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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神木(4)

书籍名:《左绍忠-卧底》    作者:左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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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窑主猛吸了两口烟,蹲下身子,颇为内行似的给唐朝霞把脉,同时看了看唐朝霞的眼睛。把完脉,看完眼睛,窑主站起来了,说:“脉搏一点儿也没有了,瞳孔也放大了,看来人是不行了。”窑主着两个人把死者抬到澡堂后面那间小屋里去。

  唐朝阳像是不同意窑主作出的结论,哭嚷着:“不,不,我哥昨天还好好的,我们还一块儿喝酒,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窑主说:“这要问你们自己,你们说自己技术多么高,结果怎么样?刚干几天就冒了顶,就给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听见了,窑主把他们的说法接过去了,也说事故是冒顶造成的。这说明,他们已经初步把自以为是的窑主蒙住了,窑主没有怀疑唐朝霞的死因。这使他们甚感欣慰和踏实。

  宋金明把冒顶的说法又强调了一下,他说:“谁愿意让冒顶呢,谁也不愿意让冒顶。矿长对我们不错,我们正想好好干下去,谁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呢!”

  澡堂后面的小屋是一间空屋,是专门停尸用的,类似医院的太平间。唐朝霞被放在停尸间后,那些围观的人也跟过去了。窑主发了脾气,说:“你们谁他妈的不走,我就把谁关进小屋里去,让谁在这里守灵!”那些人这才退走了。

  小屋有门无窗,屋前屋后都是雪。门是板皮钉成的,发黑的板皮上写着两个粉笔字:天堂。

  门口下面也积有一些雪。小屋够冷的,跟冰窖差不多,尸体在这里放几天不成问题。

  窑主让一个上岁数的人把死者的眼睛处理一下,帮死者把眼皮合上。那人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快速地搓,手掌搓热后,分别捂在死者的两只眼睛上暖,估计暖得差不多了,就用手掌往下抿死者的眼皮。那人暖了两次,抿了两次,都没能把死者的眼皮合上。

  唐朝阳借机又哭:“我哥这是挂念家里亲人,挂念俺爹俺娘,挂念俺嫂子,还有侄子侄女儿。

  我哥他死得太惨了,他这是死不瞑目啊!”他对宋金明说:“你快去找地方打个电报,叫俺爹来,俺嫂子来,俺侄子也来。天哪,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我真该死啊!”

  宋金明答应找地方去打电报,低着头出去了。他没看窑主,他知道窑主会跟在他后面出来的。

  果然,他刚转过小屋的屋角,窑主就跟出来了,窑主问他准备去哪里打电报。宋金明说他也不知道。窑主说只有到县城才能打电报,县城离这里四十多里呢!宋金明向窑主提了一个要求,矿上能不能派人骑摩托车把他送到县城去。他看见一个很大的红摩托车天天停在窑主办公室门口。窑主没有明确拒绝他的要求,只是说:“哎,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下。你看有必要让他们家来那么多人吗?”窑主让宋金明到他办公室去了。

  宋金明心里明白,他们和窑主关于赔偿金的谈判已正式拉开了序幕,谈判的每一个环节都关系到所得赔偿金的多寡,所以每一句话都要斟酌。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了一下,说:“我理解唐朝阳的心情,他主要是想让家里亲人看他哥最后一眼。”

  窑主还没记清死者的名字叫什么,问:“唐朝阳的哥哥叫什么来着?”

  “唐朝霞。”

  “唐朝阳作为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唐朝霞的亲属处理后事,你说呢?”

  “这个事情你别问我,人命关天的事,我说什么都不算,你只能去问唐朝阳。”

  说话间唐朝阳满脸怒气地进来了,指责宋金明为什么还不快去打电报。

  宋金明说:“我现在就去。路太远,我想让矿长派摩托车送送我。”

  “坐什么摩托,矿长的摩托能是你随便坐的吗!你走着去,我看也走不大你的脚。你还讲不讲老乡的关系,死的不是你亲哥,是不是?”

