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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选个姓金的进村委(1)

书籍名:《嫁给鬼子》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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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后街金大头的家里却是另一种景象。在用散发着汗臊味的毯子挡严了窗户的屋里,在一盏15瓦电灯的暗淡光亮的照耀下,荆家沟金姓的二十二个成年人还聚集在那里一直没睡。跟往常族人聚会时一样,女人们都脱了鞋坐到床上,一大一小两张床在她们的屁股下“吱吱”地叫唤着;男人们则或坐在饭桌边、或蹲在墙根抽烟,咳嗽声、吐痰声此起彼伏。

  他们在焦灼地等候一个人。

  “怎么还不回来?”一个男人说。

  这话刚说出来,有许多声音附和:是呀,该回来了呀!

  众人这么说着,便一起去看坐在饭桌边的金大头。在荆家沟九户金姓人家中,这个长着一颗大脑袋、年近五十的汉子辈分不算最高,但事实上是大伙的首领。他的思想与言行,对金姓男女老少有不容置疑的影响力。在关系到金姓人整体利益的关键时刻,他就是众人的主心骨。

  金大头听了这话没有做出反应,依旧低着他那颗长满花白头发的大脑袋闷闷抽烟。事实上,他没法解答众人在这不眠之夜已发出过无数遍的问话。他心里也在火烧火燎地想,日他奶奶的真怪,这个金路怎么还没露面?!

  他扭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已是两点十分。他知道,再过五六个钟头,那场关系到金姓人前途和命运的村委会选举就要开始了,而他们金姓人推举的候选人金路至今还没从广州回来!

  “不是说坐飞机么?坐飞机还这么慢?”又有人小声嘟哝。

  金大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那张电报。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16日坐飞机回。阳历的16日是昨天,不,现在应该说是前天了。金大头向人打听得很清楚,从广州坐飞机到离荆家沟三百里远的省城,两个钟头就到。在省城再坐汽车回家,半天也就行了。所以前天中午金大头就派出了两个小伙子,骑车到十里外的公路边等,但等到半夜没见人就回来了。大家猜测说,大约是飞机落得晚了,金路要在省城住一宿再回来。昨天两个小伙子又去,金大头嘱咐他们,不见着金路再不要回来。可是上午没见他们回村,下午也没见他们回村。晚上金姓人全聚集在这里等,至今也没见他们的影子!

  再不回来,明天的选举会上可怎么办呢!要知道,候选人不在场是要严重影响票数的。在那个时刻,很多选民可能会把“×”号画到金路的头上。那样,他金大头几十年的努力和金姓人上百年的期盼就全完了!

  想到这里,金大头心急如焚,面前的烟锅明灭频率进一步加快。

  金大头对荆家沟金姓人的历史不堪回首。他深深埋怨他的曾祖父,埋怨他当年不该到这荆家沟财主家雇活,接着娶了一个段姓女人在这里安家。如果不是这样,他的后代现在会生活在三十里外的“老家”金家官庄,会挺直腰杆尽享大姓人家的威风,而不必在这荆家沟整年受气。金大头从能记事起,就饱尝了受欺凌的滋味。他走到院上,往往有一伙孩子冲他喊叫:“丁点儿铁,丁点儿铜,丁点儿姓金的是孬熊!”喊罢,还“呸、呸、呸”地向他吐唾沫。这种口头辱骂还是轻的,有时候他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就会有一伙孩子窜上来揍他一顿。他在这些时候也曾反抗过,但这种反抗只能招来更为严重的打骂。他也曾把几个金姓小兄弟召集起来试图报复,但因势单力孤,没有哪一次不被大姓孩子打得落花流水。

  在他长大以后,更领教了金姓成人所受的欺侮。在荆家沟,荆家是第一大姓,占了全村总户数的六成。之后是段家,大约占两成;叶家,占一成半;谢家,占一成;而他们金家,六十年代里只有五户,连半成都占不上,只占全村总户数的百分之三。虽然金姓人沾了那位老长工的光,都是共产党最器重的贫农成分,虽然他们都是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但在荆家沟就是抬不起头来。多少年来,村里大小干部没有一个能由姓金的当,他们只有在生产队出苦力的份儿。由于没有人在村里顶用,他们的一些基本权利便受到侵害。譬如说分自留地,划宅基,如果哪块最差便注定会是金姓人的;上级调民工出去扒河,荆家沟派人时金姓有几个劳力去几个劳力;平时在队里干活,金姓人汗洒得比别人多,工分却挣得比别人少。更严重的是,那一年老书记荆士明看上了金大头的嫂子也就是金路的娘,几次去她家调戏。有一回瞅见她独自在家,一进门就掏出家伙撒尿,从院门撒到屋门,吓得女人捧起卤坛子要喝,那个狗东西才作罢。就是这样,金姓男人不敢放一个屁。久而久之,金姓青年连找媳妇都难了,那些外村姑娘一听要去荆家沟金家,都说姓金的就那么几条腿,要是跟着他们还不吃大亏?金大头就是费了好一番劲,先后吹了不下七回,才在二十八岁上娶来了一个豁嘴女人。当然他的大头曾让几个稍稍俊俏的姑娘看了翻白眼,但多数几个长得很不咋样的也不愿意,显然是冲了他的家族状况。“丁点儿铁,丁点儿铜,丁点儿姓金的是孬熊”。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切地明白了“丁点儿”的含义。

