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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雷霆落 ...

书籍名:《百年游》    作者:闲相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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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柳白泽睡得极安稳,好似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时候,挨蹭着不凉不热的身体,有了个偎依。只不过,从前是闷头窝着,总有双手臂搂着他轻拍安抚,如今,换做他伸了胳膊揽住别人,不自觉便扣住了往怀里带。待睡着了,梦中周遭也不再是虚空。
  
  张翼不多时就睁开了眼睛,只悄无声息地盯着漆黑的房梁。这许多日,清醒之时还是不习惯肢体相触。他慢慢转头,瞥了一眼抵在颈边睡得正沉的柳白泽,抬起一只手,手指在他额上轻点了一下。顿时,枕边人连睡梦中眼珠的转动也没有了。
  
  张翼揭开一角被子,又握住那只抓在自己腰上的手挪开,缓缓起身。他从床尾拿了件长衣披在身上,又回顾了一眼纹丝不动的柳白泽,走出门去,一路银铃细响。
  
  夜风清冽,皓月悬空。黑暗中飘来衣裾临风的猎猎声。
  
  久候之人见屋门幽然洞开,便上前一步,从院外树下的暗影中走到月光下。
  
  张翼就在院中停步,拢了衣袖,微微抬起下颌,垂了眼帘看向树下的人。
  
  简疏也不上前,与他隔了竹篱,相距数丈道:“明日,不如由我去……”
  
  张翼漠然道:“已来不及了。各循其道,回罢。”即刻紧了紧衣袍,又带了轻碎铃响,转身回屋。
  
  简疏张了张口,见他回返,终究还是闭了嘴,仰首去看漫天繁星晦明闪烁。看了移时,一扬衣袂,转瞬也消失不见。
  
  第二日清早,柳白泽趴在床边,自张翼睁眼起便开始软磨硬泡,抓着张翼套了镯子的手摸来摇去,只道自己要出门去一趟山上,将些事做个了断,不消几个时辰必定回来。
  
  这次张翼却也爽快,只道午时回来便可。柳白泽便欢欢喜喜换了衣衫,怀里揣了几样物什,最后望了望在躺在院中竹椅上,安然闭了眼晒太阳的张翼,出了门去。
  
  这一回当真不费甚么时间。山里颇有几个红粉知己,平日里与柳白泽混熟了的。等他一一别过了,又去崖下找阿蒨。
  
  阿蒨一身紫衫都变作了焦黄色,扯着他袖子嘤嘤地哭。柳白泽也是无奈,拍了她后背安慰道:“我也不是自此便不来了,只这百年而已。你也趁这闲暇潜了心修行,化个人身,能离了这土埃。到时,我说不准早已来找你了。”说着开始掏袖子,摸了只银钗出来,乃是与那只绞丝镯一处买来的,插在阿蒨发间。
  
  阿蒨摸了摸头上,不哭了,抽噎道:“柳哥,你可早些……”柳白泽道:“好好,修行可是桩大事。你瞧狐三,骗了许多香火,也不敌那一声雷罢。”阿蒨点头:“那你也用功些,早日得了道,便好了。”柳白泽笑道:“成仙有甚么好。我这便走了,你保重罢。”说罢摇摇手,离了那半壁枯藤。
  
  已是深秋时节,沿途草树摇落,木叶尽脱,一派肃杀气象。
  
  柳白泽闲然四顾,放缓了脚步往家里走,想着今后这许多年是个甚么光景。
  
  说来,独身只影也该过惯了,可还是免不了,时不时怀念所谓相依为命的那短暂的一小截日子。好像在冰窟里活命久了,明明已经不再惧怕严寒,不管过了几百年,见到了火苗,还是忍不住想偎上去,哪怕从前有的是暖炉而如今只是烧红的木炭,哪怕只是零碎的小块,哪怕会烙伤了皮肉。
  
  柳白泽边走边如是想。虽说张翼是个男的,脾性也不大好,又有些扎手,不过,好歹能陪上自己许多年月。况且,论皮相,他着实没见过更好的;那甚么甚么的时候,手段虽生涩,却颇放得开;不整治自己的时候,也算是个良师。
  
  他忽然想起张翼夜里被自己搂住睡着了的乖顺样子,心里跳了跳,又默念了一遍,只是陪着而已,反正也不多求甚么。命途有数,聚散有因,无论多荒唐无理的变数,也从来都是强求不得的。倘若哪天真能磨掉暖化了那刀子似割人的性子,凑一堆儿过日子,也是不错的。
  
  要是到百年后还能保住条命,到时候张翼又没宰了自己,便带他寻些好看的山水逛一逛,再做些从前没吃过的吃食让他尝尝,好生将人送走了,然后另找个偏僻些的地方,还像从前那样住下,再不呆在这一处死等了。
  
