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跳蛙
有一个问题我始终不是十分确定，是不是人们因说笑话而长胖，还是胖子们骨子里就爱说笑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一个瘦骨伶仃的人说笑话，那他肯定是个稀罕人物。谈到优雅，或者，如他所称的“鬼”聪明，国王从不拿这个惹自己烦恼。他特别欣赏过分的笑话，很少嫌它太过冗长，过分的斯文让他厌倦。比起伏尔泰的《查第格》来，他更喜欢拉伯雷的《庞大固埃》。而且事实上，恶作剧比笑话更符合他的胃口。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那个年代里，宫廷里的小丑还没有完全过时。欧洲大陆上几个强国还保留着他们的“小丑”，他们穿着杂色的衣服，戴着尖尖的帽子，挂着铃儿，每逢御桌上落下一点儿面包屑，总是立刻说着俏皮话儿，对君王感恩戴德。自然，我们的国王也养着他的“小丑”。情况是，他需要些愚蠢荒唐的东西，只要是为了平衡他那七位英明睿智的大臣们的绝顶智慧，更别提他自己了。不过，他的小丑，那个专业小丑，又不仅仅是个小丑。在国王的眼里他可值三倍的价儿，因为他还是个侏儒和跛子。那时候，宫廷里的侏儒像小丑一样平常。许多君王要是没有个小丑来为他逗乐、没有个侏儒供他取笑，会感到很难打发日子。宫廷里的日子，要比别处漫长得多。可是，就像我看到的，一百个小丑里面，有九十九个都是笨手笨脚的，长得胖乎乎、圆滚滚。所以，让我们的国王沾沾自喜的跳蛙，一个小丑的名字，他一个人顶得上三个人的价值，确实非同一般。
我相信“跳蛙”这名字，不是他的教父母在洗礼上给他起的，而是七位大臣看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走路，而一致赞同封了他这个名号。实际上，跳蛙只能以穿插藏闪的步态行进，一半像跳，一半像扭。对国王来说，这是种有趣至极的动作，当然也足以安慰他自己，因为国王虽然挺着个将军肚，顶着个硕大的脑袋，还是被朝廷上下当作头号美男子。跳蛙的腿那么扭来扭去的，在路上行走就成了苦差使。但他双臂的肌肉却格外有力，他能在树木绳索之类很难攀爬的东西上，表演许多极其灵巧的动作。这样的力量，倒像是造物主为了补偿有缺陷的腿脚而赐予他的。在这样的表演中，他并不像一只青蛙，无疑更像是一只松鼠或是小猴子。
跳蛙最初来自哪个国度？我始终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求证。不过应当是个没人听说过的蛮荒之地，一个离国王的宫廷极其遥远的地方。一位个头和跳蛙差不多矮小的姑娘，叫特培塔，身材很好，还是个出色的舞者。和他们的家乡毗邻，他俩被国王的一位常胜将军从家乡强征了来，作为礼物送给国王。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小俘虏之间自然而然产生了亲密无间的感情。实际上，他们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跳蛙虽然总在耍把戏，要是不能多为特培塔效劳，就一点儿也不受欢迎；她虽然是个矮子，却面容秀丽、举止优雅。于是她得到了每一个人的倾慕与宠爱，因此她拥有很大的影响力，只要有机会，她总是用这个来为跳蛙谋利。
在一个盛大的全国庆典到来之际（具体是什么庆典我忘记了），国王打算举行一场化装舞会，只要宫廷里举行化装舞会或者诸如此类的聚会，总会召跳蛙和特培塔两人前去表演。尤其是跳蛙，简直是无一不能，在准备表演节目、编排新奇角色、张罗假面舞会的服装方面，几乎到了少了他什么事儿也做不了的地步。
很快，节日的夜晚来临了。在特培塔的监督下，一个华丽的大厅装饰好了，各种各样能让化装舞会更出挑的饰物都用上了。整个宫廷，等待的焦灼达到白热化了。提到要穿什么服装，要扮演什么角色，不难想见，每个人都早已拿定主意。许多人在一个星期甚至是一个月前，就已经决定了要扮演什么角色，并且事实上，除了国王和他的七个大臣们，没人犹豫不决过。国王和七大臣为什么会犹豫，我没法说，除非是他们纯粹是为了恶作剧。更多的可能是因为太胖，他们才觉得很难做出选择。无论如何，时间在飞跑；最后实在没有什么好的主意了，无奈之下他们不得不召来了特培塔和跳蛙。
