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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发芽(2)

书籍名:《他·杀》    作者:穆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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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陷在枕头里的袁野的脸年轻而消瘦,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开始褪色,透出的是无血色的苍白。她想,应该道谢的人是我,是他的病,让我找到了留下的理由。

  他其实有很多的话想问她,而她有更多无法提起的理由和烦恼,然而在这一夜,他们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静静的牵着手,用彼此的孤独慰藉着孤独。

  当袁野从持续不断的高烧中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的黄昏。

  虽然四肢身体还是软软的,但是昏睡中那种痛楚挣扎的感觉奇迹般的全部消失了,烧已经退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睡了一个很舒服的觉,自从得知自己生病之后,已经好久好久不曾这样安心的沉睡。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印像中,只有不断擦过额头和脖子的湿毛巾的微凉,还有那只温软的手。

  天色非常的暗,外面的客厅隐隐透着灯光。

  袁野坐起身,披上件外衣,拉开门,走了出去。

  苏琴抱着手肘,靠在他的阳台上,背对着他,好像在看风景,又像在想事情。她的指尖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

  袁野就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袁野咳嗽了一声:“你让我戒烟,你自己又抽?”

  苏琴回过头来,笑了:“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简直生龙活虎,又是一条好汉。”袁野故意夸张。但是他们都清楚,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苏琴眨了眨眼睛,两人笑过以后,就没了话。

  过了一会儿,袁野找话题:“今天没上班?”

  苏琴把烟蒂扔掉:“今天是礼拜六。”

  “哦,对啊。”袁野觉得自己真蠢,不好意思的搔着头。苏琴发现,他一遇到尴尬的时候,就会做出这有点孩子气的举动,其实非常可爱。她转过眼,看着外面。

  “这里夜景倒是很不错。”她说。

  从阳台望出去,这房子的夜景比白天好,白天望出去就是屋顶接屋顶,灰蒙蒙的城市,鲜见绿色植物,但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时,从这里看出去,便是万家灯火。

  袁野走到苏琴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默默的看了一会儿。

  “这么一说,倒也是的。”他露出一丝苦笑:“住了这么些年,我还是第一次站在这里看夜景。”

  “我倒是常看。”苏琴说:“从我原来住的那儿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江对岸,深夜的时候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只看得到河面上的航标灯。有时睡不着,就整晚整晚的坐在窗边看着,河水一点点的亮起来。”

  话题说到这里,两个人都顿住了。袁野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幽暗的山洞前,再往前一步就是探究。

  她为什么不开心?那让她夜不能寐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但袁野勒住自己的好奇心,不敢再试探一步。比起她背后的故事,他更在意的,是她这个人。只要他问出口,他就会打破此时这奇特的微妙的联系,不知怎么的,他此刻就是有这种感觉。她会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逃走,藏匿。她不信任任何人,但在此时,她确实小心翼翼的停留在自己的身边。这就已经够了。

  苏琴抬起眼看了袁野一眼,碰触到袁野凝视她的眼睛。目光并不锐利,甚至有点悲哀,但却非常非常的深。在那瞬间苏琴有一种错觉,这样的目光仿佛一直看进自己的心里,他已经明白了一切,也已经体谅了一切。苏琴的心某个地方,突然惊疼了一下。

  “我怎么那么胡涂!”她掩饰着笑了起来:“你刚退烧,就让你站在这里吹风。快进屋来吧。吃点东西,才好得快。”

  说着她匆匆的离开袁野,往里屋走去。

  在转身的时候,她的手指擦过袁野的手指,袁野真想伸手拉住她。但就像有丝丝的铁线绑着自己,他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这一晚上,两人再没进行什么有营养的对话。袁野喝了两碗粥,又被苏琴赶到床上去躺着。

  只是这一次,袁野翻来翻去的睡不着,而苏琴也没有一次抬起眼来,看过袁野的眼睛。

  再过两个星期,就是爸爸的六十五岁生日。

  陈子鱼对着面前的日历发呆。

  有些日子就是这样,明明刻意不想记起,但偏偏日期逼近的时候,它就会那么清楚的从你大脑深处跳出来,提醒自己。

  都说男孩子应该特别崇拜父亲,可陈子鱼和他爸的感情一向不太好。

  陈子鱼的母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是难产。从陈子鱼记事起,妈妈的身体就不太好,但她一直想给他爸陈强再生个丫头。当她第二次有身孕的时候,个个都叫她去人流,她谁的话也不听,因为她知道他爸想要。谁想到两母女从此就没从手术室里再出来。

  这些话,都是陈子鱼的外婆讲给他听的。

  外婆每次这么说的时候,眼里都含着泪。陈子鱼知道,外婆是在怪他爸。于是小鱼心里,也跟着怪他爸,也怪那个从未见过天日的妹妹,是他们带走了妈妈。

  陈强从前也是刑警,每天忙得无影无踪,逢年过节加班,就把小鱼往他外婆那儿塞。其实这还算好的,再过了两年,外婆也过世了,小鱼就开始在表姑,表嫂,这个叔叔,那个伯伯家飘泊的童年。还不到八岁,他就懂得了什么是寄人篱下的滋味。在别的小男孩和爸爸一起逛动物园,游乐场,溜冰游泳的时候,陈子鱼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缩在别人的家的角落里,反复的玩一架小小的生了锈的铁飞机。但是他玩得很投入,为这架飞机设计了许多精彩的冒险活动,玩得有声有色,嘴里还念念有辞,以致别的小朋友都放下手中的玩具,围在他身边羡慕的看着他,问参不参我?

