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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祭(2)

书籍名:《爱人的头颅》    作者: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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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文看着面前的人,他微笑着吹着埙,仿佛是一幅永恒的壁画。公子文踏着埙的音阶,似乎越走越远,走出了这个迷宫,音阶越来越高,就像是踏着祭坛高高的台阶,永无止境,在音阶的最高处,也就是祭坛台阶的最高处,那里有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苍白凄凉的脸,血,不安分的血,布满了整个巨大的祭坛。

  公子文从致命的埙声里夺路而逃,在巨大的迷宫间绝望地奔跑着,鲜血从他的嘴角喷涌而出……

  漂亮的鹦鹉被关在竹笼里,但它却日见忧伤,就和香香一样。香香独自一人在寝宫里看着孤独的鹦鹉,一个月了,公子文从不在这过夜,她依然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少女。现在她的眼泪又嘀嗒嘀嗒地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凉凉的,就像公子文那样。突然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有力的手,来自一个年轻的男子,这只手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一股神奇的力量深入了她的肌肤和肉体。

  “跟我来。”公子文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香香是不可能拒绝的,她跟着公子文,穿过一条条无休无止的长廊,她不明白迷宫的意义,只觉得一切都是相同的,简单的重复。在令人压抑的迷宫中,她只有服从,只有忍受。于是,他们来到了那个宫殿中的宫殿。

  在一间空旷的房间里,公子文又在她耳边说:“我去去就来。”然后他走进了一扇屏风之后。不一会儿,香香看见公子文又走了出来,他有些拘谨不安,坐在香香的面前,却一句话都不说。

  突然,灯灭了,除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月光,房间里陷入了可怕的黑暗。她看不清面前的公子文,一片寂静无声,仿佛自己面对的已不再有生命。香香从小就怕黑,一直都要点着灯才能睡着的,她现在浑身颤抖着,扑到了面前的男子怀中。他的胸膛是那样温暖,香香的头贴着他,能听到他体内一声声有力的心跳,她听得出他的心跳在加快,就像战场上敲起的战鼓,呼唤着男儿们勇敢地冲锋陷阵。现在这鼓声也呼唤了她面前的这个男子冲刺的欲望,怀里颤抖的女人的身体,就是他进军的目标。

  “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香香在他怀里轻轻地说着,她的眼泪又下来了,黑暗中,泪光却是亮的,发着异样夺目的光,宛如一串珍珠。她的手用力地敲打着男人,一个月来全部的委屈都发泄了出来,她非常非常渴望这一夜,她在心里有些恨这个面对她无动于衷的男人,但现在躺在他的怀里又觉得一辈子都离不开他了。

  于是,胸中突然烧起的那团火,促使她手忙脚乱地褪去了男人的衣衫……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宫殿之中的宫殿悄无声息地看着眼前的这场诱人的游戏。香香终于满足了。

  但是在另一个隐秘的角落,还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和他,那就是真正的公子文,现在你们可以明白究竟是谁使香香满足的了。月光渐渐地亮了,最终当公子文看见月光下的竹席中央那一摊来自香香的殷红的血时,他胸中的那些东西再也忍受不住了,对于它们而言,那种红色的诱惑是不可抗拒的,公子文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悄悄地把血吐在了角落里。

  当香香满意地睁开眼睛时,灯突然亮了,公子文穿戴整齐地站在她面前,毫无表情地说:“回去吧。”

  “带我去上次的那个地方,我一个人找不到。”香香终于大着胆子对公子文说了。这是在两个多月以后。

  “不。”他看着鹦鹉,没有理会香香。他的鹦鹉一直都很忧伤,也许是在回忆自由的时光,他轻轻地对鹦鹉说:“你为什么不快乐?”

