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猫(1)
我要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非常普通却又非常荒唐。说实话，尽管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但是我始终都不肯相信，因此，我也就不指望各位相信了。如果我非要指望别人相信，那我一定是发疯了。可是，我并没有发疯，也不是在做梦。不过，明天就是我的死期了，为了让我的灵魂能够安息，我要在今天把这些事说出来。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让我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最后还毁掉了我的一生，所以我迫切地想要把它们简单明了、不做褒贬地讲出来。尽管这些事情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但是我并不想做详细的解释。这些事情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奇谈怪论，根本就不可怕。可是对我来说，却充满了恐惧。这些事情很可能会被后世的专家学者认为是非常普通的小事，因为他们的头脑比我更加冷静、更加有条理，他们不像我这样，遇到一些小事，就心慌意乱。他们一定会认为，我这样小心翼翼地叙述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些有着因果联系的寻常事罢了。
我小的时候，就被人夸赞心地善良。我的心肠特别软，甚至还因此遭到过小朋友们的嘲笑。我觉得很多动物都非常有意思，就特别喜欢它们。父母亲都非常宠爱我，给了我很多小动物，供我玩赏。与这些小动物一起玩乐耗费了我一大半的时间。每当抚摸它们，或者给它们喂食的时候，我都会非常开心。我长大成人后，仍然保留着这个爱好。与小动物相处是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乐趣。有人喜欢忠实又聪明的狗，他们可以因此获得非常多的乐趣。如果人类的世态炎凉、无情无义让你感到心痛，那么动物们那种无私的爱一定会让你刻骨铭心。
我结婚很早，妻子与我有着同样的爱好，这让我感到很欣慰。她知道我的爱好后，总是会帮我物色一些小动物，如果发现喜欢的，坚决不会放过。我们养了金鱼、小鸟、小兔子、小猴子，品种非常好的狗和一只猫。
这只猫很大，长着一身乌黑色的毛，特别好看，而且极其聪明。我的妻子很迷信，她认为所有的黑猫都是巫婆变的，所以才会具有灵性。我在这里提到这件事，只是因为想到了这件事，并不是要表明我的妻子到底有多么迷信。
我们管这只猫叫普鲁托。它原来深得我的喜爱。我亲自喂养它，与它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当我在屋子里走动时，它会一直跟着我。有时我到外面去，它也要跟着。我只得想尽办法把它赶回家。
就这样，在几年时间里，我和猫一直保持着非常好的关系。也就是在这几年时间里，实在有些难以启齿，我的脾气秉性因为我喝酒染上酒瘾而彻底变坏了。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经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我甚至毫无缘由地向妻子发火，用恶毒的言语辱骂她。最后，我竟然还动手打了她。我饲养的那些小动物也因此遭了殃。我不仅不照顾它们，反而还故意折磨它们。那只小猴子，那条狗，那些兔子，不管是故意跑到我的面前与我亲热，还是无意之中跑到我的面前，必然会遭到我的折磨。只有普鲁托例外，我还不忍心对它下手。可是，我的病越来越严重——酗酒是世界上最严重的病了——这时普鲁托老了，越来越不听话，于是它也成了我折磨的对象。
一天晚上，我去城里一家经常光顾的酒馆喝酒。我喝了很多酒才回家，晕晕乎乎中，我觉得这只猫故意躲着我，于是就一把将它抓住。它看到我那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后，受到了惊吓，轻轻地咬了我的手一下。我立即火冒三丈，以前那个善良的灵魂飞离我的身体。我酒性大发，像魔鬼一样充满了一股狠劲。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一把小刀，竟然抓住它的脖子，非常阴险地把它的眼珠挖了出来。这简直是无耻的暴行。写到这里，我都觉得羞愧难当。
我睡了整整一夜，才算清醒过来。我的神志在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才得以恢复，我非常后悔自己竟然做出如此残暴的事情。但是，这种悔恨之情很快就消失了，我的灵魂根本没有受到触动。我放肆地喝起酒来，早就忘掉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过了一段时间，那只猫的伤势有所好转。被挖掉眼珠的眼眶看起来非常恐怖。看来它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它再也不会感到痛了。它仍旧像以前那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只是总是远远地躲着我，感觉到我接近它，立即会夺路而逃。