  窑主两手扶了扶唐朝阳的膀子,让唐朝阳坐。唐朝阳不坐。窑主说:“小唐,你不要太激动,听我说几句好不好。你的痛苦心情我能理解,这事搁在谁头上都是一样。事故出在本矿,我也感到很痛心。可是,事情已经出了,咱们光悲痛也不是办法,总得想办法尽快处理一下才是。我想,你既然是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你们家来处理这件事情。我不是反对你们家其他成员来,你想想,这大冷的天,这么远的路,又快过年了,让你父亲、嫂子来合适吗?再累着冻着他们就不好了。”

  唐朝阳当然不会让唐朝霞家里的人来,他连唐朝霞的家具体在哪乡哪村还说不清呢。但这个姿态要做足,在程序上不能违背人之常情。同时,他要拿召集家属来的事吓唬窑主,给窑主施加压力。他早就把一些窑主的心思吃透了,窑上死了人,他们最怕张扬,最怕把事情闹大。

  你越是张扬,他们越是捂着盖着。你越是要把事情闹大,他越是害怕,急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看窑主一个二个牛气哄哄的,你牵准了他的牛鼻子,他就牛气不起来,就得老老实实跟你走。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一闹腾,窑主一跟着他们的思路走,就顾不上深究事故本身的细节了。唐朝阳说:“我又没经过这么大的事,不让俺爹俺嫂子来怎么办呢!还有我侄子,他要是跟我要他爹,我这个当叔的怎么说!”唐朝阳又提出一个更厉害的方案,说:“不然的话,让我们村的支书来也行。”

  窑主当即拒绝:“支书跟这事没关系,他来算怎么回事,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支书不支书!”窑主懂,只要支书一来,就会带一帮子人来,就会说代表一级组织如何如何。不管组织大小,凡事一沾组织,事情就麻烦了。窑主对唐朝阳说:“这事你想过没有,你们那里来的人越多,花的路费越多,住宿费、招待费开销越大,这些费用最后都要从抚恤金里面扣除,这样七扣八扣,你们家得的抚恤金就少了。”

  唐朝阳说:“我不管这费那费,我只管我哥的命。我哥的命一百万也买不来。我得对得起我哥!”

  “你要这么说,咱就不好谈了!”窑主把吸了一半的烟从烟嘴上揪下来,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碾碎,自己到门外站着去了。

  唐朝阳没再坚持让宋金明去打电报,他又到停尸的小屋哭去了。他哭得声音很大,还把木门拍得山响,“哥,哥呀,我也不活了,我跟你走。下一辈子,咱俩还做弟兄……”

  窑主又回到屋里去了,让宋金明去征求一下唐朝阳的意思,看唐朝阳希望得到多少抚恤金。

  宋金明去了一会儿,回来对窑主说,唐朝阳希望得到六万。窑主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说:“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简直是开玩笑,干脆把我的矿全端给他算了。哎,你跟唐朝阳关系怎样?”

  “我们是老乡,离得不太远。我们是一块儿出来的。唐朝阳这人挺老实的,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他哥更老实。他爹怕他哥在外边受人欺负,就让他哥俩一块儿出来,好互相有个照应。”

  “你跟唐朝阳说一下,我可以给他出到两万,希望他能接受。我的矿不大,效益也不好,出两万已经尽到最大能力了。”

  宋金明心里骂道:“去你妈的,两万块就想打发我们,没那么便宜!四万块还差不多。”他答应跟唐朝阳说一下试试。宋金明到停尸屋去了一会儿,回来跟窑主说,唐朝阳退了一步,不要六万了,只要五万块,五万块一分也不能少了。窑主还是咬住两万块不长价,说多一分钱也没有。事情谈不下去,宋金明装作站在窑主的立场上,给窑主出了个主意,他说:“我看这事干脆让县上煤炭局和劳动局的人来处理算了,有上面来的人压着头,唐朝阳就不会多要了,人家说给多少就是多少。”

  窑主把宋金明打量了一下说:“要是通过官方处理,唐朝阳连两万也要不到。”

  宋金明说:“这话不该我说,让上面的人来处理,给唐朝阳多少,他都没脾气。这样你也省心,不用跟他费口舌了。”

