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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被撕裂的记忆(1)

书籍名:《后厨》    作者:张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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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饭店,徐冰坐在电脑台前面,动手抄一张菜单。琢磨半天,又把它撕得粉碎,从她所在的角度,居高临下看下去,厨师们正在各自忙碌。电话响了,徐冰没在意,素素去接,听了一句,大声喊:“老大你的!”

  徐冰心不在焉地过去,只“喂”了一句,就愣在那儿,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徐冰瞬间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对电话里的李同说:“麻烦你打到我办公室。”徐冰把电话挂了,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连刚才说话都气息失调,她谁也没理,闷头走了。徐冰一进办公室门,电话铃就响了,徐冰先不忙着接电话,找几个垫子把沙发搞得很舒服,躺上去试一试,再把电话抄过来。

  徐冰说:“谁给你我的电话?有事儿吗?我好得很,我告诉你不需要,完全不需要,怎么过是我的事儿,他回来看我笑话是吗?啊?”电话里,李同说出了自己妻子车祸死亡的噩耗。徐冰坐起来,刚才的一脸骄狂劲儿完全没有了:“哪儿出的事儿?我知道我不会说,我知道了,我去看看你妈。”

  挂上电话,徐冰回不过神来,突如其来的声音,突如其来的人,突如其来的车祸,这一切,一切的一切,就在这一瞬间,全回来了。在徐冰的世界里,还有谁能让她如此失态,如此的不淡定。和这世上的每一个女人一样,能让女人瞬间发狂的,往往都是感情。旧伤复发或者新伤到来,其威力都是一样的。

  值班经理探头探脑地进来,冲着徐冰招招手:“找你的,出来一下。”

  徐冰皱着眉头扭过脸去。领班经理无奈地打开后厨房的门,所有厨师都傻了。

  素素捅捅徐冰,徐冰回头也傻了。两个高大的警察,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进来。

  小男孩前面的头发稀疏,双肩背着卡通书包,脸上还有伤,眼神是木的。

  徐冰慢慢放下铲刀,把围裙摘了,递给素素,迎面走过去。

  两个警察和徐冰往外走,小男孩木呆呆地走到后厨房中间,领班经理鼻子眉毛都像活了一样,和其他的几个厨师窃窃私语,交换看法。

  隔着后厨房的玻璃门,看见徐冰和两个警察又激烈又无奈地说话,最终徐冰好像屈服了,看着警察走远。

  徐冰推开门进来,所有厨师立即行若无事各忙各的,领班经理贴着边儿溜走了。徐冰叉着腰,站在小男孩面前俯视着他,小男孩仰头看着她。

  晚上下班,徐冰把这个小男孩弄上车一路回家,这一路上,徐冰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在心头,往事一幕幕,浮现出的痛苦吞噬着她,折磨着她。

  到家打开门,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映进屋里。徐冰难以理智,她几乎粗暴地把小男孩推进来,关好门。小男孩站在门口,莫名其妙地不知道怎么办。徐冰换好衣服和鞋,顺手把一双大的红拖鞋扔到小男孩面前。小男孩拖着鞋跟着徐冰到处走。

  徐冰不管他,径直进了厨房,埋头切另外半个卷心菜,开始做最简单的煮卷心菜。叮叮当当一阵忙碌,她走进来客厅,端了两碗盐水煮青菜,在小男孩面前放了一份,她扭亮台灯,还是坐老位置上,一边欣赏夜色一边打开收音机。

  收音机里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开心地播报:“有奖天天猜,宝贝等你拿!现在我们进行下一个问题。”

  徐冰把手机拿在手里,跃跃欲试准备随时抢答。手头一本世界历史被翻看摊在茶几上,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答题竞猜,根本无暇顾及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徐冰不喜欢孩子,更何况这个强加派她头上、让她照顾的孩子。

  收音机主持人问:“拿破仑的第二任妻子叫什么名字?国籍是哪里?移动用户请发送到18909,联通用户请发送到8909,小灵通用户请发送到18809。本次的奖品是小天堂玩具有限公司提供的模型飞机。”

  徐冰皱着眉头琢磨,无意间一回头,发现小男孩端着菜碗,一口也不吃。徐冰站起来,把小男孩的菜碗端走,厨房里响了一通,等她再进来的时候,端着一个单面煎的荷包蛋,捧到小男孩面前。小男孩还不吃,徐冰撒上酱,撒了一个人脸出来。酱被热蛋一熏,香气透出来。小男孩像小狗一样开始吃,把脸从荷包蛋上抬起来,满脸都是蛋黄。

