄回一个炸弹模样的大铁罐子。

  起初村民们不晓得那是做啥的,后来才知道它肚里有气,能用它烧火。嘁,神啦。村民们感叹。感叹之余又悄悄讨论:不用咱那种锅灶,灶王爷蹲在哪里?就蹲在那个大铁罐子上?那能蹲得住吗?咳咳。

  看来灶王爷还是有本事的,似乎仍在他家安居乐业。这家人一天三顿照样吃饭,而且吃得很好。

  在夕阳落山,村里村外有几分朦胧的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提一个红漆食盒,从楼里走了出来。女人脸上有几条皱纹却白白胖胖,是那种先吃过苦后享过福的人特有的面相,女人走着,边走边跟遇见的人打着招呼。

  二叔,收工啦?

  他嫂子,喂猪呀?

  被招呼的人“嗯”那么一声,笑那么一笑,也没有发展成交谈,依然走自己的路,干自己的活。只是在女人走远之后,才回过头含意复杂地瞅那么一眼。

  女人走向村前,走向了最早升起炊烟的那个地瓜窖子。

  来到窖口,女人将食盒放在地上,蹲下说:“他爷爷,给你饭。”

  女人将食盒里的盘子端起,盘里是几块炸鱼、一块酱肉和两个馒头。女人期待着,期待着窖中人会出来接过去。然而,窖中却又传出那话:“不是说过了么,俺这里不缺吃的!”

  女人柔声道:“他爷爷,你还是留下吧。”

  “不用,提回去吧。”

  女人叹口气,只好将盘子放回食盒。她不敢将它留在窖口,她第一回那么做了,结果招致公公的一顿臭骂。公公说他还没死,怎么就来上供了?

  女人提起食盒,冲窖口注视一眼,就回了暮霭沉沉的村子。

  这边的窖子里,传出了勺子碰碗的清脆声响。

  在沉沉暮霭中,这窖口显出了一方橘黄。那是储了一窖的灯光。沿一架半朽的木梯下去,你会发现“别有洞天”一词可以做一番新的解释。这里面当然有地瓜,它就码在窖子的最里端。老大的一堆,嫩红嫩红的,带着收获时没弄净的泥土,还带着流出的地瓜油所凝成的黑痂。地瓜堆这边,靠墙支着一张“床”,是用木棒捆起、用石头支住四角做成的,上面铺一张油渍渍发着光亮的芦席。席上有一个铺盖卷,铺盖卷中显然有一张狗皮,因为有两条没了骨肉的狗腿从里边探出。床前窄窄的一块空地上,摆了些坛坛罐罐。靠窖口的两个角落,一边放了些柴草,一边是锅灶与饭桌。锅台挺矮,用几块土坯支成,一个小双耳锅蹲在上头,盛了小半锅夹着地瓜块的糊粥。灶前的饭桌边,则是这窖子的居民了。

  他在吃饭。他用他枯瘦的大手托着碗,先用筷子往嘴里拨地瓜块,拨光了,再专喝那粥。他喝得很慢,喝一口停一停,喝一口停一停。这样,碗就时时将一个大圆黑影儿罩住他的脸,造成类似月食的景象。当然那脸太不像月亮,粗糙,多皱,胡须花白,已是风烛残年的样子了。

  但他在吃饭时并没意识到他的老。在一口口咽那地瓜喝那粥的时候,他恍惚觉得,面前的灯影里,还有另一个人坐着。那张脸真像满月,灯光照上去,还能反回一些白皙皙的光亮来。那是妻子的脸。那张脸与他的脸相对,让他吃着吃着便忘了嚼动。死眼。死眼。听到这娇骂,他才清醒过来,笑一笑,再去啃那甜甜的地瓜。对了,桌子边还有一张脸,小小的,肉乎乎的。那是儿子。妻子噙一口嚼烂的地瓜,努起嘴,儿子便扬脸张口迎了上去。待儿子咽下,她将一口地瓜又嚼好了。喏,这么唤一声,儿子又把小脸迎向了她……唉唉,那日子,那日子!

  那日子就在这窖子里,在四十年前。那时他刚刚成亲,房屋突然失火烧掉,他和妻子只好住进了这地瓜窖子。那时他们多年轻呀,总觉得日子再苦也没啥。房子烧掉就烧掉吧,只要夫妻俩齐心拼命干,不愁盖不了新的。白天,他们双双下地干活,晚上便在这窖子里度他们的良宵。咳,那些个夜晚多有滋味呀……就在这窖子里,他们制造出了儿子,并把儿子从六斤半喂到二十八斤。那是用了三年用了整整三大堆地瓜呀。第三年的春天,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这窖子,搬进了他们盖起的新房。新房宽宽敞敞,明明亮亮,可是他与妻子仍是十分怀念这个窖子。每次来拿地瓜,两口子心中都有一股激动。有好几回,两口子还一同下到窖子里,对他们的遗迹指点一番,再搂抱到一块欢乐一番……

