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陵阙(2)
我实在生气。小周后的事情也罢了，为什么他还要提花蕊夫人的事呢？那件事实在年代太久远了，只怕那时连他们两个都只是牙牙学语的幼童，他们问这个做什么？分明只是想羞辱我而已！
我怒道：“你们辽国打仗，难道从来没有掠夺过败军的妇女？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败者受辱，也是屡见不鲜的事。只是，我大宋现在国力强盛，你们对我任意侮辱，也太无礼了吧？”我一边说，一边庆幸父皇还算治国有方，否则我就要像五胡十六国时候那个倒霉的中山王慕容冲一样，任人宰割了。
他们也感到没趣，胡乱吃了晚饭就告辞离去了。
第二天，我带阿桂出门看看上京的风景，不巧的是，我们刚出门没几步，就看到了韦将军和莫都统骑马奔出将军府，身后跟了一队整装待发的军士。他们也看到我了，莫都统转头一笑，“我们要去五陵阙为明天的祭天做准备，你们也去吗？”
“祭天？难道明日辽皇要去五陵阙祭天？”我刚到上京的时候，韦将军说辽皇这段时间国事繁忙，无暇接见我，因此我也不能入宫见三皇姐。原来他是在准备祭天的事。这么说，过了明天，他就可以接见我了？还有，韦将军和莫都统是要去五陵阙那里提前戒严吗？我想趁机看一下辽国军士的军容是什么样子，便说道：“谢谢莫都统，那我们也过去看一下吧。”
军中有人牵出两匹马，让我和阿桂骑上。阿桂刚刚骑上马，就打了个大喷嚏。他揉揉鼻子，像想起什么似的，问身边的莫都统：“莫大人，郊外那里有蛇吗？”
莫都统笑道：“你放心好了，就算真有蛇，它们现在还没有从冬眠中醒来呢！”
我们跟着韦将军，来到上京郊外。北方的天气，跟中原的的确不一样。天空蓝得让人沉醉，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在这壮阔的环境中，五座高台石阙显得更加高大雄伟。
韦将军吩咐军士们打扫一下五陵阙台上的尘土，回头对莫都统笑道：“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我们就在这里狩猎好了。”
莫都统也点头同意了。我有点儿失望，想看看这辽国军队平时是什么样的，但现在只能看到他们打扫，不过，估计韦将军也不会让敌国皇子把他们的军容看了去。
韦将军吩咐手下取来弓箭，他和莫都统，还有几个贴身侍从，都拿了一副，我和阿桂也拿了。这个时节猎物不多，我拿着弓箭，在这藏不住野兽的草地上看了半天，也没看到有什么目标。再看韦将军，他正举着弓箭抬头望天，天上只有几个小黑点飞过，他要射那么远的飞鸟吗？
他把那张大弓拉满弦，手指一松，咻的一声，那支翎箭已刺入苍穹。天上的一个小黑点顿了一下，掉落在地，原来是一只大雁，已经中了箭。
众军士齐声喝彩。莫都统也对着天空引弓放箭，箭无虚发，也射下一只大雁，旁边又是一片叫好声。
我有点儿无趣。射那么远的飞鸟，我肯定不行。地上也没有什么猎物可以供我打的，我还是看热闹好了。
“中山王，这里有一只兔子！”莫都统见我无聊，指着草中被惊起的一只兔子，让我射那只兔子。旁边的侍从明明可以一箭射中它的，也不放箭，专门让我来射。
我赶紧向它射出一箭，但它跑得太快了，没射中。我掉转马头紧追几步，又放一箭，但放箭的力度不够，箭歪歪斜斜地掉到它旁边。我急了，他们能射中高空中的鸿雁，我连一只兔子都猎不了。我急忙纵马跑过去，跟着那兔子进了旁边的小树林里。
这林子还挺密，兔子钻进去就没了踪影。我骑着马正想回头，忽然看到了前面的几个小丘。原来是坟墓。那几个坟墓都挨在一起，没有墓碑，坟上也没有长草，好像是新坟，似乎这几个坟还是同时立的。我心里打了个冷战，这几个坟不会是一家人同时死了吧？我不想久待，急忙掉转马头出去。
快跑出树林的时候，莫都统骑马迎面过来，满脸紧张的神色，“中山王，你在里面没遇到什么吧？你一个人跑进这偏僻的树林里，实在太危险了。”
