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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籍名:《满天风雨下西楼》    作者:鱼香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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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顾谦若识时务、认天命,也就不是顾谦。
  冯凤虽于庙堂之上胜出三分,却尚未能只手遮天。各地官员心存“倒冯凤,反阉党”之念的人并不在少数,顾谦这事便是个引头,宛如投湖石子,那涟漪一波波荡漾开来。
  常州知府与无锡知县均是清正为官,与顾谦早有私交,此时挺身而出,资助他重开宋时东林书院,聚汇一干志同道合之人讲学其中,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自谓之“清议”。
  冯凤听闻只摇头笑道,“迂腐。”他这头正忙着与兵部尚书明争暗斗,心忖得刀兵者得天下,便让你现下讲几句风言风语又如何?
  可冯凤没料道,顾谦这东林书院竟如星火燎原,一时“士大夫抱道杵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悠悠众口,堵之不及。朝廷上剩下的几块硬骨头更是有了言论靠山,懂了迂回曲折之道,不与冯凤硬碰,冷不丁暗地里使个绊儿,管不管用且不说,能让冯凤不痛快,便是他们的痛快。
  时局就这么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僵了下来,不冷不热的,神宗驾崩,光宗即位,光宗即位一月驾崩,熹宗即位。
  年号从万历到泰昌再到天启,龙座上的人换了三个,流年也仅是淌过三秋。
  冯凤与熹宗乳母早暗中勾结,熹宗也无胆反抗这从小看他长大的三朝权宦。兵部尚书终是老了,拼着最后一点心力将自己的女婿,镇国将军周梦麟调往边关便撒手人寰。可就是这最后一步棋,让冯凤顾忌那边关十万大军,步步为营了五年。
  东林党这五年间也是处心积虑,再非一间讲学论政的书院那般简单,已同冯凤一党势同水火。
  冯凤早打定主意,要趁明年开春的京察之机将这眼中钉、肉中刺一举拔除。此次陆遥南下,看似只身上路,但供他随时调遣的暗探番子不知有多少,只待他筹谋全局,便将那东林党众的根底查了个一清二楚。
  “小陆啊,今年秋天得了闲,再陪我去香山寺住上几日,吃吃兆化那老和尚的斋菜,下下棋,看看山景。”当日说完正事,冯凤突向陆遥笑道。
  “厂公有兴致,属下自然要跟去沾光,”陆遥心忖这大暑还未过,怎就提到秋游的事,“只是下棋就免了,上回输给厂公那张雪景寒林图,我这心疼劲儿可还没缓过来。”
  冯凤眉目含笑,再拿起茶盏喝了口茶,心道,“好个愈到深秋色愈艳,你们既偏要像那枫树一般不识时务,我便正好看看这血染重山的美景!”
  天启五年秋,陆遥到底是未能得闲去看香山红叶。
  冯凤这头还未有动静,东林党人却先按捺不住。常驻苏州府督政的应天巡抚一夜之间暴毙家中,消息传上京,冯凤大为光火。巡抚主理民政,年年的南粮北调都是他亲自操办。他这一死,纵是继任官员立时赶过去,也一时半刻摸不清水深水浅,怕是实权早落在旁人手中。
  “来来去去还不是给我找麻烦,”冯笙挟了一筷溜鸡脯,跟陆遥抱怨道,“那头要是推三阻四按粮不发,这头粮价一涨,又要有人拿这个说事儿。还有漕运,你知道每年要砸多少银子进去?多少年了,这点子破事儿就解决不了,工部只推给我,长篇大论归成俩字‘要钱’,我却还要跟杨尊儒那老梆子斗智斗勇。听听,尊儒,名字一股子酸气,倒是别跟我一样在这铜臭堆里打滚儿啊。”
  冯笙乃是冯凤义子,比陆遥小了快五岁,打小一块儿长起来,虽不是亲兄弟,情分上却也差不多。
  这户部统掌天下土地钱谷之政、贡赋之差,冯凤不敢交给别人,早早便提拔了冯笙做户部侍郎。户部尚书年纪老迈,别说理事,连走路都不利索。现下大小事物俱是两个侍郎在管,另一位便是那冯笙嘴里的老梆子,东林党人杨尊儒。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顾谦当日亲手撰写的对联,镌刻在东林书院的大门口。如今人已作古,对联留下来,却再不是那一片精忠为国之心。
  譬如这兴水利、通漕运实是正事,杨尊儒却因着党派之争,诸多考量下三番五次从中作梗,掺杂不清。
  黎民苍生?
  大好江山!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又有哪一场权势之争,不是争到最后再寻不回初衷。
  “京师之中谁不知道冯侍郎才貌双全,风流倜傥,”陆遥为冯笙再斟满酒,“哪里像个铜臭堆里打滚的人物。”
  “大哥还真别拿我玩笑,”冯笙举杯挑眉,“上回去秀满楼,我可见红袖姑娘又清减了两分,真应了句‘为伊消得人憔悴’,却不知盼的是谁?”