  徐冰坐下来,认真地看小男孩,看得出了神,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声音特别小地嘀咕一句,徐冰也没听见。

  卫生间里,浴缸被放满热水,徐冰找出一条新毛巾,扔在旁边。徐冰回头,发现台子上的照片,那是一张厨师学校毕业大合影,一群戴着厨师帽的男男女女站在一起留影。她又找了条毛巾,把相框蒙上。

  徐冰把小男孩领进来,对他说:“这条毛巾是你的,不许用我的!牙膏牙刷也没有,明天给你买,不许用我的!”

  徐冰又把小男孩踉踉跄跄地拉走,打开一扇门,指着小屋,里面已经铺好了一个地铺:“你睡这儿,洗完澡自己睡觉。再过几天,你爸爸来接你。不听话我就拨110,把你还给警察!”

  片刻,她又到了卫生间门口:“洗完没有?”卫生间里没反应,徐冰推开门进去,卫生间里全是水,小男孩使劲用手舀着往外泼,身上全是水,玩得很开心。小男孩见她进来,第一次笑了。

  小男孩突然仰起头冲着徐冰说:“我叫冬冬!”看见小东西那张明艳的笑脸,徐冰心里揪了一下,还是冷漠地说:“哦,冬冬。那你快点!我等着用厕所。”

  冬冬笨手笨脚地从浴缸里爬出来,穿上衣服。他发现墙上挂了一块毛巾,他凑到墙角,用一只眼睛看,毛巾底下有一个镜框。他站在马桶上,把毛巾拽下来,他用手指着中间那个男人。

  冬冬说:“爸爸!”冬冬的手继续向前滑动,指过徐冰的脸,停在徐冰停过的位置上,那是另外一张年轻女孩的脸。

  徐冰像看外星人一样认真地研究他。冬冬指着照片上的女孩,回头冲着徐冰咧嘴哭:“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徐冰说:“她不在,你快下来!”

  冬冬说:“不!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徐冰把冬冬往外拽。冬冬被她拉疼了,连哭带嚎的。

  冬冬说:“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冬冬使劲挣脱,徐冰没拉住,一松手,冬冬一个大屁股墩坐在地上,哭得更欢实了。

  冬冬还在喊:“妈妈!妈妈!”徐冰实在管不了了,关上卫生间的门,扭头回去了。隔着门,还能听见冬冬的哭嚎声。徐冰把自己扔回到双人沙发上,用被子裹住头。

  收音机里在播一个更无聊的股市分析节目:“从今天的股市走向来看,不容乐观……”

  已经是深夜了。门被推开了,徐冰吓了一头冷汗,冬冬睡意蒙眬地走进来。

  徐冰说:“干吗?”

  冬冬说:“妈妈,我害怕。”

  冬冬径直上了床,两只手搂着徐冰的腰。徐冰身体都僵了,扭回头看他。冬冬睡觉的表情很恬静,哪儿都胖乎乎的。

  徐冰犹豫半天,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看着身边这个名叫冬冬的小男孩,他怎么会和我睡在一起,徐冰心里一片翻江倒海,他是李同的儿子啊,“李同”这两个字像尖刀一样刺痛着她伤痕累累的心。面前的这个小男孩是她曾经最爱的人和她最恨的人生下的孩子,她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地忍受他跑到自己的家里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是命运之轮的捉弄,还是她怎么也逃不出的怪圈?乱想着、挣扎着,徐冰头脑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闹钟一响,徐冰机械地起床,把冬冬从床上拉起来,洗漱完毕开车把他送到了幼儿园。

  徐冰回到粤海风,叫素素先跟她去鱼市。徐冰扭头出去,几个厨师眉眼活泼地窃窃私语起来。素素提着鞋赶出来,几个厨师把她拽住。

  李毛仔把素素拉到一边,叫她找机会问问徐冰,弄清楚她家那孩子到底谁的。素素脑子没转过来,张皇失措地跑出去。

  厨师们从桌子底下把玻璃罐拿出来,各自掏钱。伴随着新的主题,新一轮的押注开始了。刘小东说:“押了啊。灭绝师太的孩子是谁的?一赔六!”

