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孪生兄弟
雨亭扭亮了书房的灯。
书柜整整齐齐，端端正正。
书籍泛黄，一层层灰尘，承载了不知多少岁月。
繁体字记载着一个时代，文化的变迁，政治的更替。
酒柜的玻璃门敞开着，妈妈刚才取酒时忘记关了。
壁上的像框里早已换上爸爸慈祥的照片，他微笑着，目光深邃，鼻梁高耸，脸部表情微笑中透出庄重。
窗户开着，冷风袭进来，紫色的厚窗帘掀动着，拍打着窗户，这是爸爸生前喜欢的颜色。窗帘上的灰尘，象征着历史岁月的痕迹。
写字台上出现的一幅褪了色的照片引了妈妈的注意，她看到这照片，陡地一惊。就像有一辆利刃刺中了她的伤口，她有些晕眩，不由自主地拉紧了雨亭的胳膊。
雨亭随着妈妈的目光，也捕捉到写字台上的照片。
这是一幅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似乎还有水迹，一圈涟纹。
是一幅三寸照片，照片上有两个男孩正在地上玩耍，裤裆处露出丰腴的小屁股。背景是床上，散落着玩具。
令雨亭吃惊的是这两个男孩长得如此相像，胖胖的大脑袋，亮晶晶的大眼睛。就连衣服和裤子都是一种样式一个颜色。背带蓝裤，半黄色上衣。
雨亭拾起这幅照片，仔细端详，拼命从这照片中看出奥秘。
这不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吗？
那个和自己长得相同的小伙伴是谁？
他为什么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
雨亭拿着这幅照片，扶着妈妈，来到客厅，坐到沙发上。
妈妈眼睛里淌下泪水，她掏出手绢拭着泪。
“事到如今，妈妈也不再瞒你了。这幅照片是你们两岁时照的。你还有一个弟弟，叫云亭，是双胞胎。你爸爸很喜欢你们……”
“那弟弟呢？”雨亭急急问道。
妈妈眼里噙满了泪水。
“那年大年初三，你爸爸和我带着你和你弟弟云亭去逛厂甸庙会，庙会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胡同窄，游人多。你爸爸抱着弟弟，我抱着你。忽然，有人点燃了一串鞭炮，人群更乱了。我和你爸爸趁势进入另一个胡同。这个胡同人少一些，你爸爸想要上厕所，于是将你弟弟也交给我照看。他进了一个大杂院寻找厕所。云亭起先还听话，后来涌来一伙人，争先恐后要看拉洋片的。云亭不小心卷了进去，一会儿的功夫，他不见了。我大声地叫喊，跑来跑去，也没有找到他。你爸爸出来后，见没了云亭，也慌了神，他跑来跑去，也没有找到云亭。他报了警。警察搜寻半天也没有发现云亭。唉，云亭就这样丢了……”
妈妈说到这里，哭出了声。
“后来，有一个老太太捡着一只鞋子交给我，我一看，是云亭的；鞋带已经扯断了，云亭不见了……你爸爸气得打了我一个耳光，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打我。我们太伤心，太痛苦了，烧掉了所有云亭的照片，我们想忘记这一痛苦的回忆……可是这幅照片怎么又出现了呢？”
“您估计云亭会怎么样呢？”
“那时候，有许多庄户人家想要男孩，长大不仅传宗接代，更重要的是家里添了劳动力。一些拍花子专门在大城市里拐骗男孩，然后卖给这些人家。我想，很可能云亭被那种拍花子拐走了。他们手上涂了一种麻醉药，一拍孩子的脑袋，孩子就昏迷了，跟着他们走，他们往往容易得手。多少年过去了，我始终不愿提及那段往事，所以也就从来没有对你讲过，我不愿提及这段历史，可是每当看到你，我就想起了云亭……”
说到这里，妈妈已经泣不成声了。
雨亭感触地说：“弟弟如果活到现在，也是中年人了，不知他落入哪户人家，那户人家对他好不好，他是否受到良好的教育，是不是考上大学了……”
妈妈叹了口气，“他就是被卖了，不会是富裕的家庭，一般都是困难的人家。就不知三年困难时期，他度过没有？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也很帅气的。这就是命运，命运啊！”
雨亭说：“不如在报上发个寻人启事，找一找看。”
“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何况他若是被拍花子拍了去卖了去，拍花子决不会告知那户人家，他是哪里人，是在哪里被弄走的。中国这么大，农村如此广阔，又有那么多山区，到哪里找去？有一些文盲又不会看报的。”
雨亭喃喃自语：“云亭啊，云亭，我的好弟弟，你究竟在哪儿呢？悠悠天地，浩浩环宇，天各一方，人各一方，今生今世，咱们不知还有没有缘再见面！”
妈妈抚着雨亭的额头道：“转眼你也是中年人了，你又是多愁善感的人，我是不该告诉你的，人以水为净，实际上是人以不知为净。”
雨亭感慨地说：“我感觉他还活着，妈妈，我一定要找到弟弟，他不会死的！”
“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们是双胞胎，他和你一样，后背上都有一颗明显的红痣，他叫云亭，他叫云亭啊！”妈妈说着说着，又淌下一行热泪。