  “……你明明小时候连个人都喊不利索,”陆遥叹了口气,笑骂道,“如今却学得这般牙尖嘴利。”
  “托杨大人的福,日日为了芝麻蒜皮的小事儿打嘴仗,”冯笙也叹口气,无奈道,“便是个哑巴,也给气得出口成章了。”
  陆遥头回见着冯笙时,那孩子才五岁上下,自己也不过十岁。小冯笙长得是粉雕玉琢、聪明伶俐,却因家中初遭大变,生生吓地不会讲话。
  那年冯凤还在上任厂公手下做事,平日宿在宫里,十天半月才来一次,查考功课武艺。一间宅子除了西席武师,只有几个丫头厨娘,陪着两个孤落落的孩子,看日升日落,花草枯荣。
  “六郭郭。”这是冯笙开口说得第一句话,陆遥愣了半晌,才知道他是叫陆哥哥。
  这一声哥哥一叫便叫了许多年。
  白驹易逝,韶光轻贱,如今陆遥已近而立,昔年粉团儿似的孩子也长成了个温文尔雅,锋华内敛的人物。只剩那黑润润的眼还同小时一样,笑一笑便弯起来。
  “说来……督主这次可气得不轻,”不知是不是得了冯凤吩咐,虽认了义父,冯笙却只叫冯凤督主,“听说扎手得很?”
  陆遥笑着挟菜吃酒,“无事,大不了我再走一趟。”
  那应天巡抚自然不是什么暴病而亡,却是被一掌震断心脉,连胸骨都碎做几段。行事之人陆遥早已查清,此人名唤许甄,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疾风九剑,快意恩仇”。
  陆遥不信这个人真有心一辈子卷入党宦之争,但便是这一次,已足够要了他的命。
  一顶“江洋大盗谋害朝廷命官”的帽子扣下来,陆遥先后派出两批人马搜捕,却皆死伤大半。
  嘴上说是大不了亲自走一趟,陆遥心中却已有计较。许甄非死不可,是为了锦衣卫的颜面,更是为了杀鸡儆猴。江湖是江湖,官场是官场。他要那些江湖人看看轻言侠义的后果,天涯海角,又有谁能逃得过锦衣卫的铁骑。
  公事之上陆遥从不托大,接了探子密报,得知许甄转逃向北,便亲率十二缇骑,直奔辽东而去。
  这十二人是陆遥亲随中的卯字支,不比寻常厂卫。但见官道之上,陆遥一骑当先,后十二人纵作两列,皆是黑氅黑马,疾弛之时烟尘滚滚,蹄起蹄落却肃整宛如一声。
  临行前冯凤曾叮嘱陆遥活捉,非为了审供,只因天朝律法之于死刑一则甚为严苛,许甄谋害朝廷命官一案已传了开来,江湖朝野无不关注。东林党人更是口诛笔伐,为许甄申冤,强道该按律法经由朝审,让熹宗亲判。
  冯凤心知肚明,东林党只是借机寻事,并非真是顾惜许甄性命。他冷笑对陆遥道,“早晚是个死,朝审又如何,便成了他们的愿又如何?”
  陆遥并未辜负厂公嘱托,还真将人囫囵带了回来。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许甄看似外伤不重,实则胸骨断了三根。虽已正骨打了夹板,一路囚车颠簸也是活受罪。
  归程走得慢,陆遥回到京师已是秋分时节。京里压了一摞消息密报等他决断;诏狱里问出的供词经镇抚司审过一轮,紧要的也需他亲自过目;更别提年年秋后问斩前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勾当,能批的、不能批的,该办的、不该办的,往往需要反复权衡细处,最费心神。
  秋主杀,秋分、白露、霜降,多少应死不应死的人都在这一月余间魂归黄泉。第一拨行刑的告示已经贴了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平民百姓,识字的高声念出告示上的名录和罪状,念一条便是一阵嗡嗡嘈杂,有那猥亵罪名的,便又是一阵哗声嬉笑。
  陆遥勒住马,不远不近地望着人群。有粗嘎嗓子喊一句行刑时定要去看,顿引来片片附议之声。
  所谓乱世,也不过是祸不及己,便看个热闹罢了。
  这日陆遥穿了官服,热闹人群中先有个把人一回头,看清马上人的服色,唬了一跳,忙屏气敛声溜开去。
  这么走了几个,挤在告示前的众人终是俱看到了陆遥。似慢慢安静,又似突地死寂,人群再不敢发出一点声息地作鸟兽四散。走至最后,只剩一人白氅白衣立在空场上,定定望向陆遥,抱拳扬声道:“陆兄,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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