我这才想到，我是大宋派遣的人质，身份重要，为了追一只兔子就一个人跑进树林，的确危险。我暗暗后悔刚才的莽撞冲动。
韦将军笑道：“原来中山王这么喜欢兔子。再过一个月，野外的猎物有的是，中山王想什么时候出来狩猎都可以。不过看你射箭的样子，估计很难射中呢。”
莫都统笑道：“韦将军按住那只兔子让中山王射，他应该就能射中了。”
韦将军忙摆手道：“不行不行，就他那个准头，我怕如果我按着兔子让他射，他更容易射中我！”
他们取笑了一番，便继续打猎去了。临走时，韦将军还不太放心地吩咐几个军士，把那个树林好好搜一下。虽然那个树林不大，藏不了多少人，但它离五陵阙比较近，如果有几个绝顶高手藏在里面，也很危险。
我无事可做，只好跟阿桂随意聊天，看着那些军士为韦将军和莫都统的箭法喝彩。大约到了傍晚时分，韦将军吩咐众军士后退一里路，点火做饭。由于生火做饭的时候会把地面烧得焦黑，为了不影响明天五陵阙的景观，他们只能在远处点火。因为此处是草原，一只兔子从草上跑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也不用担心在离开五陵阙的时候有人潜入附近。
韦将军见大家兴致勃勃地点火做饭，走到一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从腰间摸出一支羌笛，轻轻地吹了起来。
我一直认为夷狄的乐器不能登大雅之堂，想不到那支样子简陋、毫不起眼的羌笛，吹出来的曲子竟这样动听，丝毫不比中原的箫、笛要差，别有一番塞外风味。我想起了我小时候一次父皇设宴，似乎也听过席上有羌笛的演奏。当时母后尚在人世，而我是深受父皇宠爱的小皇子。如今时过境迁，母后早已离世，我远在辽国，不知日后命运如何。望着逐渐灰暗下来的天空，望不到头的草原，草原上的袅袅炊烟，我想起了两句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突然，我听到在一边喝酒的莫都统丢下盛酒的皮囊，惊叫道：“烟！有五道烟！”我们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远处的五陵阙，每座高台的石阙前，都凭空出现了一道烟雾。那烟雾极浓，升起极高，笔直地冲上高空，仿佛五根巨柱连接了天地。更令人惊奇的是，那烟雾竟是彩色的，每座高台前的烟雾跟高台的颜色完全一样：东边高台前是青烟，南边高台前是赤烟，西边高台前是白烟，北边高台前是黑烟，中间的高台前则是黄烟。五道浓烟越来越大，在空中交织弥漫，像有一朵五色祥云笼罩在五陵阙上空。
韦将军把手里的羌笛收回腰间，一跃上马，“走，看看去！”莫都统和众军士也随之上马紧跟其后。
等我们赶到那里，烟雾已经消失了。那些烟来得快，去得也快。韦将军望着东边双阙下一小块青黑色的烧焦痕迹，惊奇地说：“奇怪，这附近明明没有火种，怎么会冒烟呢？为什么这些烟的颜色这么奇怪呢？”
莫都统上前道：“韦将军，这五道烟大有古怪，应当在冒烟之处进行挖掘，看看底下究竟有什么稀奇之处！”
韦将军不太同意，“明日皇上就要来此拜祭，如果把地面挖得坑坑洼洼，满地黄土，明日只恐皇上和太后要降罪。”
莫都统急了，正色道：“正因明日皇上要来此拜祭，此地又出现异象，才要挖开看个究竟。否则，如果地下有什么妖邪之物，明日对皇上不利，我们又如何承担得起？”他面容严肃，声音铿锵有力，比草莽出身的韦将军更有大将之风。我看得出来，他跟韦将军私交甚好，如果不是急了，他也不会对韦将军说这么严肃的话。
