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好，对手(2)
主厨不信：“犯什么事？”时慧宝一翻手，手里多了一把长长的厨刀，把大家吓了一跳：“厨房里利器太多，我脾气不好，没办法。伤害罪。”主厨看看周围的人，都面有惧色，强撑着自己的气势，把厨刀抢过来：“这是我的地盘！”
时慧宝不输气势：“我要找个能吃饭的活干，找个晚上能睡觉的地方，我不会让人把我赶走的。要走你走。”主厨仗着人多，怒冲冲地举起厨刀：“信不信我剁你的手？”
时慧宝摊开五指，眼睛盯着主厨，主厨看看其他人，有点下不了台，大叫一声剁下去，临了还是拐了弯。时慧宝动都不动。
时慧宝把刀从主厨手里接过来：“该你了。”主厨气势已经弱了，恨恨地说：“流氓--流氓--”
时慧宝眼睛一转：“不如你们走，我来经营，一个月以后来取你们的工资，拿不到钱就把我碎切了，有想留下来跟着我干的，我不反对。”众人沉默了。
顾客把整盘炒饭吃得干干净净，他站起来大声喊：“有人吗？再加一份炒饭！”和时慧宝对峙的主厨又生气又无奈，站起来拂袖而去，剩下的人跟在他后面走，时慧宝笑眯眯地走到前厅，冲着顾客：“这一份算我请的，明天再来吃吧。”
顾客把钱掏出来放在桌上，热情地拍拍他肩膀，撑得扶着墙走。
经理兴高采烈地从躲藏的柱子后面出来，看着时慧宝：“你真把他们轰走了？”时慧宝说：“开灯，贴招聘告示。”时慧宝一回头吓一跳。时慧宝后面站了一个秃头秃脑、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长得像小冬瓜似的年轻厨师，冲他笑：“我从来这儿到现在还没拿到工资呢，你雇用我吧。我叫王小瓜，他们管我叫小滑头。求求你雇用我吧。”
一个刚来的厨子，怎么招儿就变得蹿为主子了，还有人求他雇用？这经历也太传奇了点吧。金砂饭店的几个厨师摸不清底细，显得有些焦躁。其实他们不知道，时慧宝的本事可不是一碗蛋炒饭就能说清的。
时慧宝是个俗人，做事也有一点马虎，虽然他自己称之为有创意。他更像是个有传统社会气息的江湖头目。他跟人打过架，入过狱，老婆离了婚，孩子的抚养权也争不到，一个男人到这种时候，社会和家庭的负担，因为灾难而变轻，他另外一面男性的本质反而显现出来。他豪爽，讲义气，有领袖欲望，肯主动替别人承担过错。他和粤海风饭店的女主厨一样，在专业上有着高超的厨艺。而生活中，他也和徐冰一样，都不过是一个没有人等他们回家的人。
晚上8点，广州街头的KTV歌舞升平，这个城市的夜生活还没开始，街心花园多了些散步的人。时慧宝带着王小瓜在街上穿梭，看见一个中年瘦瘦的汉子，鬼头鬼脑地提着塑料袋，到处问：“要手机吗？”
时慧宝和王小瓜耳语，叫他到这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身后，拍他肩膀。王小瓜拍完大喊：“警察！”那汉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蹦起来就跑，时慧宝在后面追，三个人一直追了好几条街，时慧宝才把他扑倒在地。
那汉子大声喊：“手机不是我的呀！”时慧宝骑在他身上笑着说：“我看你又想进去了。”汉子一扭头看见是时慧宝，惊喜地说：“你出来了？”时慧宝狠狠地给他一下：“什么出来了！是‘复员了’，哎，对了，不是让你等我出来一块儿找工作吗？怎么又偷东西？”汉子解释道：“真不是偷的，是别人收了旧手机换壳，让我帮着卖。”时慧宝把他拉起来，王小瓜这才气喘吁吁地追到。
时慧宝对王小瓜介绍：“顾小磊，过去跟我一块儿在监狱里管后厨房的，他是采购，过去是个贼。”顾小磊不情愿地瞥了时慧宝一眼，很介意他说自己是贼。时慧宝继而炫耀道：“咱们现在有自己的厨房了，过去那几个兄弟呢？”顾小磊说：“李大嘴在卖肉，白楠去给人搓澡了。”