  他愤懑极了。那年他受队长的指派去县城运化肥,瞅空儿去书店花六分钱买了一本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百家姓》,回家后越看越不服气:他们几姓算啥呢,天下几百个姓,第二十五个就是金姓呀!谢家稍好点,是第三十;段家,是一百一十八;叶家,是二百五十七;荆家呢,那是占了最末尾最末尾的,在单姓中倒数第十!他们凭啥要对金姓翻白眼挺肚皮?他把这种见解向族人讲了,族人个个觉得荆姓颠倒乾坤天理难容。但这见解只能在金姓内部发表,他们是不敢说给大姓人听的,他们的待遇还是年年依旧。金大头还看过一本线装书,上面说了金木水火土的一些学问,这又引起了他的思考:书上说金能克木,那么一蓬荆条是连像样的木也算不上的,咱为什么就克不了他们呢!这意见金大头更不敢发表,连在内部都不敢,他怕那蓬荆条燃成熊熊怒火,把他们这一“丁点儿”金给烧化喽。

  这都是金大头二十岁之前的思想活动。过了二十岁,他忽然明白这些思想全都是胡扯蛋,连一点儿用也不中的。要改变金姓命运,只有拿出实际行动。

  怎么行动呢?他们想到过迁徙。引发这一念头起因的是金大头的“百家姓座次说”在内部发表后却让外部人知道了,荆姓人皱着鼻子道:第二十五算个×!倒数第十的照样不尿他们!不愿在荆家沟住就走呀!去朝鲜吧,那里是姓金的当皇上,保准你们吃不了亏!金姓人一听觉得有道理:树挪死人挪活嘛,咱非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朝鲜是去不了的,金日成的光咱沾不上,可是回老家总可以吧?金姓人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决定回到金家官庄本姓人的温暖怀抱。金大头的爹和他的堂弟作为代表到了金家官庄,向那村的干部哭诉了金姓人在荆家沟的悲惨遭遇,听得同一血脉的人潸然泪下,当即答应他们速速迁回。不料,就在荆家沟金姓人欢欣鼓舞准备动手收拾家产的时候,金家官庄的干部却来告知:你们迁不成了,公社党委不同意。金姓人急了,一起去四十里外的杨集公社向领导驻地哀求,可是去了几次都让人家赶了回来。领导说,天下是社会主义的天下,在哪里也是社会主义的天堂,你们这种无理要求是不能答复的!搬迁没搞成,荆家沟的几大姓却都知道金姓有了二心,待他们越发冷酷。几个老辈人流着泪哀叹:完了,完了,咱姓金的这一回成了案板上的羊,人家爱铰毛就铰毛,爱摘蛋就摘蛋了!

  那年金大头二十四岁。他想无论如何我不能由着人家铰毛摘蛋。老辈人泄气了,我这一辈不能泄,那样的话,金家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他将他这辈的五个男性分析了一番,觉得唯有自己上过高小,有文化,也有头脑,那么,今后能担负起金姓命运别无他人,只有我了!想到这里金大头心情悲壮,在无人处大哭了一场。哭过,便认真地想怎么办。想来想去想出了分两步走的办法:第一步施苦肉计,由他出面找干部痛骂老辈人打算搬迁的可耻行径,表示要在荆家沟老老实实地住下去,打消干部的疑忌;第二步,他要积极表现自己,争取能在某一天当上村干部。第一步他做了,干部说你们想住就住下去,反正不能把你们撵出去。第二步,金大头做了长远打算:两年入团,五年入党。因为只有入团入党最后才能当上干部。二十四岁的他写了入团申请书,毕恭毕敬递到团支书手里,然后就发疯一般表现自己。那一年全国上下大学毛主席著作大做好人好事,金大头在全村青年中第一个完整地背诵下了“老三篇”,每天晚上都去给生产队里干不记工分的活儿。自家的地瓜干本来已经不多,可他还是扒了一篮子送给一个老党员。他的事迹让团支书发现了,在会上表扬了他,当年冬天让他入了团。初战告捷,金大头以后表现得更加起劲。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村村闹着让当权派下台,这一下让金大头喜出望外,他也以金姓人为主拉起一帮红卫兵,专造大队书记荆士明的反,并指望着能进大队革命委员会。想不到,新成立的大队革委还是由大姓人组成,荆、段、叶、谢都有,唯独没有姓金的。更要命的是,过了不久,老干部荆士明重新站起来,成了荆家沟大队党组织“核心组”组长,领导“一打三反”运动,把他定为坏分子报到公社,他被公安拴到县里坐了半年的牢。这一下他元气大伤,再也无力与大姓人争斗了。

  忍辱含垢整十年。十年后,广播喇叭里忽然说,村里要成立村委会,干部由村民来选,金大头那死了多年的心又活泛了起来。在终于等到荆家沟选村委的时候,他把金姓人预先召集在一起,要大伙选他。众人当然答应,随后一个老者就找前来组织选举的乡干部,推荐金大头为候选人。然而第二天的候选人名单上没有他。他找到乡干部问,乡干部告诉他,推举他的人太少了。金大头看看会场上坐着的一小撮金姓人,从头凉到了脚后跟。三年后村委又一次改选,他干脆装病连会没去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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