  海边鱼市上,徐冰带着素素在鱼市上挑鱼,徐冰和素素换上雨靴,在一地泥泞里行走。

  鱼市搭在海边,海风阵阵吹来,岸上的渔民们正忙着收获。刚刚上岸的各种海鲜成堆地码在地上。有的装箱,被铲货的小车铲走。到处都是吆喝的声音,选购的人也多。最大的一个鱼摊前面,队伍排得很长。徐冰和素素排在队伍的尾巴上。前面有提着篮子买散货的,也有各个饭店来进货的。徐冰无聊地四处看,回头发现素素紧盯着她,素素赶紧把头低下去,脸涨得通红。

  徐冰摸摸头发看看衣服,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怎么了?”素素结结巴巴地说:“他们让我……问那个孩子是……”

  徐冰大方地摆摆手,很无所谓地说:“别乱猜了,那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很多年不联系了,忽然说要来看我。他妈在高速路上出车祸死了,他那个倒霉爸爸在美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

  素素说:“为什么是倒霉爸爸?”徐冰突然变得粗暴:“别问了!你就傻吧你,净被他们当枪使!”素素不知道又触犯了“女皇”的哪一条神经,赶紧低头闭嘴。

  2.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早上的金砂饭店,时慧宝已经到了,角落里李大嘴和顾小磊死拉硬拽地把时慧宝拖过来。拖到墙上一个配电箱旁,李大嘴把铁尺插到箱里撬开。时慧宝惊住了。配电箱里的电线齐刷刷地被剪断了,向外支着。时慧宝说:“真是让他们剪了。”李大嘴嚷嚷:“我就跟你说,人家供电局根本就没掐咱们的电,你就是不信。”

  时慧宝说:“把它修上吧,咱们偷了她压缩机,她剪了咱们的线,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时慧宝刚要走又被顾小磊拽住:“这不是一报还一报,你没看出来吗?我们卖得不错,他想把我们整垮,这件事你认了,以后她什么干不出来?”时慧宝说:“真拿自己当黑社会了?大家做生意,这么斗来斗去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儿?靠打打杀杀能解决问题吗?”

  顾小磊说:“老大,厨房也是江湖,要想不斗,先分出个输赢来。”时慧宝犹豫半天,狠狠地打了配电箱一拳:“我先跟她谈谈,谈不妥那就斗,你们听我的信儿。”

  到了收工的时候,徐冰和厨师们一起用碱水擦灶台。素素讨好地冲着徐冰笑,想做道菜给徐冰尝尝,徐冰竟然同意了。

  素素做得好坏不说,气势惊人,摊子铺了一堆。看着她切牛肉,连切带做,厨师们都皱着眉头直担心。

  素素还不忘了吩咐别人:“帮我把芥蓝洗了切出来!”徐冰径直走过去洗,厨师们吓得蹦过去抢着干,徐冰把洗好的芥蓝端过去。

  素素下了锅,野蛮的一通爆炒,等到她把调味汁倒进去,用淀粉勾芡,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素素盛出来递给徐冰,大家伙偷眼瞧。

  徐冰并不接:“你先吃一口。”素素看着自己手里的芥蓝炒牛柳,脸通红,额头直冒汗,自己用小勺吃了一口:“看起来虽然不怎么样,是自己做的,觉得味道一流!”

  依旧冷场,没人附和着她笑。徐冰冷笑着说:“你不过是个模仿人做菜的小猴子而已!我看你还是早点打消当厨师的念头。想当厨师就要从头学起,我可没闲钱给你浪费!”

  素素站在那儿,眼泪在眼眶里转圈:“可是你一口都没吃呢。”

  徐冰突然把音量放大十倍:“想哭就哭啊?眼泪掉出来马上炒你鱿鱼!”

  这一嗓子把素素喊傻了,悲愤地仰头把眼泪憋回去,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

  徐冰交代她把中午的料备好。素素闷着头收拾东西。

  徐冰态度依然坚硬:“做二厨,盯住墙角电脑上的单子,所有的菜都要核对,明白吗?”