  “为什么不这样问我?”香香忍不住了,自她新婚以来,只享受过一次真正的快乐,在那个她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接下来的两个月,她的公子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照样从不与她一起过夜。

  “对不起。”他似乎永远只会对香香说这三个字。

  “我——肚子里有了。”香香终于说出口了。这是一个奇迹,仅仅一个夜晚,就使她的腹中诞生了一个新的生命。

  公子文以一种忧伤的目光看着她,就像是在劫难逃地那样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他离开了香香,他现在必须要去那宫殿中的宫殿。

  公子文再一次与那个他对坐着,仿佛在照着镜子。也许眼前的人是他的影子而已,也有可能恰恰相反,他自己只是眼前这个人的影子。也许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公子文,而公子文,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场梦而已,就像这无穷无尽的迷宫。到底谁是谁的影子,谁是谁的梦,这是个亘古不变的话题,人永远也解决不了。

  但是他必须承认,这个人是友善的,他们之间心有灵犀,他们共有一个身躯,共有一个宫殿,甚至——共有一个女人。

  对面的人终于说话了:“对不起,明天,你就见不到我了。我不是公子文,你才是这个国家的继承人,我只是个奴隶的儿子,因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才被大司命选进了宫来。我的任务就是做你的替身,穿你的衣服,住和你一样的宫殿,享用和你一样的权利,总之一切都和你一样。最后,我将在祭天的仪式中被处死,这样,万能的上天就会相信公子文已经死了,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来夺去你的生命了。所以,大司命说,在我死的那天,你的吐血病就会不治而愈,因为,已经有一个替身替你去死了,冥界的生死已经平衡了。你将活下来,你一定会活下来的。明天,就要举行祭祀了,他们不会告诉你的。”

  这算是答案吗?公子文沉默了,他胸口那团鲜血再一次冲了出来,高高地飞上了天空,又重重地摔下来,溅满了整个竹席。

  “这对你不公平。”公子文说。

  “这是命运。”这几个字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产生了一种澎湃的共鸣,既在他们的耳边,也在他们心里,“我只是你的影子,一个影子而已。还有,谢谢你的女人给我的那一夜,我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

  “香香怀孕了,孩子是你的。”公子文必须要告诉他这个。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宫殿中的宫殿寂静得可怕,像被死亡笼罩了一样,他们的额头发出一丝微弱的反光。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夜。

  第二天。

  正午。

  阳光直射巨大的祭坛,公子文的替身躺在祭坛的最高处,他的双手伸展开来,宛如一个十字。祭坛边,大司命和他的手下在狂热地跳着舞,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涂满了狗血,脸上画着献给上天的奇特图案。国君在祭坛下的马车里饶有兴趣地观看着。

  头顶的太阳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替身。此刻就连太阳也是嗜血的,突然间仿佛世界万物都变成以吸血为生的了,于是,血成了最宝贵的财富,价值连城,尤其是他这样的男子。他却异常地平静,嘴角带着微笑。

  坛下的舞蹈结束了,一时锣鼓喧天,旌旗飞扬,成千上万的观看者从四面八方拖家带口赶来,如同赶集一样。今天是属于他们的节日,杀人是最精彩的节目,人们欢呼雀跃,掌声雷动。通常对于人类来说,观看流血的场面是最富于刺激性的,这种最古老最原始的场面,人类见识了几千年了,却永远都不会厌倦,直到今天依然对它情有独钟。这是一种宗教,不需要语言的宗教,对血的崇拜就是这种宗教的核心教义,于是在中国,就有了血的种种神秘的传说,比如人血馒头做药引子,其实这是精神上的药物,的确具有灵魂的力量。

  终于,最精彩的一幕向人们敞开了,一个奴隶用刀割开了祭坛上替身的咽喉。万众瞩目,瞬间鸦雀无声,从平地,从四周的山丘上,人们静静地欣赏着,保持着噤声的纪律,人们陶醉死亡之美。

  牺牲是祭祀的核心。这是古老的真理。

  今天的这个核心是人,是一个人的替身。

  他的咽喉有一个手指长的口子,鲜血汨汨地涌了出来,像是涓涓细流,快乐地奔流在他的脖子、胸口、手臂、全身。最后这些又都汇聚成一条山间的小溪,像在莽莽山野中千回百转,在祭坛上又变作了一条大河——“大河汤汤”,他突然想到了这一句。

  正午的阳光也在快活地舔噬着血液,蒸发了许多,又流了许多,永远都没有尽头。渐渐地,大河奔流到了大海里,是的,祭坛成了血的海洋,红色的大海,充满着血腥味,有些像咸水鱼的腥味。这味道迅速被空气摄取了去,传播到千千万万观众的鼻子里,让他们也尝到了人血的美味。血色的海水涨潮了,海水溢出了祭坛的堤防,从高高的台阶上流了下去,就像千万条红色的丝巾,长长的,从最高层一直披散到地面。血水在台阶上快乐地翻滚着,跳跃着,如同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

