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满天风雨下西楼 > 第10章

第10章

书籍名:《满天风雨下西楼》    作者:鱼香肉丝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裴小爷起身离座,举盅饮尽半杯玉带春,右手执扇拍了拍陆遥肩头,口中词句一如酒名般春意深浓,却少了那份凄婉怅然。陆遥瞧他眼中笑意,便知他定会将这首《清平乐》拿来玩笑,当下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快去借你的花吧。”
  话音未落,眼前一晃,人影已在几丈之外,快若银矢,过雪无痕。
  陆遥早知裴剑文轻功漂亮,冯笙初次得见,也不禁在心底喝了声彩。这亭子离那几株梅树约莫二十来丈,当日夜闯诏狱,内外两墙间五十丈的空场裴剑文也不过两个起落便越过去,眼下更是轻而易举,直掠出十几丈方才足尖点雪,却也仅是沾雪即离,手中折扇一展,平平划破满院清寂,疾疾没入花间。
  “砌下乱梅如雪乱”
  那扇子去势既稳且准,恰恰穿过几树枝桠,却未磕碰上一点半点,劲气过处激起白梅似雪,好不旖旎。
  再看扇上还带了丝巧力,甫出花树便划弧回转,正被随后赶至的裴小爷抄进手里,反手一合,人便穿过千瓣落花,探向高树枝头,真如烟樯乘风,几欲归去。
  “拂了一身还满”
  裴剑文折去高处一枝寒梅方才落定身形,半句诗词被内劲裹着送至亭中,陆遥听在耳里,眼中所见却是那纷扬花瓣未及拂上裴剑文肩头,便被他周身真气激得再升三尺,升了又落,像一场怎么下都下不尽的冬雪。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人似归雁,仍是衣袂翻飞,自那美到苍凉的雪景中翩然而来。
  裴剑文一阕旧词念得人生只如初见,还是掩不住的揶揄玩笑;陆遥却想起那句“日久见人心”,不知现下可算够久。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裴剑文入得亭来,正正立在陆遥跟前,一枝白梅递过去,应上自己那句“借花献佛”。
  陆遥待要接过,却见裴剑文突地一笑,左手收回花枝,右手啪地展开折扇,暗香浮动间数瓣白梅自陆遥眼前飘然落下,却是裴剑文方才合扇时便搞了花巧,存心同陆遥开个玩笑。
  眼见陆遥接了个空,裴小爷自是笑地得意,手中梅枝一抖,挽了个剑花,以花代剑架在陆遥颈边。
  犹记盛夏艳阳,是谁一眼看见谁,便突地忆起说书先生口中那些华美字句,却又字字句句都记不真切,只似清风徐来,落英缤纷,委于尘土。
  转眼夏去冬至,这一场繁华落尽之后,又是谁仍含笑立在眼前,说不出地风姿绰然。
  佛曰,不可说。
  一念生不可说,灭不可说。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岁岁得见。
  “裴公子果然好身手!”冯笙以肘支桌,左手替陆遥接过那枝白梅,右手擎着酒盅笑道,“拈花把酒,冯某这便先干为敬!”
  裴剑文杯中已空,待要再斟却见壶中亦是涓滴不剩,当下也不客气,抄过陆遥那半盅残酒,朝冯笙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大哥,”冯笙撂下酒盅,笑着看了眼陆遥,续问道,“裴公子可惯用剑?”
  陆遥心道你不问他问我是做甚,却也随口应了句,“大概。”
  “我就说,”冯笙轻拍桌沿,这才转向正主儿笑道,“裴公子剑花挽得漂亮,冯某不才,竟是一时想到句‘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莫要胡说八道。”陆遥忙轻叱一句,心说你难不成不把他惹毛了就不舒坦?都那么大人了,又是争的哪门子闲气。
  “冯大人,陆大人,”裴剑文倒没见动怒,只望着园门,淡笑着扬扬下巴,“不知是找您们哪位?”
  冯笙同陆遥一起回头,果见园子门口一人谢过带路家丁,直奔亭子而来。看那服色便知是东厂衙役,十有八九是有公事找上门。
  “陆大人,冯大人。”衙役拾阶而上,在亭边单膝点地行过礼,起身看了看裴剑文,也不知怎么称呼,只恭敬抱了抱拳,方俯身向冯笙禀道,“厂公差属下叫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冯笙应了一声,转向陆遥无奈笑道,“看看,偷得浮生半日闲,这还没到半日呢,就又拉上套儿了。”
  “冯大人好走,”裴剑文将手里那把金贵风雅的兵器递还给冯笙,“恕裴某不远送。”
  “裴公子莫要客气。”冯笙接过扇子,倒是一本正经地抱拳告辞,又拍了拍陆遥的肩道,“大哥,改日再聚。”
  送走冯笙,剩下两人也尽了兴,没心思再坐在这冰天雪地里闲聊,陆遥提议出门走走,裴剑文客随主便。
  俗语道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杂七杂八一直排去春节,反正是天天都有事儿干。
  陆遥陪裴剑文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市,看来往百姓赶着置办年货,想起儿时一些琐事,随口笑道,“我爹以前在应天府做同知,我七八岁时才上调入京。我娘去的早,小时候都是跟在乳娘身边转,她教过我不少百姓童谣,不过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为什么这讲过年的童谣是从腊月二十三说到初一,却不是从初一说到十五。”
  “初一到十五也有说头吧?”裴剑文头一次听陆遥提起家事,接过话头细想了想,可惜这也是个生在深宅大院,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长起来的少爷,让他背什么童谣实在是为难了他。
  陆遥笑了笑,拉过心不在焉的裴小爷避开两个左手鸡右手肉的大娘,待要再找话题,却听裴剑文认真续道,“大抵是为着盼过年比真过年更有意思。”
  “嗯?”