晚上9点的肉市上，工人们自顾自地为明天的生意做着准备。顾小磊说的那个李大嘴是个魁梧的汉子，从冰柜里抱出一条猪腿来，左一拳右一拳，打得冰屑飞溅。然后用长耳尖刀把猪腿麻利地分开，脸上带着杀人惯犯般的微笑。旁边经过的人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李大嘴好奇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盯着他的男人，微笑着说：“要肉吗？大哥！”男人拔腿就跑。李大嘴在围裙上擦擦手，摸出一根劣质烟来抽，他抬头看见时慧宝站在他面前，说来也怪，李大嘴一脸凶狠，瞬间就变成孩子气似的微笑。
李大嘴说：“你出来了呀？我还以为你沤烂在里面了呢。”时慧宝皱皱眉头，看着一塌糊涂的肉案子：“你干吗呢？把猪腿打成那样？”
李大嘴不好意思地说是在给猪腿解冻。时慧宝说：“你这是第几份工作了？”李大嘴说是第六份了。时慧宝牛气地做了个手势：“换了衣服跟我走吧。”
四个人一路走着一路寒暄，嬉笑怒骂着显得格外亲切，狱友相见彼此都一肚子话要倾诉，索性四人找了个澡堂，边泡澡边谈。
李大嘴、时慧宝、王小瓜和顾小磊四个人并排在池子里泡澡。王小瓜看着李大嘴一身胸毛直害怕。时慧宝看出了他的心结：“你别看着李大嘴凶，好人一个，他是第一流的红案师傅。”李大嘴嘿嘿一笑。
忽然，四个人仰头一齐注视着走来的一个中年的搓澡工。搓澡工哼着小调，过去熟练地给客人做按摩，手法之娴熟，声音之悦耳，舒服得客人直哼哼。搓澡工看见时慧宝四个人走过来，又惊又怒：“你们干什么来了？我告诉你们，我不会--”
趴着的客人突然觉得没人了，很恼火地说：“使点劲儿啊。”客人一抬头，正好看见搓澡工被时慧宝和李大嘴抬起来，扔到池子里去，水花四溅。搓澡工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生气地说：“我怕你们了，行吗？”
久未见面的一群人，以这样原始的方式庆祝着他们的重逢，像一群孩子一样，这群脱光了的老男人在浴池里欢乐得放肆起来。
3.羡慕嫉妒恨
晚上10点，粤海风饭店后厨房里就剩下二厨小美，她从徐冰的主灶台上接下一份单子，快速地开始切牛舌。她精心地定好了闹钟，瞬间点着火，油锅烟气升腾，小美像个操作精确的机器，下牛舌，上料，收汁，等到菜一出锅，闹钟响起来。小美一掌把闹钟拍死，擦着额头的汗笑了。她精心装饰了酱爆牛舌，放在上菜的窗口拉了一下铃铛，又跑回去。等到徐冰回来的时候，小美做贼心虚地低着头看她，认真地雕萝卜花。
粤海风的餐厅里，长得温柔喜人的可爱女孩素素正在翻着菜单，一个侍应生好奇地盯着她，她的这顿夜宵，桌子上好几道菜都只吃了几口。素素又点了一个青椒烧牛心。侍应生说主厨已经下班了，请她换个菜吧。
素素不满意地合上菜单，要求见经理。侍应生爱搭不理地说：“我们大厅里有个活动，等活动忙完了就过来。”素素的话刚说完，牛舌到了，素素用刀切下一小块来，放在嘴里慢慢品尝。侍应生刚走，素素又把她叫回来，叫他把这道菜退回去重做，说是不熟。
侍应生索性在她对面坐下来：“小姑娘，我听说你是来我们这儿应聘的？”素素高兴地点头称是：“我就要进你们后厨了，咱们以后就是同事，我叫素素。”侍应生对素素的热情毫无反应：“你知道这道菜是谁做的吗？听好了，是我们主厨，她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你让她重做？你以为你是谁？”素素听完一点也不害怕，还是笑嘻嘻地说：“不管是谁做的，不熟就是不熟，端回去。”
值班经理匆匆忙忙地过来，叫素素准备简历，没想到素素倒先吃起来了，还在那儿嚷嚷着要退菜。
听见前面有人喊退菜，后厨房里的人们都互相交换眼神，偷偷看徐冰，小美最为惊恐。徐冰坐在后厨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喝茶，椅子较高，能够看见所有厨师。徐冰从后面过来，低头看看“扒牛舌”。领班经理不敢跟徐冰顶撞，嘀咕：“顾客是上帝，弄熟点，再弄熟点。”
徐冰把牛舌倒掉，突然火暴起来：“重新做？顾客是上帝，我是什么？奴隶？”徐冰接过来颠着勺，几下出了锅，关了火。小美在旁边偷偷地记录时间。