  正神游间,晴空里忽然一声炸响,天色蓦地暗下来。柳白泽心下猛沉,仰头望去,正见一条赤紫的火雷裂开在墨云中,煌煌赫赫,雷鸣隆隆。
  
  一刹间,那条跃动的雷闪已脱开了云间,万钧雷霆,轰然落下。
  
  柳白泽闪身堪堪躲开,那道雷就砸在身旁,大片荒草顿时被打成了飞灰,中间深深一个凹坑,沙土四溅。心下急道:说甚么来甚么,完了完了。抬眼望云里看,又有两道紫电出水蛟龙一般盘踞在云里,纠缠弯折,跃跃欲出。四周黑云翻滚,乌烟弥漫。此处离大桐乡不远,却一片空旷平坦,连个遮蔽之处也无。
  
  骤然间,一道火雷又窜下来,比上回迅疾了一倍不止,轰隆炸开。柳白泽这次躲得勉强,被那冲力撞倒在地上,刚想抬头,迎面一片溅起的土石打过来,直扑进眼睛里,顿时剧痛。
  
  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忽而闪过张翼的影子。还是出门时的样子,挽了松松的发髻,搭在一旁的手上套着只镯子,阳光下明晃晃的一圈闪人眼睛,闭目欹卧着,倘若看自己午时还未回,必定要生气。云里的雷声碾得身下的土地开始震颤。
  
  柳白泽心道:你这圈子白套了,契也白写了,修行更白教了,咱俩都亏了。耳边啸声疾至,心下一横闭了眼,只等那霎终了。
  
  灼热的气流自头顶猛灌下来,自上而下一路摩擦下去,呲呲嘶鸣不断,贴着身体爆出刺眼的火花,有一两星迸到了皮肤上,带了点点灼痛。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过了一晌,柳白泽茫然地睁开眼。耳边已经重新宁静下来,轻风和缓,细草摇曳。
  
  视线仍旧有些模糊,摇晃着站起身,心有余悸地抬眼望天。仍旧是乌云漫天,只是没了那些狰狞肆虐的火雷,只有沉甸甸的秋雨洇在里面。
  
  柳白泽愣了一下,不对,完全不对。
  
  这四百多年里,每隔上个几十年便要遭一次雷劫,除却开始一次,其后侥幸躲过去的,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每次都是借天地间阳气大盛之时起雷,至正午方休。再次抬头确认一遍天色,这一次,的确未至午时。
  
  一定有哪里不对。柳白泽定定站着,想了又想,不止是这次雷劫,身上也有些不对。心里突然虚了一下,好像脚下有那么一块塌落,突然一脚踏空了。低头去看,手指居然在抖,犹疑着抬起手,慢慢探向颈间。一寸寸抬起,靠近。
  
  空的。居然是空的。怎么会是空的。
  
  胸中突然又鼓震了起来,一下下砸在骨头上,要将腔子捶出个窟窿出来。柳白泽又摸了一遍,依然甚么也没有,突然就恐慌起来,好像少的不是个折腾人的细圈子,而是胳膊腿脚之类的。
  
  柳白泽深深喘息了几口,强抑着平复呼吸,然后继续往前走。
  
  天色晦暗,秋风逆卷,黄土被刮起薄薄的一层,又被湿重的水汽压回地上。
  
  不晓得走了多少时候,远远能看见草叶飘摇的屋檐了,依旧是老样子,灰黄敦实的颜色,屋脊上还伫了只花翎子公鸡,红冠高耸,四下顾盼。
  
  突然就放下心来。随即就觉得可笑,怎么会吓成那样子。只不过丢了只圈子而已,说不定是给那道雷化掉了。再者,这雷霆轰顶,说来只是自己一个的劫难,关他甚么事呢,难道他会使甚么怪异法子替人受雷不成。那他便不叫张翼,该叫十足十的冤大头了。
  
  再往前几步,就是低矮稀疏的篱门。估了估时辰,午时大约已有些过了。不过,他就是又生了气,受一受也便过了,何况连折腾自己的那只圈儿也没了。柳白泽想着,不自禁便笑出声来。
  
  快走几步一把推开竹篱,一抬眼,身体就彻底僵在了门口。
  
  院中一把竹椅,空的。几步外,一片沟壑纵横四散,中间隐约是个人形倒在地上,焦黑碎裂,已经分辨不出形貌。
  
  柳白泽僵了半晌,如若提着气踉跄向前了几步。脚下一软,跌在那东西近旁,热浪扑面。视线开始模糊摇晃,却有甚么在晃眼。仔细分辨了半晌,却是个细细的绞丝镯子,依旧明晃晃的,陷在一截该是手臂的炭样焦骨上。
  
  手在哆嗦,顺着裂开的地面摸索过去,探到那只焦糊的手骨,托了一下。骨骼顿时断开跌掉,碎成一缕缕黑色的粉末,消失在泥土里。
  
  柳白泽一把抓起那只镯子。仿佛刚从炉中炼化出的温度,嗞嗞嘶响灼烧着他的手,在手心里留下一圈紫红的烫痕。
  
  瞧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些疼,大约是方才进了沙土伤着了。抬起另一只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放下来时,手背上湿漉漉的一片,带着红色的水迹。
  
  雷霆者,天之号令,治祟降魔,炼度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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