  宋金明拿出了谈判的经验,轻轻几句话就打中了窑主的痛处。窑主点点头,没说什么。窑主万万不敢让上面的人知道他这里死了人,上面的人要是一来,他就惨了。九月里,他矿上砸死了一个人,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让上面的人知道了。小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又是调查,又是开会,又是罚款,又是发通报,可把他吓坏了。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扛着“大口径冲锋枪”乱扫一气,还把“手榴弹”捣在他嘴前,非要让他开口。在哪位来人面前,他都得装孙子。对哪一路神,他都得打点。那次事故处理下来,光现金就花了二十万,还不包括停产造成的损失。临了,县小煤窑整顿办公室的人留下警告性的话,他的矿安全方面如果再出现重大事故,就要封他的窑,炸他的井。警告犹在耳边,这次死人的事若再让上面的人知道,花钱更多不说,恐怕他的矿真得关了。须知快过年了,人人都在想办法敛钱。县上的有关人员正愁没地方下蛆,他们要是知道这个矿死了人,无不争先恐后来个大量繁殖才怪。所以窑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消息。他给矿上的亲信开了紧急会议,让他们分头把关,在死人的事作出处理之前,任何人不许出这个矿,任何人不得与外界的人发生联系。矿上的煤暂不销售,以免外面来拉煤的司机把死人的消息带出去。特别是对唐朝阳和宋金明,要好好“照顾”他们,让他们吃好喝好,一切免费供应。目的是争取尽快和唐朝阳达成协议,让唐朝阳早一天签字,把唐朝阳哥哥的尸体早一天火化。

  六

  当晚,唐朝阳和宋金明不断看见有人影在窑洞外面游动,心里十分紧张,大睁着眼,不敢入睡。唐朝阳小声问宋金明:“他们不会对咱俩下毒手吧?”宋金明说:“敢,无法无天了呢!”

  宋金明这样说,是给唐朝阳壮胆,也是为自己壮胆,其实他自己也很恐惧。他们可以把别人当点子,一无仇二无冤地把无辜的人打死,窑主干吗不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们灭掉呢!

  他们打死点子是为了赚钱,窑主灭掉他们是为了保钱,都是为了钱。他们打死点子,说成是冒顶砸死的。窑主灭掉他们,也可以把他们送到窑底过一趟,也说成是冒顶砸死的。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可算是遭到报应了。宋金明起来重新检查了一下门,把门从里面插死。窑洞的门也是用板皮钉成的,中间裂着缝子。门脚下面的空子也很大,兔子样的老鼠可以随便钻来钻去。宋金明想找一件顺手的家伙,作为防身武器。瞅来瞅去,窑洞里只有一些垒地铺用的砖头。他抓起一块整砖放在手边,示意唐朝阳也拿了一块。他们把窑洞里的灯拉灭了,这样等于把他们置于暗处,外面若有人向窑洞接近,他们透过门缝就可以发现。

  果然有人来了,勾起指头敲门。唐朝阳和宋金明顿时警觉起来,宋金明问:“谁?”

  外面的人说:“姚矿长让我给你们送两条烟,请开门。”

  他们没有开门,担心这个人是个前哨,等这个人把门骗开,埋伏在门两边的人会一拥而进,把他们灭在黑暗里。宋金明答话:“我们已经睡下了,我们晚上不吸烟。”

  送烟的人摸索着从门脚下面的空子里把烟塞进窑洞里来了。

  宋金明爬过去把塞进来的东西摸了摸,的确是两条烟,不是炸药什么的。

  停了一会儿,又过来两个黑影敲门。唐朝阳和宋金明同时抄起了砖头。

  敲门的其中一人说话了,竟是女声,说:“两位大哥,姚矿长怕你们冷,让我俩给两位大哥送两床褥子来,褥子都是新的,两位大哥铺在身子底下保证软和。”

  宋金明不知窑主搞的又是什么名堂,拒绝说:“替我们谢谢姚矿长的关心,我们不冷,不要褥子。”二人悄悄起来,蹑足走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瞅,见门外抱褥子站着的果真是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是肥脸,在夜里仍可以看见她们脸上的一层白。