两个小伙伴应国王之召而来，国王看上去心情很不好，正与他的七位内阁成员坐在酒瓶堆里纵饮。他知道跳蛙不喜欢喝酒，因为酒总是让这可怜的跛子兴奋得发疯，这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儿。可是国王就喜欢恶作剧，以强迫跳蛙喝酒和“作乐”来寻欢，这是国王的叫法。
小丑和他的朋友走进房间，国王说道：“过来，跳蛙。为了你那些不在这儿的朋友的健康，喝了这一杯。”跳蛙听到这儿，叹了口气。“然后让我们来享受享受你的发明。我们需要角色——角色，小子——一些新东西——不寻常的。我们烦透了你这些老一套的做法。过来，马上把这酒喝下去！因为酒能刺激你的灵感。”
跳蛙挤出几句笑话来迎合国王，他尽力想做到和平常一样；可是努力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刚巧这天是这可怜的跳蛙的生日，而为他“不在的朋友们”喝酒的命令，让他的眼眶充满了泪水。他谦卑地从暴君的手中接过高脚杯，苦涩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了进去。小矮子强饮下一杯酒。
“哈！哈！哈！看看一杯好酒力道多大！”国王仰天大笑，“怎么，你的眼睛已经闪闪发亮了！”
可怜的小家伙啊！他马上就醉了。他的大眼睛幽幽地忽闪着，却不是闪闪发亮；酒精可以使他大脑兴奋，却也只是一瞬间。他小心翼翼地把高脚杯放在台子上，半痴半呆地四处打量着这伙人。见国王的“玩笑”奏了效，他们都觉得开心，全部仰天大笑。
“那么现在办正经事吧。”不折不扣的首相大胖子说话了。
“对，来帮我们一把。”国王说，“角色，我的好伙计，我们需要扮演角色——我们所有人都要扮演——哈！哈！哈！”这完全是在说笑话。七位大臣纷纷应和他的笑声。跳蛙软弱无力，还有些茫然，他也笑了。
“过来，”国王不耐烦地说，“过来呀，你没什么好主意么？”
“小的正极力想些新奇的招儿。”跳蛙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因为他被那酒搞得晕头转向。
“极力！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暴君狂叫道，“啊，我知道了。你不痛快，还想再喝点儿酒。给，喝了它！”他又倒出了满满一杯酒，赐给跳蛙，后者只是呆呆地瞪着它，喘不过气来。
“我说，喝啊！”这个怪物吼着，“要不以撒旦的名义——”
看到小矮子依然在犹豫着，国王的脸都气绿了，朝臣们脸上堆着假笑。特培塔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她来到国王的御座前跪下，求他饶了她的朋友。国王看了她好一会儿，显然，对她如此大胆很是吃惊。他像是完全不知所措了，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了，怎么样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他的愤怒呢。终于，他一个字也没吐出来，粗暴地把她推开，把满杯子的酒泼在她脸上。那可怜的姑娘甚至不敢吭一声，尽最大的努力爬起来，重新退回到桌脚旁。
房间里一片死寂，要有一片叶子或是羽毛落下来，也能听得见，这样的寂静大约持续了半分钟。突然，一声低沉却刺耳、拖长了的摩擦声打破了沉寂，像是从房间的各个角落一齐传出。
“干什么？干什么？你弄出那个动静来干什么？”国王狂暴地扭头对跳蛙质问道。
跳蛙的酒看来差不多醒了，他镇定地死盯着国王的脸，只脱口说出几个字：“我——我？怎么摊到我头上了？”
“声音像是从屋外传来，我还以为，”一个朝臣道，“是窗子上的鹦鹉在金属笼子的栅栏上磨嘴呢。”
