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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黑猫

书籍名:《爱伦·坡探案集》    作者:爱伦·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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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事让我备受折磨,以至于惊魂难定,最终遭到自我的毁灭。这些事带给我的感觉唯有恐怖,可在其他人看来,我似乎只是在夸夸其谈。可我不想多做解释。或许后世的某些智者会认为,这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平常事,而那些比我更冷静更有理性的有识之士,则会更加明察秋毫。也许我满怀敬畏的叙述,在这些人的心里只是一连串因果相生的普通事件。

  我从小就性情温良,心肠非常地柔软,而这曾经一度遭到伙伴们的讥讽和嘲笑。我特别喜欢动物,父母对此也百般纵容,给我弄了很多种宠物。我长时间和它们泡在一起。每喂它们一次、抚摸它们一下,我都快乐得要死。这种癖好与日俱增。长大后,人生的最大乐趣也就莫过于此了。对着那些珍爱忠实而有灵性的狗的人,我压根无须多费口舌解说个中欣悦。兽类自我牺牲的无私爱意,总能让看惯人情冷暖的人刻骨铭心。我早早地就结了婚。让我高兴的是,妻子和我性情相投。见我喜爱饲养宠物,碰到中意的,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千方百计也要搞到手。我们养了野兔、一条好狗,小鸟、金鱼、一只小猴子,还有一只黑猫。

  那猫浑身乌黑,美丽非凡,大得惊人而且特别有灵性。我妻子骨子里就迷信,一说到那猫的灵性,就绕不开古人对猫的普遍看法——所有的黑猫都是女巫乔装的。我不是在说妻子对此有多当真,我之所以提到这一点,不为别的,只是刚好想起而已。那猫名叫普鲁托,是我最心爱的宠物和玩伴,我包揽下喂它的活儿。在家里,我一抬脚,它就如影随形。即便我要上街,想甩开它也不容易。我和普鲁托就这样愉快地相处着,过了好几个年头。

  在后来的时间里,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自己喝酒喝上了瘾,于是性情也跟着大变。我一天比一天喜怒无常,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我居然容许自己辱骂妻子了!甚至还对她拳打脚踢。我的宠物当然感受到了我的变化。我不理它们也就算了,可我还虐待起它们来。小兔子、小猴子、甚至那只狗,一旦想跟我亲热或碰巧跑到我身边,我都会毫无忌惮地蹂躏一番。然而对普鲁托,我还很顾念,没忍心下手。可我的病情却日复一日地加重——世上哪种病能比酗酒更可怕啊——那时普鲁托老了,脾气也有几分乖张了,就连我最爱的这只猫,最终也成了我的出气筒。

  有一天晚上,我又一次去了城里,在那家我经常喝酒的地方醉酒而归,我以为普鲁托故意躲我,于是一把逮住了它。惊骇之下,它在我手上轻轻咬了一口。我顿时恶魔附身一样,怒火中烧,忘乎所以,原本善良的灵魂似乎从躯壳逃逸而出。我酒性大发,一身狠劲。我从背心的口袋里掏出折叠刀,打开刀子,攥住那可怜畜生的脖子,蓄意不良地把它的一只眼珠剜了出来。写到这幕该死的暴行,我不禁面红耳赤,一会儿灼热不堪,一会儿瑟瑟发抖。睡了一夜,酒醒了。神智恢复后,想到自己犯下的罪行,我的心头半是恐惧,半是悔恨。但这充其量不过是种暧昧无力的感觉,我的灵魂竟然丝毫不为所动。那件事很快就让我抛在了九霄云外,我又开始纵饮无度。

  当我沉湎于酗酒的快乐时,猫的伤势也渐渐好转了。眼珠被我剜掉的那个眼窝真是可怕,但它看来已不再感到疼痛。它照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只是我一靠近,就吓得拼命逃窜,这是意料中的反应。我毕竟天良未泯,所以,看到曾经那么爱我的猫这般模样,不由悲从中来。但这股子悲伤马上就化作怒火,然后又演变为邪念,正是这股邪念,最终把我推进罪恶的深渊,让我一败涂地。