侍应生端了一盘新的牛舌上来，放在素素面前。侍应生盯着素素。
素素切下一块含在口中。素素正在闭着眼回味，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值班经理的大脸离她很近。值班经理说：“递你的简历之前，请把账结了。这盘菜很贵。”
之前被徐冰扔出去的刘小东，正溜达着抽烟，听见开门的声音，立即扔掉烟头就地躺好作痛苦状。徐冰打开门出来，后面跟着小美。徐冰看了一眼地上躺着刘小东，面无表情地说：“活着呢？”
刘小东呻吟着，摇着手：“我对不起老大，我死有余辜。就算剩一口气，我也要说，冰柜真不是我弄坏的。”徐冰被他逗笑了：“滚回去吧。以后记得提前检查。”刘小东如蒙大赦，爬起来，跑进厨房里。
徐冰看看跟在她身后的小美，心里想着怎么和她谈，小美私自做菜的行为，向来是主厨们最讨厌的，做完了不好还要徐冰来替她解围，这样的破事，徐冰绝不想再出现第二次。徐冰先耐住性子，回过头来问小美：“知道叫你出来干什么吗？”小美自知理亏道歉道：“对不起，我不该替你做那盘牛舌。”徐冰说：“我不反对二厨学艺，我自己也做过二厨，知道我讨厌什么吗？我讨厌你鬼鬼祟祟，老是盯着我。你看我做牛舌有多少次了？十七次？十八次？查查你的小本本，这不是二厨的工作。我没法要一个不务正业的助手。”小美争辩：“我只是试一次。”徐冰打断她：“冰柜昨天坏了，你早就知道了，出道难题，想看看我怎么处理？对吧？我等你告诉我，我等了一天，我很失望！”
小美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尴尬。徐冰压着火说：“我不生气，你不配让我生气。你就是只有野心的小蚂蚁。”小美脱口而出：“你是灭绝师太！”小美说完立刻后悔了，知道自己闯了祸。徐冰面无表情地看她。
小美慢慢从恐惧中走出来：“我不是你的奴隶知道吗？我就想当一个好厨师，你不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主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一点感情都没有，就算给你一个活人，你也能把他切碎了做菜！”徐冰微笑着说：“这就算临别赠言。晚上走之前，把辞呈放在我桌子上。”
小美怒冲冲地掉头走，徐冰在弧光灯下显得有点疲倦。
徐冰回到大厅，在值班经理的陪同下快步过来。素素看见主厨过来，赶紧咽了食物，站起来把应聘单递上。徐冰接过应聘单，扭头就走。素素不明所以，小步跑着在后面追：“我很喜欢做菜，很想当厨师，请雇用我吧。”
徐冰冷冷地说：“我雇不起你，一个月挣的工资，你一顿就吃完了。”素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贵是贵了点，还是很好吃。请雇用我吧。”徐冰诧异地说：“我在讽刺你，没听出来吗？”素素高兴地说：“听出来了，到厨房里工作，要尊重主厨，完全服从主厨，这个道理我懂，就算我听出来了，我也不会表现出来。”徐冰嗤之以鼻地扭头就走。
素素跑几步又把她拦住请求她再考虑考虑。徐冰觉得莫名其妙：“有什么理由让我考虑？你一点厨师的资历都没有。”
“我是没有当厨师的资历，可是我懂得美食啊，比如我吃了你的菜很感动。我也想把菜做成这样。刚才那道牛舌，第二次端上来的时候，我以为只是回到厨房里热了一下，会更难吃，没想到重新做过了。皮是焦的，火候刚刚好，一吃进去，就在嘴里化开了。”素素一脸的诚意。
徐冰盯着她，有点吃惊：“牛舌是你退回来的？”素素说：“是啊，他们说是你做的，告诉我如果想在这儿找工作就最好不要退菜。我还是退了，我想第二次端上来还是那样，我就不会在这儿等你了。”
徐冰听着有点意思，接着往前走：“那么你给我说说，你点的虾球怎么样？”素素：“解冻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没有香气，腰果是熟的，如果头一天把它烘好再下锅的话，滋味会不一样。”徐冰说：“西芹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拌西芹要在盘子里放冰块。”