我的良心毕竟还没有完全泯灭，所以最初还因为它对待我的态度而伤心难过。原来它是多么热爱我啊，可是现在竟然怕我怕得要命。这种伤心之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它就变成了恼怒。到后来，那股邪恶的念头又主宰我的思想，终于把我推向了罪恶的深渊。哲学上并没有重视这种邪恶的念头。不过，我认为这种邪恶的念头，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原始功能，是人心本能地产生出的一种冲动，或者说是决定人性格的情绪。对此，我深信不疑。谁没有在无意之中干下蠢事或者坏事，并且还不止一次呢？这样干时，心里非常清楚不能干，可是最终偏偏又干了出来。就算我们非常清楚，这样干触犯了法律，我们不是还会有一股拼命想要这样干的冲动吗？尽管我们已经能够预见到这样干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但是我们还会这样干。哎，我的一生就是被这股邪恶的念头给断送了。正是源于内心这种难以名状的违背本性的渴望，我竟然继续虐待那只可怜的畜生，直到把它折磨至死。一天早上，我竟然非常狠心地用绳子把它的脖子勒住挂在树上，非常心痛地把它给吊死了。我之所以会这样做，就是因为这只猫曾经爱过我，非常听我的话，从来不敢冒犯我，就是因为我是在犯弥天大罪。我犯下的罪过实在太严重，就连一向宽宏大量的上帝也不会赦免。
就在我犯下了该下地狱的罪行的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之中，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喊着火了。我立即惊醒过来。我看到，床上的帐子已经燃烧起来，整座房子成了一片火海。我们夫妻和一个仆人费了很大的劲，才逃出了火海，保住了性命。这场大火把我的所有财物都烧光了，从此之后，我的心彻底死掉了。
我并不认为这场火灾与我所犯下的罪行有关。如果我非要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找出其中的因果关系，那我就再懦弱不过了。不过，我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希望不要遗漏任何环节。在火灾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去看了被烧毁的房子。墙壁都倒塌了，只剩下一面依然挺立着。我看到，那是位于屋子中间的一堵不太厚的隔墙。挨着这堵墙的，正是我的床头。当火灾发生时，火势受到了墙上灰泥的严重遏制，这才没有把我烧死。我认为，是最近的一次粉刷使得那堵墙阻挡了火势。有很多人围在墙边，仔细地观察着这堵墙。我听到有人说“实在是太奇怪了”以及与此类似的话，于是就很好奇地走过去看。只见一个很大的猫形浅浮雕赫然出现在白色的墙壁上。那只猫刻得像真的一样。猫脖子上还有一圈绳子的印迹。
这个怪物吓了我一大跳。但是转念一想，我又安下心来。我记得很清楚，那只猫被吊死在房屋边上的花园里。大家发现着火之后，全都跑到花园里。可能是有人为了叫醒我，故意把猫从树上放下来，顺着敞开的窗户扔进我的卧室之中。这只被我害死的猫在另外几堵墙倒下去的时候，被压在了新粉刷的泥灰墙壁上；熊熊燃烧的大火，墙壁上的石灰和猫的尸体散发出来的氨气，三者融合在一起，使得墙上出现了浮雕像。
对于上面详细叙述的这个让人胆战心惊的事实，于理说来倒也正常，尽管在良心上不能说是天衣无缝。但是这件事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此后的几个月里，那只猫的幻象一直纠缠着我，让我感到非常痛苦。因此，我的心里产生了一股非常模糊的情绪，它可以说是悔恨，但又算不上悔恨。我甚至对自己将这只猫残忍地杀害的行为感到后悔。于是，我就想要寻找一只外貌相差无几的猫来填补失去那只猫产生的空缺。我经常光顾下等场所，所以我只能在那些地方寻找。
一天晚上，我光顾了一个下等酒馆，在那里喝了很多酒。我醉醺醺地坐在那里，突然注意到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站在一只存放朗姆酒或者金碗的大酒桶上。那只大酒桶是酒馆里的主要物件，我刚刚始终在盯着它，并看了很久一段时间，却没有发现那个东西，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我向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它，这才认出它是一只猫。它的个头与普鲁托完全一样，其他地方也非常像，只是有一点除外。普鲁托全身的毛都是黑色的，没有一根白毛；这只猫整个胸脯都长着一片模糊不清的白斑。
我的手刚刚触及到它的身体，它就立即跳了起来，不停地叫着，身子来回蹭着我的手。我知道，这是它因为受到我的注意而感到开心的表示。我一直要寻找的猫就是它。我立即找到酒馆老板，表示愿意出钱买下这只猫。可是老板却说，他根本就没有见过这只猫，也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所以就没有开价。
我继续抚摸着这只猫，正打算离开酒馆回家，却发现这只猫想要跟我走。我让它跟在我的身后，一边走一边俯下身去抚摸它。这只猫来到我家之后，立即变得非常乖。我的妻子马上就喜欢上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