  千万人目睹了这个奇迹。

  我们必须要相信奇迹。因为在血的世界里,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他奇迹般地流出了那么多血,如果把这些血都盛入一个巨大的容器称一称重量的话,也许血的重量早就超过他的体重几百倍了。后世的史家都不相信这个故事,但是我相信,血是神奇的。

  他居然还没死,从他那小小的躯体内竟流出了那么多血,他也不明白这血是从哪儿来的,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血还在不断地从咽喉的那道小口子向外喷涌。

  阳光夺目。

  血继续流。在大地上铺展开来,像是一张巨大的红地毯,血液肆意地延伸着它的每一个触角,奔向那些围观的人群。终于,人们害怕了,他们恐慌不已,以为是遇到了大灾大难,上天对人的报复和惩罚,血侵入了他们的鞋子,又渗入袜子,沾满了他们的脚。接下来,是一场大逃难。那景象壮观无比,无数地人快乐地来到此地,现在又痛苦地逃离,来时一阵潮,去时也是一阵潮,潮起潮落,都取决于祭坛上的人。

  天地间到处都是人的痛苦声,许多人妻离子散,许多人倒在地上被后面的人踩死,许多人被维持秩序的士兵杀死。在混乱中,我们的国君也放弃了马车,狼狈不堪地步行着夺路而逃。

  这才是真正的灾难,鲜血,淹没了全国,宛如回到洪荒时代。

  祭坛上的祭品却还活着,他只看到太阳,太阳突然变成了血的颜色。

  “回家吧。”他对自己说。

  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之后,鲜血的洪水才退去。全国都充满了那种血腥味,从泥土里,从空气里。第二年从地里收割的麦子和水稻,做成粮食后,依然从米粒里发出血腥味。

  人们后来找到了那个祭坛,已经毁坏了,祭坛上有一具尸体,完好无损,正是那个人。人们不敢埋他,害怕血水又会从尸体里流出来,他们把尸体给烧了,骨灰撒在了江河里。

  这是贡献给上天的祭品的归宿。

  大祭之后,公子文的吐血病奇迹般地好了。于是,大司命又受到了国君丰厚的赏赐。

  两年后,国君因病去世,公子文继承了王位,成为了新的国君。他即位的第一天,就下令处死了大司命。

  在新国君的寝宫里,鹦鹉依旧在忧伤地生活着,它从不鸣叫,似乎是对主人的抗议。新国君看着它,把手指伸到了鸟笼里抚摸着漂亮的羽毛。已成为王后的香香从后面吻了他,身后是个一岁多的婴儿,安静地躺着。

  新国君把灯灭了,宫殿里传来他的喘息声……

  “血!”一声凄惨的叫声把香香惊醒了,原来是新国君做了一个噩梦。他满头大汗,两眼直盯着前方。他爬了起来,走在月光凄冷的大殿外,他不愿在迷宫里多待一秒。他跪在青石板上,喃喃自语:“我只是个替身,一个复制品,一个影子,一面镜子,一个副本,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替公子文去死。我早就该死了。”

  香香从背后抱住了他,她的手突然那么有力,她终于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你不是公子文,我从那次大祭后的第一天起就察觉了。”

  “为什么不告诉别人?”

  “可我需要你。”香香的手指嵌进了他的皮肤,以至于溢出了血丝。眼泪在香香的脸上尽情地奔流着,她狂烈地吻着这个男人,她已经成熟了,“我不要公子文,我不管你到底是谁,我只要你,我不能,不能,不能没有你。”

  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沾满了整块青石板。然后是香香的尖叫。

  “公子文啊,你能听到吗?那天晚上,你说我不能死,为了香香,我要活着,替代你。而你则要冒充我,替我去死,公子文,感谢你做了一个替身的替身,影子的影子。这是我还给你的血,可我永远都还不清。”他用力地挣脱了香香,突然大笑了起来。这笑声阴森恐怖,整个宫殿都被笑声笼罩着。

  第二天,新国君失踪了,连同他养的鹦鹉,没有人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于是,他一岁多的儿子成为了国君。

  祭坛早已成了废墟,但是每天夜晚,如果你路过那儿,仔细地听,你会听到一种奇特的乐器奏出的音乐,凄惨而美丽,那是——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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