  我深信,这种邪念是人心的一种原始冲动,是与人类须臾不离的一种基本心力,或者不妨说情绪,尽管哲学上并不重视这种邪念。正是它,直接决定了人类的性格。谁敢说在明知干不得的情况下,自己干的坏事蠢事没有一箩筐?难道我们不是常常明知那么干犯法,还是全然不顾,飞蛾扑火一样管不住自己?哎呀,我就是受这邪念的左右,活活断送了自己。内心深处那股神秘难测的感觉,散发着惑人的气息,让我烦扰难安,甚至违背本性,为作恶而作恶——就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我,让我继续对那只无辜的猫狠下毒手,最终害它一命呜呼。

  有一天早上,我残忍地用索套勒住猫脖子,把它吊在树枝上。我流着泪吊死了它,虽然我痛悔不已,可我到底还是吊死了它。我明知那猫爱过我,我抓不住它的错;我明知吊死它就犯下了灵魂永难超生的死罪,如果有此可能,那罪恶就连慈悲为怀、让人敬畏的上帝都无法赦免。就在我干下那个伤天害理的勾当的晚上,我在睡梦中忽听有人大喊失火,惊醒后发现,床上的幔帐已着了火。整幢房子熊熊燃烧。我们夫妻俩和一个佣人拼死拼活才逃出火海。那场大火把我在世间的所有财产都焚烧一空,火烧得相当彻底。大火之后,我万念俱灰。

  在这里,我只是想把事件的来龙去脉详述一遍,但愿不要遗漏任何环节。我并没脆弱到非得在灾祸和恶行间找出因果关系。失火的次日,我前去凭吊了废墟。四壁崩塌,唯有一道墙还立在残砖断瓦中。那是我房间的一道墙,并不厚,在房子中央。我的床头就是靠在这堵墙上。墙上的灰泥大大阻隔了火势——我认为是新近粉刷的缘故。墙根前挤满了人,很多人似乎急欲发现点什么秘密,不错眼珠地查看着那道墙。忽然,人们连呼“怪事”。

  我好奇心顿起。凑近一看,天哪,白墙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浅浮雕——那是一只硕大的猫!一只刻得鬼斧神工的猫!猫脖子上还有根索套!一看到这幽灵,我怎不以为是活见了鬼?我又惊又怕,转念一想,终是舒了一口气。我记得,那猫是吊在离房屋很近的花园里。火警一起,花园里片刻间就人潮汹涌,一准是谁割断绳子,把猫从树上放了下来,再从敞开的窗子扔进了我的卧室。那人可能是想把我从睡梦中砸醒。不过别的几堵墙倒下来,那可怜的死猫,就被挤压到了新刷的泥灰墙上。石灰、烈火和尸骸释放的氨气交互作用,墙上的浮雕也就赫然在目了。

  我上面说的这件惊心动魄的事实,就算良心上不能自圆其说,倒也合情合理吧。但在我灵魂深处,更加根深蒂固的,还是我的幻觉。几个月来,猫的幻影总是挥之不去;几个月来,我一直沉浸在说是懊悔又不是懊悔的模糊情绪里。害死了它,我竟然后悔起来。我在经常混迹的下等场所中,到处物色一只和普鲁托品种一样、外表也多少有些相似的猫,聊慰寸心。

  一天晚上,我坐在一个声名狼藉的酒寮里,正迷糊着呢,视线突然被一只盛放杜松子酒或朗姆酒的大酒桶拽了过去。除了那只桶,屋里的家具寥寥无几。一个黑咕隆咚的家伙,正卧在那只巨桶上养神。我刚才就盯着那桶看了一会儿了,奇怪的是现在才发现上面卧着的那黑东西。我走过去摸了摸,是一只块头跟普鲁托一样大的黑猫。正是我苦苦寻找的猫。除了一个地方之外,它简直和普鲁托毫无二致:普鲁托通体乌黑,没一根白毛;酒桶上的猫,整个胸部几乎都被一块白斑覆盖了。那白斑有些模糊不清。有意思的是,我一触摸它,它就迅速呜呜叫着站起身,还一遍遍蹭我的手。我的关注使它显得很高兴。我当场向店主人表示要买下它。不料店主却说猫不是他的,说是以前从没见过它,也就没要钱。我继续抚摸着它。要动身回家时,猫流露出跟我走的样子。我任它跟着,一边走一边俯身拍拍它。猫一到我家,马上乖顺得不得了,片刻工夫就博取了妻子的欢心。可我对它的喜爱没有持续几个小时,然后从我的心底深处就生起了一股对它的厌恶。真让我摸不着头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很显然,它是喜欢我的。但它的喜欢却惹我嫌恶,令我恼火,慢慢地,变成仇恨。我迷惑了。我的心里充满苦涩。我开始躲避它。羞愧加之对早先暴行的记忆,使我没动手欺侮它。几个星期过去了,我依然没动它一下。然而,时间长了,我心里渐渐生出一层说不出的憎恶,一瞄见它可恨的形象,就躲避瘟疫一样,悄然逃开。毫无疑问,这畜生招致我厌恶的原因,就是在我带它回家的第二天早晨,看到它和普鲁托一样,眼珠也被剜掉了一个。可我妻子竟然因此更疼爱它了。我上面说了,我妻子极其慈悲。以前我也这么慈悲,我曾因我的慈悲感受过无与伦比的快乐。