  唉,这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老人放下空碗,在灯光里垂下了他苍老的脑袋。他想他妻子早已不是自己的妻子了。她已过世二十多年,如果再投胎转世,这会儿又是一个做新媳妇的年纪。说不准,这会儿正躺在哪州哪县哪户人家的床上,在与另一个小伙子弄那好事。如此看来,人还是早死的好,如果三十来岁死,就会在一百年里比到老才死的人多享受一到两回青春。孩他娘真会算账,怪不得她那么狠心地早早扔下我走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呀……

  另一件要命的事情,是儿子也不像自己的儿子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地瓜窖子里养出的儿子,竟然在三十多岁上改行换道,做起了生意。他买了村里众人的花生米拉出去卖,再从外边买了化肥农药卖给大伙。三年下去,儿子就发了,非要拆了旧宅盖楼不可。盖楼呀,是盖这村里开天辟地第一座楼呀。钱是哪里来的?还不都是兄弟爷们儿的?这么住楼,你也能住得安心?他生气了,让儿子赶紧打消这个念头,可是说破嘴皮子他也不听。他只好说,你盖了你住吧,俺是享不了那福的。他把铺盖一抱,又钻进了这个地瓜窖子。他到这儿的第二天,儿子一家借了别人两间屋暂住,拆掉了三十五年前他爹娘用血汗筑起的房子。两个月后,在一阵响亮的鞭炮声中,儿子的楼房建成了。楼房高高的,在一片草屋之上十分扎眼。儿子儿媳来向他报喜,让他搬进楼房住,他一直闭着眼睛不吭声。他觉得满面带羞,他连看一眼那座楼的勇气都没有,更甭说到里边住了。儿子儿媳求不动他,只好走掉,他却一头钻进地瓜窖子,老泪涟涟哭了半天。

  “不走了,就死在这里头吧。”老汉自言自语道。他把碗放到锅里,再舀进一点儿水,连锅带碗都刷了刷。然后,他用瓢舀出水来,端着,走向窖子深处,做他每日饭后必做的一件事情:用刷锅水饮树根。说来也怪:他在进窖住的第一天,就发现窖子里面地瓜堆的上方,有一条筷子粗的树根自泥土里伸出。那树根黄黄的,长长的,带了一绺线似的细须。他想这一定是地面上的哪棵树将根伸到了这儿。可是他到窖子外边看看,方圆几百步远却不见有一棵树。然而再到窖里看看,这无本之根却分明在活着,只是有些蔫蔫巴巴的。他想,既是条根,就必定需要水需要养分,于是就将刷碗水端来,举起,将那条根浸泡了一会儿。浸泡了几次,那根变了样子,圆润鲜亮,好看得很。他心中生喜,给了它一日三餐的待遇——每顿饭的刷锅水都让它喝一气。几个月下来,那条根竟如拇指一般粗,垂下有三尺多长了。

  饮完树根,瞧着它抽两袋烟,老汉决定上床。他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早,因为他觉得,自从搬进地窖中总是睡不够,也不知为什么。把铺盖展开,把狗皮褥子铺好,他就脱掉袄裤进了被窝。吹灭灯,躺下,忽然记起当年妻子向他讲的一个故事。妻子说:有个庄上有个傻子,傻得什么事也不懂。这一年他小舅子办喜事,他媳妇要先回娘家帮忙,让傻子等办喜事那天去喝喜酒。临走,女人嘱咐男人:去的时候,要拣好衣裳穿,摸一摸,哪件光滑穿哪件。傻子点头答应着。到了这天,傻子果然挑选衣裳了。可是打开箱子,摸摸这件,摸摸那件,都不如自己的身子光滑,他就光着身子去了。到了丈人村头,老婆正站在那儿。她是担心丈夫会办傻事,所以一早在那儿等着。抬头一看,嗬,丈夫来了,晃着个大光腚。气得她又吵又骂,急忙把他领到一个地瓜窖子里藏下,让他老老实实待着。傻子说:俺想吃饭。老婆说:你等着,过一阵子给你送。傻子就蹲在窖子里等。傻子有个小姨子,十八了,在家忙了一会儿要撒尿,可是院里人多不方便,就跑到村边地瓜窖子那儿撒。正巧,她蹲在了藏她姐夫的那一口上。傻子在里边见有水落下来,以为是来送吃的了,就喊:哎,多给干饭少给茶!多给干饭少给茶!……每讲到这儿,两口子便笑成一团,搂成一堆。妻子说:你看他多傻呀!他附和道:是傻!是傻!

  可是,现在老人却喃喃地道:“孩子他娘,他并不傻呀。世上最好的,还是光身子呀。”

  这么咕哝几句,老人就睡了。睡着睡着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光溜溜的地瓜,窖顶上的那条根,原来是条地瓜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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