  袁野的爸爸曾经说过,小鱼就是有这种自己找乐的本事。大家都以为他很快乐,连他老爸都是这样以为的,所以更放心了。

  陈子鱼一直觉得陈强不喜欢他。他想要个女儿,可妻子却留给他一个,长得比女孩还要秀气的儿子。

  他很少正眼看自己,动不动就动手打人,而且下手真的很重,每次陈子鱼哭着喊着求饶,他却还要教训:“男子汉挨打要站好!你哭什么?”

  后来,他再怎么打陈子鱼,子鱼也不哭了。打完了到隔壁袁叔叔家做功课,袁野妈看着子鱼手臂的青紫,心疼得直叹气,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陈子鱼反倒笑嘻嘻的:“没事儿,一点儿不疼。”

  从那时起陈子鱼就告诉自己,不要再为了爸爸的不疼爱而难过,既然哭泣解决不了问题,那就不如漠视。告诉自己一点都不疼,那就真的不会疼,告诉自己一点都不在乎,那无论如何也没有关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爸爸不再打自己。他长大了,爸跟他说话越来越客气。但陈子鱼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让他爸满意过。只是这种事,他早就已经不在乎了。

  也许,除了他的婚姻。

  程琳是陈子鱼众多女朋友中,最让他爸满意的一个。也许程琳的出现,弥补了陈强当年想要一个女儿的遗憾,陈强也许暗暗期盼过,如果他有女儿,一定也是像程琳这样知书识礼,贤淑漂亮的女儿。但如果有人问陈子鱼,当初决定和程琳结婚,这个是不是一个重要的原因,陈子鱼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决不让老爸影响到自己,哪怕是一点点的人生。

  但是有时候,有些事,陈子鱼不想自己去做,却希望别人能够去做,比如此时。

  陈子鱼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掏出电话,打给程琳。

  其实他打过去,程琳已经猜到是什么事。早上的时候,陈强就打过电话给她,问下个星期天她和小鱼来不来家里吃饭。程琳没告诉爸她在和陈子鱼冷战的事,但也赌气没有打给陈子鱼,她就等着他找个台阶下,来哄哄自己。谁知陈子鱼在电话里的口气冷淡得像在谈公事。程琳肚子里那一块还没消化,现在等于火上浇油死灰复燃,当场在电话里没好气的说:“没空,我要加班!”就直接挂了机。

  挂了电话,她自己心里一阵阵的憋屈得发慌,坐在办公桌后直想哭。陈子鱼到底把她当什么了?她做错了什么?想要孩子有什么错?给自己老婆服个软有那么难为他吗?就当是哄她吧,他连哄哄她都不肯?这男人的心肠怎么那么硬?要孝顺老爸的时候就想起她是陈家的媳妇了,他根本就是在利用自己吧!

  拿着手机,陈子鱼也很愕然。在他的印像中,陈强一直和程琳感情很好,有时候陈子鱼觉得老爸对程琳,比对自己还要亲。程琳也一直表现乖巧,有时还会做做他们父子的和事佬。但是现在,怎么就这么反脸无情?因为现在已经不需要再讨好了吗?懒得伪装了吗?

  那个中年大眼镜的男人的脸没由来的从脑海中晃过,笑起来有点歪的厚嘴唇格外清晰。还是说,这女人已经真的变了心呢?

  陈子鱼握着电话,握得指节发白。

  市郊野公园发现了一起无头尸案,本来紧张的警力又被抽调了一部份走,剩下的反毒行动成员更忙了。

  通宵开会,深夜行动,都成了家常便饭。郑队特别照顾袁野,命令他一到下班时间就直接回家休息,不准参与加班。

  这几天下了班,苏琴就会来到自己家,为他做饭,洗碗,洗衣。今天她也会来吧?一想到这,袁野就忍不住抬手看表,疲惫的精神也会觉得振奋。

  袁野这辈子没结过婚,甚至没和人同居过。念警校的时候父母又车祸去世了,多少年都是一个人过。家庭的概念对他来说很稀薄。但吃完晚饭,他无所事事的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休息,听着厨房传来的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或者看苏琴换洗了床单,叫他帮忙一起晾到阳台上,刚洗过的床单发出湿润的淡淡洗衣液的清香,总是让他忍不住想起,要是这辈子曾经结了婚,有个家,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现在的袁野常常突发这样的奇想。

  比如弹结它。从前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个男同学攒钱买了一把结它,校园晚会上抱着一边弹一边唱,吸引了大把女同学。那时袁野虽然对那个娘娘腔带眼镜的瘦小子不屑一顾,但现在想来,会觉得,不知道弹结它是什么感觉,他这辈子是再也不可能学了。

  明明向来讨厌小孩的他,有时走在路上,看到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牵着小孩,也会忍不住想,这辈子永远也不会有孩子腻在他身上叫他爸爸了。他有什么呢?光人一个。没有后代,没有人继承他的血肉,灰飞烟灭之后,什么也不会留下。

  现在的他,对于今生已经无缘尝试的人生其他种种可能,都充满了想象。

  他常常就那么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魂游天外。有时苏琴以为他睡着了,经过他身边,才发现他大睁着眼睛,陷入沉思。

  对于苏琴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生命中的这件事,他却不再去想。心深处有某个地方,就像潮水已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沙地。他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为什么不能再胡涂一点,再自私一点?都说活在当下,他仅余的,也只有当下这片刻的时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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