“没错，”国王答道，好像因这猜测而获得大大的解脱，“不过，我以骑士的名誉起誓，那是这浪荡家伙在磨牙。”
矮子一听这话，笑了起来，露出一排孔武有力的大牙，让人生厌！国王实在是个喜欢说笑的人，谁笑他都不会反对。矮子表示，他很愿意喝酒，他们想让他喝多少他就喝多少。国王得到安抚，息了怒火。跳蛙又灌下一杯酒，看起来并没流露醉态。他精神百倍，盘算起化装舞会来。
“我说不出是怎么想出这念头的，”他很平静地说，倒像他一辈子从没碰过酒似的，“不过，就在陛下您打了那姑娘，把酒泼到她脸上之后——就在陛下您这么做了，那只鹦鹉在窗外发出难听的噪音，一个绝妙的解闷的点子出笼了——那是我们国家里的一种游戏——我们通常在化装舞会上表演，不过在这儿，它会是个崭新的玩意。不过得有八个人来表演才能有效果，而且……”
“我们不就是八个人吗！”国王打断矮子的话喊道，为自己敏锐地发现了这巧事大笑不已，“我和七个大臣正好凑够八个。快说吧，是什么游戏？”
跳蛙答道：“我们叫它‘八只铁链上的猩猩’，要是演得好，一定很好玩。”
“好，就演它，”国王强调道，一边挺直身子，一边垂下眼皮。“这游戏的妙处在于，”跳蛙继续说道，“它能把女人吓坏。”“那真是太妙了啊！”国王和大臣们齐刷刷地喊。
“我来把你们打扮成猩猩，一切都交给我吧。”矮子继续说道，“扮相肯定惟妙惟肖，参加化装舞会的人准会把你们当成真野兽。当然了，他们也会惊得要死，吓得要死。”
“哈哈哈，这太棒了！”国王呼喊道，“跳蛙！我会让你成为一个人物。”
“戴上锁链，为的是人们听到它的丁零当啷声，会迷惑得更厉害，你们要假装成从看守者那里逃出来的。陛下您想不到，这节目有多出彩，在化装舞会上来了八只带锁链的大猩猩，别人还以为是真猩猩呢；他们凶猛地吼叫着横冲直撞，冲到一群习惯于文雅华丽的男男女女中间，这对照真是无与伦比！”
“肯定会是这样，”国王说。内阁大臣们已经急不可耐地站起身来，去准备跳蛙的计划了，唯恐怕迟了而耽误了什么。
跳蛙把这帮人装扮成猩猩的办法很简单，不过也很灵光。在这段故事发生的那个年月，文明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极少能看到猩猩；矮子扮演的野兽很逼真，把人吓得魂飞魄散，所以他们根本不会被看穿。国王和大臣们头一回把自己套进紧绷绷的衬衣衬裤里，再浸透柏油。这时，一伙人当中的一个提议用羽毛，可是立刻被矮子否决了，他用活生生的例子让八个人很快信服，像猩猩这种动物的毛发用亚麻来假扮会更加好。于是，柏油外面厚厚地粘上了一层亚麻，长链子也备好了。他先把它绕过国王的腰，系好，接着绕过另一个大臣，再系好，然后一一绕过其他大臣的腰部。他们站成一圈，缠好链子，各人尽量离彼此远远地站着。为了使效果更逼真，跳蛙把铁链上多出来的大约两个直径长的部分以直角穿过圈子。现在，婆罗洲人就是这么捕捉黑猩猩或是其他大型猿类动物的。
举行化装舞会的大宴会厅是个圆形的房间，很高，阳光只能透过顶上的一扇窗照进来。大厅里，一盏巨大的烛灯在从天窗当中垂下的铁链上吊着，光亮主要来自这里，通常用平衡器升升降降。不过为了看上去好看点，链子从屋外绕过，穿过屋顶，夜晚的气氛就营造出来了。
大厅的装饰交给特培塔监督，不过在一些细节上，她似乎还是受着他的小矮子朋友更为冷静的指点。这一次，她遵从他的建议，大吊灯被移走了。而移走的理由是因为天气暖和，吊灯上的蜡油滴落下来会弄脏客人们昂贵的衣服，是十分令人讨厌的。因为沙龙里相当拥挤，没法指望客人们避开大厅中央，也即是躲开大吊灯的下方。在大厅里其他不挡道的地方，都摆上了烛台。靠墙放了一排女像柱，大概有五十到六十个，右手都握着大火把，散发出宜人的香气。
那八只大猩猩耐心守候到半夜，这都要遵照跳蛙的嘱咐，按照他的计划来。他们要等到殿内挤满戴假面具的来客方才现身。钟声还没停，他们一伙儿就冲了进来，不，应当说是滚了进来——他们的链子碍手碍脚的，一路上磕磕绊绊，把他们都绊倒了。