  另一个女人说话了,声音更温柔悦耳:“两位大哥,我们姐妹俩知道你们很苦闷,我们来陪你们说说话,给你们散散心,你们想做别的也可以。”

  二人明白了,这是窑主对他们搞美人计来了,单从门缝里扑进来的阵阵香气,他们就知道了这两个女人是专门吃男人饭的。要是放她们进来,铺不铺褥子就由不得他们了。宋金明拉了唐朝阳一下,把唐朝阳拉得退回到地铺上,说:“你们少来这一套,我们什么都不需要!”

  那个说话温柔的女人开始发嗲,一再要求两位大哥开门,说:“外面好冷哟,两位大哥怎忍心让我们在外面挨冻呢!”

  宋金明扯过唐朝阳的耳朵,对他耳语了几句。唐朝阳突然哭道:“哥,你死得好惨啊!哥,你想进来就从门缝里进来吧,咱哥俩还睡一个屋……”

  这一招真生效,那两个女人逃跑似的离开了窑洞门口。

  夜长梦多,看来这个事情得赶快了结。宋金明和唐朝阳商定,明天把要求赔偿抚恤金的数目退到四万,这个数不能再退了。

  第二天双方关于抚恤金的谈判有了进展,唐朝阳忍痛退到了四万,窑主忍痛长到了两万五。

  别看从数目上他们是一个进一个退,实际上他们是逐步接近。好比两个人谈恋爱,接近到一定程度,两个人就可以拥抱了。可他们接近一步难得很,这也正如谈恋爱一样,每接近一步都充满试探和较量。到了四万和两万五的时候,唐朝阳和窑主都坚守自己的阵地,再次形成对峙局面。谈判进展不下去,唐朝阳就求救似的到停尸间去哭诉,历数哥死之后,爹娘谁来养老送终,侄子侄女谁来抚养,等等。功夫下在谈判外,不是谈判,胜似谈判,这是唐朝阳的一贯策略。

  第三天,窑主一上来就单独做宋金明的工作,对他俩进行分化瓦解。窑主把宋金明叫成老弟,让“老弟”帮他做做唐朝阳的工作,今后他和宋金明就是朋友了。宋金明问他怎么做。窑主没有回答,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说:“这是一千,老弟拿着买烟抽。”

  宋金明本来坐着,一看窑主给他钱,他害怕似的站起来了,说:“姚矿长,这可不行,这钱我万万不敢收,要是唐朝阳知道了,他会骂死我的。不是我替唐朝阳说话,你给他两万五抚恤金是少点。你多少再加点儿,我倒可以跟他说说。”

  窑主把钱扔在桌子上说:“我给他加点儿是可以,不过加多少跟你也没关系,他不会分给你的,是不是?”

  宋金明心里打了个沉,说:“这是他哥的人命钱,就是他分给我,我也不会要。”他问窑主:

  “你打算给他加到多少?”

  窑主伸出三个手指头,说:“这可是天价了。”

  宋金明的样子很为难,说:“这个数离唐朝阳的要求还差一万,我估计唐朝阳不会同意。”

  窑主笑了笑,说:“要不怎么请老弟帮我说说话呢,我看老弟是个聪明人,唐朝阳也愿意听你的话。”

  窑主这样说,让宋金明吃惊不小,窑主怎么看出他是聪明人呢?怎么看出唐朝阳愿意听他的话呢?难道窑主看出了什么破绽不成!他说:“姚矿长的话我可不敢当,看来我应该离这个事远点。要不是唐朝阳非要拽着我等他两天,我前天就走了。”

  窑主让宋金明坐下,说:“老弟多心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金明刚坐下,窑主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把放在桌子上的钱拿起来合在一块儿,说:“这是两千,算是我付给老弟的受惊费和辛苦费,行了吧。我当然不会让唐朝阳知道,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放心就是了。”说着,扯过宋金明的衣服口袋,把钱塞进宋金明口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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