“现在流行这种做法，显得新鲜吧。”徐冰的回答第一次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素素摇了摇头：“放了冰块以后，西芹的苦味就很强烈了，这么好的西芹，洗干净就吃的话是甜丝丝的。”
徐冰这才停下来看一眼简历问：“你爸懂厨艺？”素素说：“他是太史江家的传人，他开了三家粤菜馆。”
徐冰点点头：“太史江家是粤菜的豪门大户，同行不传艺，你来这里什么都学不到，回去吧。”素素低下头：“我爸去世了。妈妈说她不会经营，身体也不好。几个店都关了，还了很多债。我不能在家里闲着，我要工作，我要挣钱养妈妈。”
徐冰听完她不卑不亢的回答，心里觉得她对味道的敏感倒是一流的，很有天赋，就算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孩，也比小美在一旁让她生厌要好，便示意素素跟她进厨房。素素跟着徐冰进了后厨，她吃惊地看着，所有人都戴着塑胶手套，正在爬上爬下，清理厨房，用开水把碱块冲开，蘸着碱水，把厨房里的每样东西都擦到最干净为止。
徐冰拍拍手，大家停下来，给大家介绍素素：“今天素素就接替小美的工作，就是这里的二厨了。干活吧。”素素突如其来地一听，懵了。厨师们接着开始干活。
就在素素激动不已的时候，小美恶狠狠地从角落里过来，把手套塞给素素，背着包走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觉得不公。同样都是女人，凭什么一样在厨房里干得汗流浃背，她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就连一个个小小的愿望都得不到满足？每天按部就班的体力工作淹没不了小美好胜的自尊心。她在城市里厮杀，她的理想，不是要做一个一流的厨师，而是要通过征服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的胃，进而征服他的心。她和那些夜场里厮混的、地下室里奋斗的、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暖气的房子里欢笑或者痛苦的女孩一样，梦想是她唯一的财富。
这天晚上11点，金砂饭店餐厅里的灯又亮了起来。时慧宝带着他新组成的小团队和经理，围坐到圆桌前开会。时慧宝拿出他的领袖气质，开始逐一介绍：“面点师傅，白楠。”
白楠恼火地叫：“我说过我不来的。”时慧宝笑嘻嘻地根本不理他：“第一位白楠，他开过四家面点坊，经营不善，一夜之间把店里所有的面点自己都吃进去了，他这辈子不吃面，做面的手艺一流。第二位李大嘴是烤肉季传人，煎炒烹炸，伺候红案，掌握火候，天下第一。第三位顾小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没有搞不到的材料，在咱们这儿做采购。最后一个王小瓜，暂时当学徒，干点儿配菜的营生。金砂饭店后厨班子成立了，怎么样？有信心吗？”
值班经理愁眉苦脸地看他们一群虾兵蟹将：“老板说让你们试营业一个星期，不行的话饭店还是要转出去。”时慧宝信心满满：“一个礼拜？够用了，招聘服务员，清理后厨房！”
值班经理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有人问：“你们这儿用人吗？”时慧宝笑了：“进来吧。”
小美背着包进来，和时慧宝互相打量。值班经理认出小美：“你不就是对面那个粤海风饭店的二厨，就是你们把我们的生意都抢没了。”小美摇头一笑：“从现在起，我是你们金砂的人了！”说完小美拿出闹钟，走进厨房，她面前摆着牛舌和各类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