  素素点点头:“明白了,那我做什么菜呢?”徐冰叫她先把米饭焖熟。

  素素端了自己做的菜,要往垃圾桶里倒,徐冰接过来吃了一口。素素盯着她。

  徐冰说:“芥蓝的叶子比梗熟得快,这道菜,要先炒梗,再炒叶,牛柳提前炸出来,最后半分钟大火的时候,稍一翻炒,味道就出来了。像现在这样,梗子不熟,叶子是黑的,牛柳有腥味,你连基本的规律都不懂。”

  素素转忧为喜:“明白了明白了!我还会做好多饭呢。香得流油的烧鹅饭、荷叶饭、腊肠饭。”刚准备继续吹嘘,素素看着徐冰的表情,马上老老实实地刷盘子去了。徐冰想不明白,像素素这样的富家千金,何必在这烟熏火燎的厨房里找苦吃,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居然还如此坚韧不拔,具有高强度的忍耐力。

  晚上下班,粤海风饭店外的停车场上,徐冰发现有人站在她车前抽烟,吓了一跳,仔细看过去,是时慧宝。时慧宝过来把车门拉住:“昨天我的客人都跑单了,我也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再斗下去有劲吗?”

  徐冰说:“你先认错,我放你一马。”时慧宝说:“凭什么我认错?好,你不想谈是吧?”

  徐冰不动声色:“对。”

  时慧宝歪着头眯着小眼睛看她:“你每次都要赢,是吧?”

  徐冰酷酷地说:“对。”

  时慧宝盯着她的脸:“你听我说,我过去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我犯了罪,我在监狱里蹲过,我已经为了我的错付出代价了,我现在需要这份工作,我们俩不要再闹了。你损失得起,我损失不起,行了吗?”

  徐冰冷笑着看着面前这个滑稽的男人,冷冷地说:“不行。”

  时慧宝最后一次试探:“非要道歉?”

  徐冰说:“对。”

  时慧宝气愤地把徐冰的车门摔上,徐冰面不改色地发动车,扬长而去。

  忙碌又烦闷的一天终于结束,徐冰回到家,开门进来,习惯性地换鞋换衣服。忽然她停下来,又慌里慌张地换鞋、穿衣服跑出去。下楼迅速发动了车,向幼儿园一路奔去。

  一路上,徐冰的脑海中闪现出很多画面,厨师学校、初恋情人、失恋、背信弃义、双宿双飞,这一张张画面中的每一张都足以把她撕碎,把她原本纯真烂漫的情怀片甲不留地撕得粉碎。还不如不去想,可是生活就是这么不依不饶,它可以轻易地把你原本复原的伤口再次拉开,不但撒上一层盐,还在火上炙热地烧烤。那些原本费尽心机才忘掉的往事,竟然不偏不倚,一毛不少地全部回来了--是的,全部回来了。

  徐冰叹了口气,车疾速驰来,停下,她迫不及待地跑出来。幼儿园里一片漆黑,只有门口孤零零的小灯亮着。徐冰看见冬冬一个人坐在灯下的台阶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徐冰赶紧跑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事来晚了。”

  冬冬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她:“你把我忘了!”

  徐冰一连说了三个对不起。

  冬冬失落地低下头:“你把我忘了!”

  徐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都说对不起了,走吧。”徐冰说完,扭头自己走了,冬冬坐着不动。徐冰站在车门口:“你走不走?”冬冬撅着嘴,站起来,背着包走过来。

  徐冰一边开车一边连续不停地讲“我真不是故意的”,冬冬始终撅着嘴。

  回到家,徐冰洗完澡疲惫地躺在床上,听着她最爱的收音机。冬冬自己从浴室出来,爬到徐冰床上,倚在床头给徐冰念童话。冬冬说:“每天下午,孩子们总喜欢到巨人的花园里去玩。花园里长满了柔嫩的青草,草丛中露出星星似的美丽花朵。有一天,巨人回来了:‘这是我的花园!你们在这儿干什么?除了我自己,不准任何人在里边玩!’巨人粗暴地叫道。小孩们都跑了。巨人在花园的四周筑了一道高墙。”

  徐冰嘟囔着:“他可真是一个自私的巨人啊!”徐冰睡着了。冬冬把书合起来放在一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关掉台灯和收音机,也上床睡了。

  梦里,徐冰站在朦胧的白光里,四处飘着花瓣,充满着不现实的幸福感。徐冰戴着白色的长纱手套,扎着白色的头花,拖着白色的长巾,穿着白色的婚纱礼服。她踩着花瓣铺就的道路向前走。空中飘荡着《婚礼进行曲》。

  徐冰的手深情地伸出来,向下够,握住一只小手,她一看,是穿着黑西服、打着蝴蝶结的冬冬,冬冬胸前别了一朵绢花,下面的条子上写着:新郎。

  徐冰“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惊魂未定,喘息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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