  后来,我对这猫越是嫌憎,它反倒越加眷恋我,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这般执著,恐怕您确实难以理解。只要我一坐下,它就自觉地蹲在椅子下,有时跳到我的膝上,百般示好,实在让人生厌;我一站起来走路,它就缠在我两腿间,几乎将我绊倒;再不就用又尖又长的爪子钩住我的衣服,顺势爬上我的胸口。那会子我恨不得一拳把它打死,可却未敢造次,部分原因是,我总在那个时候回忆起上次犯下的罪行,但更主要的——我还是快点承认吧——我是怕极了那家伙。这层害怕,也许是怕自己冲动起来管不住自己而犯罪——唉,我也说不清是不是这样。

  即使现在身陷死牢,我也一直羞于承认,这猫在我心底激起的惊骇,竟然因脑中幻象的存在而变本加厉。妻子曾不止一次地要我留心看这只猫身上的白斑,我说过了,这怪物跟我杀掉的那只猫唯一的不同,就是这块白斑。想必您还记得,这白斑虽大,原本倒是很模糊的,可随着时光的推移,它明显异于往日,不知不觉间,竟然轮廓分明了。长久以来,我的理性一直拒绝这一点,我宁愿把它当成幻觉。眼下,我一提这家伙就毛骨悚然。我因此而厌恶它,惧怕它。要是有胆量,我早送它上西天了。老天!这家伙身上的白斑居然是一个极端恐怖的意象——一个绞刑架!哦!这是正法的刑具,这是多么可悲可怖的刑具!让人饱尝痛楚的刑具,送人性命的刑具啊!

  一只没有思想的畜生,因我轻侮地杀了它的同类,居然给我——一个上帝创造出来的人——带来了这样的灾难。白天,这畜生纠缠不休,片刻都不放过我;夜晚,我时时从说不出有多骇人的噩梦中惊醒,醒来,它正往我脸上喷热气。我无力摆脱这一梦魇的具象。这畜生沉甸甸的肉身,一直压在心头。呜呼,我再也不得安宁了。至此,我已是沦落不堪。

  我身负这般煎熬,身上那点残余的温良便丧失殆尽了。意识中,全是见不得天日的邪恶意念。我平素就喜怒无常,而今,脾性越发极端,我开始痛恨所有的人和事。我管束不住自己,时常突发暗火。我完全没了判断力,一味放任自己。可悲的是,我妻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可她经常默默忍受着我的暴虐,毫无怨言。

  被穷困所迫,我们只好住在一栋老房子里。有一天,为了点家务事,妻子陪我去老房子的地窖。猫尾随我走下陡峭的阶梯,差点绊我个倒栽葱。我气得发疯,失去理智般抡起了斧头。盛怒之下,我忘了自己曾孩子一样惧怕它,因了那惧怕,我至今没对它下手。此刻我却记不得这些了。我对准这猫一斧砍去。如果斧头像我想的那样落下去,这厮当即就得毙命。谁知,妻子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她这一拦不当紧,我被激怒了,狂暴得热血冲顶。我挣脱她的手,一斧子劈在她的脑壳上。她当场送了命,都没来得及呻吟一声。

  干完这天理难容的杀人勾当,我马上开始思索如何来藏匿尸首。我知道,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要想把尸首搬出去,都有被邻里撞见的危险。种种方案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穿梭。我一会儿琢磨着剁碎它来个焚尸灭迹,一会儿想着在地窖里挖个洞埋了,再一转念,又思忖干脆扔到院子的井里去,或者像平日装货一样装进箱子,找个搬运工弄出去。后来我灵机一动,突然想出一个自认为万全的计策:把尸首砌进地窖的墙壁里。据史书上记载,中世纪的僧侣就是这么把殉道者砌进墙壁里的。