见此情景，人群瞬间爆炸了。不出所料，客人多半把这些面目狰狞的动物当成了大猩猩，要不就是当成别的真野兽。好多女人惊吓过度，晕了过去，国王看见这一幕，心中荡满喜悦。要是国王没有预先下令，不许带武器到舞会上来，舞池必然因他们的嬉闹而鲜血横流。人潮向大门涌去，可是在国王的命令下，大门在他冲进来后就立刻锁上了，并且他还听从了矮子的建议，把钥匙留在了身边。混乱达到了顶峰。每个人只顾得上自己活命。实际上，人群拥挤不堪，确实非常危险。另外，吊着大吊灯的链子起初被拽上去了，可现在它渐渐降了下来，直到末端的吊钩离地板只有三英尺高。
链子一放下，国王和他的七个伙伴就在大厅里四处乱转开了，最后，转到了大厅中央，毫无疑问，正挨着垂下的链子。矮子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身后，煽动他们吵嚷不休，等他们站定了，他一边抓住他们身上的链子那贯穿圆周的交叉处。说时迟那时快，他以闪电般的速度用屋顶垂下的灯链吊钩钩住铁链。有个无形的装置马上就把灯链升上去了，高到无法触及。自然，大猩猩们被紧紧拖到了一块儿，脸对着脸。
参加舞会的人现在已经明白是什么状况了。看到大猩猩们的尴尬困境，当他们意识到整件事是个策划周详的闹剧时，不由得爆出了一阵大笑。
“把他们交给我！把他们交给我。”跳蛙喊道，他的嗓音尖锐，在一片喧闹中很容易辨识。“我想我认识他们。只要好好看上几眼，就能很快认出他们是谁。”
他从人们的脑袋上爬过去，费了很大力气爬到墙边，从一个女像柱的手上拔出一支火把，又爬着折回到大厅中间。他以猴子般的灵巧劲儿一跳一纵，跃到国王的头上，然后往铁链上爬了几英尺；拿着火把往下探照着这群大猩猩，一边还尖声嚷道：“我很快就能弄清楚他们是谁！”
这会儿，所有的人（包括猩猩们在内）个个笑得几乎背过气去。突然，小丑尖厉地吹了声口哨，链子拖着猩猩们猛地上升了大概三十英尺。铁链猛然上升，让所有人都吃惊不已，一片死寂。他们被吊在半空中，上挨不着天窗，下触不到地板，都惊慌失措地挣扎着。跳蛙紧贴着链子，随着他们上升，与八个套着假面具的人保持着原来的距离，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把火把朝他们身上照，像是尽力在搞清楚他们是谁。
大约过了一分钟，一个低沉而刺耳的摩擦音打破了寂静，那是起初国王把酒泼到特培塔脸上时，和七位大臣一起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眼下这声音究竟从何而来，已不言而喻。那是从矮子犬牙般的牙缝发出的摩擦声。他咬牙切齿，唾液四溅，正发狂地怒视着脚下的国王及其同伙仰着的面孔。
“哈哈！哈哈！”最后，那怒火中烧的小丑开口了，“现在我要来看看这些人究竟是谁了！”这时，他装作要靠得更近点察看的样子，把火把凑到国王身上的那层亚麻，立刻蹿起了一片火苗。不到半分钟，八只大猩猩全被烧得嗷嗷直叫，下面的人群瞪着他们，尖声呼喊着，却一点帮不了他们。后来，火苗越来越猛，逼得跳蛙只得往铁链的更高处爬，那里火苗舔不到他。
在他向上爬动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人群再次安静了下来。矮子抓住机会，又开口说道：“现在我看清了这些戴面具的到底是什么人，”他说，“其中一位是伟大的国王陛下，其他几位是他的七位内阁大臣——国王殴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毫不心慈手软，七个大臣恶意煽风点火。至于我，我是跳蛙，一个小丑——这是我演的最后一幕滑稽剧。”
亚麻和柏油烧起来太快，矮子没来得及给简短演说做个结尾，就复了仇。八具尸体悬在铁链上，烧得焦黑，散发着恶臭，面目可憎，已经成了无法辨识的模糊的一团。跛子把火把丢到他们身上，轻松自如地爬上天花板，消失在天窗口。
据说，当时特培塔待在大厅的屋顶，是她帮朋友进行了这场残酷的复仇；据说，他们一起逃回了故乡，因为后来谁也没再见过这两个人。
（18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