韦将军被这番话打动了，下令挖掘阙前冒烟之处。挖地三尺，仍然毫无所获。韦将军见地下毫无异物，便下令停止挖掘，不想再挖了，而且面有悔色，好像在后悔无端端在地上挖了五个大洞，明日不好向辽皇交代。莫都统却道：“地下不会无端冒烟，一定有古怪。如果真有妖邪，必不会藏于浅处，一定要深挖。反正五陵阙前地面已毁，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我们一无所获，被皇上责怪。既然注定了要受罚，不如继续挖掘，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韦将军有些不满，但还是忍住了。他一边放任那些军士挖掘，一边有点儿紧张地问我：“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草地看起来像没挖过的样子吗？”显然是担心明天被辽皇问罪。我忍住内心的幸灾乐祸，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北方气候不好，被挖过的草地半个月都长不回跟原来一样的新草，想要让它一夜之间长回来，简直是做梦。不过这韦将军也忒笨了点儿，如果换了是我，我就找几块石头，刻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类的话，献给辽皇，说看到五陵阙上空五色祥云笼罩，在祥云之下挖得刻着字的奇石，乃是天佑我们大辽的好兆头。这样不但不会受罚，还重重有赏……
我正在想入非非，忽然听到在南边双阙下挖掘的军士一声惊叫：“挖到了！”
韦将军忙问道：“挖到什么了？”
一个军士用战抖的声音答道：“女人……的尸体。”
我们均是大吃一惊，急忙跑过去一看，只见坑里有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尸，从她的身形看，她相当年轻，尸身完好，还没有腐烂，只是皮肤有不少青黑色的斑点。
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东边的石阙下传来一声：“韦将军，这里也有一具尸体！”韦将军脸色阴沉，对在其余三处挖掘的军士说道：“你们挖快点，看看那里是不是也有尸体。”
不多时，他们果然也挖出了尸体。韦将军吩咐将五具尸体抬出来放在一边的空地上，那些军士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尸体弄出深坑，好像那些尸体都有千斤重。
我上前一看，那五个死者都是年轻女性，身上没有任何衣物，尸体不腐，皮肤有青黑色斑点。五个年轻女子被人残杀，又被裸身深埋在五陵阙这样的地方，埋尸之处冒出五色彩烟，的确诡异。我隐约记得，我在一本古书上见过类似的情景，那好像是一种巫蛊之术，但谁会在这神圣之地下咒呢？
我看我们这些人里，懂医理的只有阿桂，便吩咐阿桂过去验尸。阿桂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回禀道：“死者年龄均在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死因是中毒身亡。死者死后被人放干血液，体内被注入水银，口鼻均被蜡封，因此尸体不腐，肢体僵硬，皮肤呈青黑色。由于尸体经过水银防腐，难以判断其死亡时间，我推断她们的死亡时间大约是距今四个月前到两个月前。”原来尸体曾被灌入水银，尸身灌了水银自然沉重，怪不得刚才那些士兵把它们搬上来的时候费了那么大工夫。
韦将军道：“这五陵阙是祭祀之地，平时这里偶尔也有人经过，如果有人在五陵阙之下挖洞埋尸，肯定会被人看到的。”
我问道：“如果那人是深夜偷偷过来挖的呢？”