  这个地窖能够派上这个用场简直是物尽其用。地窖的墙壁造得不牢,新近又用粗糙的灰泥彻底粉刷了一遍,因地窖潮湿,灰泥还没干燥。巧的是,墙上有个地方,本是虚设的烟囱或壁炉,经填补后,也就跟别处毫无二致了。我确信自己很轻易地就能把这儿挖开,塞进尸首,再把墙原样砌好,保管谁都看不出任何破绽。想到做到,我立刻按照我这个想法干了起来。

  我找了根铁棍,三两下就把砖头撬开了。为免尸首倒下,我很仔细地把它靠在里面的夹墙上。接着,没费劲就把墙堵死了。为了防止留下痕迹,我搞到石灰、黄沙和一些毛发,调配出的灰泥跟旧灰泥没什么区别,仔细地涂抹在新砌的砖墙上。粉饰太平之后,我感到很满意。墙壁看上去就跟没动过一样。连散落在地上的垃圾,我都万分谨慎地清扫干净了。全部完成之后,我还得意地四周打量一遍,心想着真是没白忙活这一通。

  接下来要做的事不用再明示,肯定是找到那个制造惨祸的家伙了。我已横下心来,坚决要置它于死地。如果它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它必死无疑。可在我怒发冲冠的时候,那狡诈的家伙已脚底抹油了。它自然不会往枪口上撞。这蹲伏在我心口上的可恶畜生终于消失了。我如释重负,幸福得无以复加。猫一整夜都没露面。自从它来到我家,这是我睡过的第一个安稳觉。我是多么可怕,即使灵魂背负着杀人的重担,我依然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过去了。

  第三天过去了。

  带给我巨大痛苦的猫始终没有出现。哈!这怪物吓得逃之夭夭了!眼不见心不烦,我像是进入了极乐世界,感觉自己重新自由呼吸。杀害妻子的滔天大罪,居然只在心头泛起一丝涟漪。警察调查过几次,被我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他们甚至还来搜了一次家,当然也没找出任何蛛丝马迹。我于是认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可以高枕无忧地过将来的幸福生活了。

  然而,在我杀死妻子的第四天,家里开进了一队警察。他们又严密地搜查了一番。藏尸的地方隐蔽得超乎想象,我自然一点都不感到慌乱。警官命令我陪他们四处搜查,连旮旯缝隙都没放过。搜到第三遍或是第四遍时,他们终于下了地窖。我连眼皮都没颤动一次,心跳平静得如同睡眠者均匀的呼吸。我从地窖这头走到那头,双臂当胸而抱,简直是来回漫步。警察完全对我放了心,都准备走了。我乐不自禁,为了表示得意,我恨不得马上说些什么,也为了让他们加倍相信我是无罪的,哪怕就一句也行。

  他们刚抬脚跨上台阶,我终于没忍住而开了口:“先生们,承蒙你们不再那么怀疑我,在下深感欣慰。祝各位身体健康。还望多多关照。对了,顺便说一句,这地窖非常坚固。(我越是想说轻松点,越不知道自己究竟说的是什么)这地窖可以说建造得太好了。这几堵墙,这几堵墙砌得很牢。先生,要走了么?”说到这里,我神经兮兮地抓起一根藤条,故作姿态地冲着藏匿爱妻的砖墙使劲敲打。

  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敲击的回响尚未归于沉寂,就听得墓穴里传来了回应,是啼哭声。哭声开头还瓮声瓮气,断断续续,像孩子的抽泣。随即迅速变成尖锐的长啸,极为异常,惨绝人寰。这声声哀鸣,半是恐怖,半是得意,唯有地狱里受罪的冤魂的惨叫和魔鬼见到遭天罚者的欢呼交相呼应,才有这样的效果。主啊,把我从大恶魔的毒牙下拯救出来吧!

  我头脑昏沉,踉跄着走到对面那堵墙边。我当时的想法说来荒唐。阶梯上的警察惊惧万状,一时呆若木鸡。过了一会儿,才有十来条粗壮的胳膊挥舞着撞向墙壁。

  整堵墙全倒了。

  那具尸首笔直地戳在大家眼前。尸首已腐烂不堪,凝满血块,头顶上,蹲伏着那只骇人的大猫,张着血盆大口,独眼里冒着火。我竟把这怪物砌进墓墙里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它捣的鬼,先诱使我杀了妻子。后用叫声报警,把我送上绞刑架。

  (184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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