第二天，雨亭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他翻阅着：《中国青年报》，可是上面的字迹却难以落入他的眼帘。他又拿起《中国图书商报》，商报上的几大热门新闻也勾不起他的兴趣。
他用手把玩着笔筒，这还是在房山石花洞门前的地摊上买的，图案是“钟馗打鬼。”怒发冲冠的钟馗怒目圆睁，胡须倒立，穿着蓝袍，挎着利剑，右脚踩着一个小鬼。那小鬼吓得抖如糟糠，汗如雨下，双膝跪地，磕头如蒜。
雨亭看着看着，眼前又浮现着昨晚妈妈讲的情景：
厂甸庙会，游人如织，招牌林立，人头攒头。一个颇有灵气的小男孩，在人群中钻来挤去，双目忽闪。一个瘦骨嶙峋的拍花子模样的老头，贼眉鼠眼，背着个脏兮兮的布口袋，一把扭住小男孩，用手掌在他头上一击。小男孩随即昏昏沉沉。老头趁势将他抱起来，挤进人群，转瞬不见。
“雨总，您想什么呢？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觉？”
黄鹂的声音使他猛醒过来。
“没，没什么……”雨亭遮掩着恍惚之态。
黄鹂又凑上一步，神秘地说：“是不是那个女鬼又来了？”
“没有，没有……”雨亭正了正衣襟。
“黄鹂，你那里有什么新消息吗？”
“雨总，出版社可传出闲话了，说您在外头又蓄了一个小的……”
“什么大的小的？”
“就是小，小妾，小老婆呗！”
“这里谁又嚼舌头，无中生有，兴风作浪，唯恐天下大乱！”雨亭生气地说。
黄鹂又凑上一步。
“你离我远点好不好。”
黄鹂又退了一步。
“人家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您养的那个小的来了，不依不饶要跟您结婚，肚子里都三个月了……”
“扯淡！这里谁在造谣？！”雨亭气得说了起来。
“还不是那些惦记着您的位子的家伙，人言可畏，人心叵测呀！有的人表面上甜言蜜语，恭恭敬敬，驯驯服服，可是背地里两面三刀，磨刀霍霍，唯恐您不出事。打个喷涕，他们非说要地震了；打开打火机点烟，他们非说要着火了。您在出版社负责业务。不涉及经济，他们在经济上难以找到破绽和借口，便想在生活问题上借机做文章，想搞臭您，年终考核时增加一些不合格票，中层干部和副高职称以上的人只要有三分之一投您不合格票，您就得被就地免职！”
雨亭听了，脖颈间掠过一丝凉气。
“黄鹂，你是最了解我的，我在生活作风上坐怀不乱，清清白白，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当然，我是最了解你的，关键是那女鬼出现了，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像有一肚子委屈，哭天抹泪的。她有时在门口一站就是几小时，比门卫还站得直。连有的门卫也同情他，还以为您是当代陈世美呢！有的门卫把她让进门卫室，给她打饭送水，看她在那里伏案写情书，字里行间，凄凄切切，泪水湿了信纸，湿了桌面……”
“得了，得了，你在大学中文系学的这点词都用在这儿了。你告诉我，是哪个门卫敢这么做！她是精神病人，应该送进精神病院治疗！”
黄鹂道：“雨总，还有人说，是你甩了人家，人家才被逼疯的，由于失恋，神经受了刺激……”
“岂有此理！”雨亭气得一举捶在办公桌上，茶杯落地，茶水撒了一地。
“都是那本《粉红色的脚》搞的鬼！”雨亭气得浑身哆嗦，出了一脸虚汗。
“雨总，您觉察出来没有？”黄鹂又凑上一步。
“人世间的真鬼比女鬼更可怕……”
雨亭仔细揣摸着这句话的份量，喃喃自语道：“有份量，一针见血，一语破的，到底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
黄鹂自豪地说：“我是硕士毕业生，文学硕士！雨总，怎么样？该提拔重用了吧？”
雨亭说：“提拔重用跟这是两回事，还要看民意测验，组织考虑，个人条件。女孩子当什么官，搞搞业务多好。”
黄鹂嘴一撇，“可总编室事务性工作太多，太烦人。一会儿要个报表，一会儿做个记录，一会儿要统计，一会儿又要催各编辑室的图书选题，事无巨细，都是碎催的活儿。”
雨亭正色道：“黄鹂，你可不能这么说，这是事业的分工不同，什么岗位都得有人干，你再好好干些时间，再放你到编辑室当编辑。先帮我把这个女鬼治疗好，你就是见证人，就是女钟馗。”
晚上，雨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东四附近那个住处。
他走进卧室，只见桌上有一页纸，纸上写着：
世间有什么花开花落？
你究竟爱过哪一朵？
今夜情愿为你落……
因为有了你，
我把冬天走为春季，
只有为你美丽……
是风铃的字迹。
他太熟悉这个字迹了。
他看过她的诗集、小说。
“风铃，你出来！暗来暗去不算好汉！”
雨亭大声呼叫着。
一阵风袭来。
台灯灭了。
屋里一片漆黑。
院里一片漆黑。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