“不管是晚上还是白天，我都能保证没人在这里挖过洞。我们建这个五陵阙的时候，剩了不少边角料，当时那些劳工就把那些碎石粉末埋在这周围的，埋了浅浅的一层。我看军士刚才挖掘的时候，的确有挖到一层碎石层，如果有人已经在这里挖过洞，肯定会把这些碎石挖出来，跟泥土混在一起，不可能有这么整齐的碎石层，连碎石间的石粉都未动分毫。就算那个挖洞的人另外弄了一些碎石铺上去，他也不能弄到一模一样的碎石料，因为这些石料都是从远方运送过来的，不能轻易弄到。”韦将军虽然看上去是粗人一个，不承想也是粗中有细，心思缜密。一个平民出身的年轻人，能够成为将军，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只是，上层的碎石层丝毫没动，尸体是怎么钻到这下面去的呢？还有，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卑劣，不但残杀女子，还用裸尸玷污此圣地呢？”
阿桂早已按捺不住了，对韦将军说道：“韦将军，您认为这是玷污了你们的‘圣地’吗？难道这五具尸体跟你们的五陵阙不是相辅相成的吗？想不到辽国竟然用这么下作的巫咒之术，真是卑鄙！”
我慌了，阿桂这小子是怎么回事，竟然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韦鹰飞毕竟也是个将军，我也要忍他三分，阿桂怎么敢冲撞他？这小子还要不要脑袋了？我正要开口为阿桂求情，阿桂激动地对我说道：“五皇子，看这五陵阙的方位、颜色，的确是聚了辽国皇者之气的圣地，但如果按刚才的位置埋了裸体女尸，便成了至阴至邪的‘太阴血魂阵’！有这么一个邪阵护着，日后宋辽交战，辽国必将大获全胜，而大宋也将在这个邪阵的影响下，逐渐国运衰败！”
我喝道：“阿桂，不许胡言乱语！你是太医院的学徒，怎么会知道这些风水阵法？还不快向韦将军赔礼道歉！”
我只想给阿桂一个台阶下，不让他年纪轻轻就丧命于此。不料阿桂真是不怕死，对我说道：“五皇子有所不知，阿桂在宫中也曾跟观星官学过一些星相风水，这个‘太阴血魂阵’，粗懂风水八卦的人都知道，绝对错不了的！这个阵法极其歹毒，损人利己，也亏辽国人用得出来！”
我真慌神了，死阿桂，我跟你有仇啊，你这些话大可以回去再悄悄告诉我，如果情况属实，我可以写信给父皇禀明一切，但你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你不怕辽国人杀了我们主仆灭口吗？阿桂这孩子，真是太不懂事了！
韦将军转身问莫都统：“你见多识广，也懂一些风水阵法。你说说，这到底是不是那个什么邪阵？”
莫都统有点儿支吾道：“我觉得，的确很像‘太阴血魂阵’。但是，那些女尸又是怎么凭空出现在地下的呢？上面的碎石层都没有动过啊。还有，那些烟雾是怎么回事？”
韦将军阴着脸，差了一个军士进宫跟辽皇汇报此事，又对我们和众军士说道：“你们在此等候皇上的消息，如果饿了，就先吃饭。”说完，便坐到了一边。
我不敢正眼看他的脸，我知道他肯定没有好脸色。有个辽国士兵给我和阿桂送来食物，阿桂接过食物，递给我的时候在我耳边说道：“五皇子，我刚才偷偷用银针试过了，里面没有毒。”但他的悄悄话大声了一点儿，我看到耳力敏锐的韦将军好像往我们这边斜了一眼。
过了一顿饭的时间，终于看到一个宫中侍卫骑马飞驰而来，朗声说：“皇上有令，请韦将军速率相关人等，进宫面圣！”
我们不敢怠慢，赶紧骑马赶到皇宫。辽皇吩咐过了，韦将军和我进正殿面议，其他人在殿外等候。
我随韦将军进了正殿，只见那辽皇身着便装，年少英俊，举止文雅，气度不凡。我之前一直认为，论相貌、才华，大宋宫中没有人比得上已故的二皇兄，但眼前的少年皇帝身材修长匀称，面容坚毅英俊而又温和文雅，仿佛是用最细腻灵巧的雕工在最坚硬无瑕的汉白玉上雕出来的一般，眉目间透出天生的英气和威严，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大气，把二皇兄都比下去了。我又听说过他不仅武功了得，文采修为也很好。我不禁慨叹：三皇姐能嫁如此文武双全，容貌出众的夫君，我也该满足了，只是，不知这辽国皇帝对她到底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