  “就是说盼过年和真过年是俩码子事儿,”裴剑文侧头看了眼陆遥,难得感慨了句,“这过日子,总得有个盼头才有意思。”
  晚饭摆在了西厢暖阁,裴剑文那坛水井坊烧酒足有二斤,再加一坛陆府窖藏的花雕,白酒黄酒混着喝下来,陆遥果是将那一醉方休的约践地彻底。
  “陆遥,”裴剑文也醉了,好在酒品不错,不吵不闹,只是愈醉愈笑,“……这醉酒的滋味如何?”
  “滋味如何?”陆遥严苛自律了二十年,生平第一次大醉,耳听得裴剑文问话,执着酒杯含笑挑眉,反问过一句方才慢声接道,“这喝醉了……许是贪、嗔、喜、恶、怒皆忘……悲、欢、哀、怨、妒皆空……”
  “好个无爱无恨,无喜无悲……”裴剑文一手支额笑得轻淡,伸长胳膊跟陆遥碰了碰杯,“在下便敬陆大人……六根清静,四大皆空。”
  暖阁地龙烧的正旺,裴剑文早脱去银狐皮氅,连那衬袍襟口都松了开来,一双黑真真的眸子带上酒意水气,映着桌上灯火,真正是醉眼朦胧,面若桃花。
  陆遥再饮一杯,再醉一分,笑望着对面人的眉眼,向下扫过鼻尖,扫过唇角,便突地想起冯笙那句“美人如玉剑如虹”,心道其实也未说错。
  而后再向下,目光滑过裴剑文松着的襟口,只见那日自己留下的伤口早已养好,却尚有一丝疤痕因着酒过三巡,微微泛出些薄红,自颈间一路延进衣底。
  “对不住……”裴小爷酒喝多了,反应也慢上一拍,直到陆遥手指抚上那道细长红痕,才因怕痒笑着偏头躲了躲,耳听得陆遥同他抱歉,却还故意激他,“是了,陆大人,裴某还未谢过你当日不杀之恩。”
  果然喝醉了也改不了这个讨人嫌的倔脾气,陆遥好笑地收回手,拿过酒坛再满上两杯,忍不住顶了句,“你倒知道是不杀之恩了?”再说下去语气却已带了三分调笑,“那你可知道……通常‘救命之恩’下一句跟的是什么?”
  “晚啦,”裴小爷倒不见怒色,反有些得意,顺着陆遥话头谑道,“我还真有个妹妹,可惜已经许了人,年后便要嫁去泉州,”又一拍桌子,恨恨骂了句,“真不知那个死老头子存的什么心,我就那么一个妹妹,还偏给我嫁的山高水远!”
  “裴剑文……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陆遥静了半刻,似是问地突兀,却也只是话赶话,见裴剑文提起妹妹婚事,说得还颇委屈,不由有些好奇,心道不知这看着潇洒自在的裴剑文是否也会儿女情长,也会为了什么人牵肠挂肚。
  裴剑文听得问话皱了皱眉,倒不是嫌陆遥问地唐突,只因这问话还真有些难答。
  江南自古风月繁华,裴小爷又不是那死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虽不算万花丛中过,却也曾醉卧美人膝。裴剑文想答没有,却觉着既有过肌肤之亲,便应算作有情;可若答有……他又不得不承认,确是情欲大过情意。
  “那陆大人为何尚无家室?”难答索性不答,裴剑文挑眉反问,心说这陆遥也长的不错,又是声名显赫,却为何连个妾室都未纳过。
  “……何苦?”陆遥略带几分自嘲涩意举起酒盅,垂眼望着杯中烈酒,低叹一句,“想必你也知道,我既坐了这么个招风惹眼的位子……”
  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便成了件厂公使得趁手的杀戮兵器。权势官场,血腥名利,保不准哪一步行差踏错,或者是哪一场风云变幻……又何苦辜负谁人一片痴心,误了人家一生一世。
  “……说来我爹也是当家之后才娶的我娘,”裴剑文到底还剩了一分清明,话甫出口便觉着不对,想劝慰陆遥两句,却自己也讲不清昔年裴家嫡系与庶出间那些勾心斗角、手足相争,只想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各有各的苦处,立时觉得厌烦无比,索性一挥手,“罢了,不提这个!且说你陆遥既是我裴剑文的朋友,我便跟你交一句真心……这历朝历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儿多了去了,你若什么时候有心抽得身来,只要还认我这个江湖朋友,天南漠北,高山大河,我裴剑文定会奉陪到底!”
  “好!冲着你这句话,陆某先行谢过!”陆遥听得此言也是一扫郁结闷气,只觉痛快无比,举杯同裴剑文响亮碰过,两厢俱是一口饮尽,酒入心头。
  后来许是还说过些什么,却也渐渐有些着三不着两。最终裴剑文先一步不胜酒力,伏低身子趴在桌上,头枕着自己胳膊,合上眼似睡非睡。陆遥也停了杯,静坐片刻,运气压了压酒劲。
  桌上灯火早已暗了,陆遥也懒得拨那灯芯,只任它一点比一点更暗下去。
  暖阁西角的花案上摆着瓶白梅,正是裴剑文晌午折的那枝。陆遥对着那孤瓶寒梅出了会儿神,脑子倒是愈发清醒,忽听外头似是又起了风雪,唏唏唆唆地传到这暖阁子里,合着另一个人轻浅悠长的呼吸,竟是分外安宁。
  陆遥收回目光,看裴剑文只着件单衣,且大敞着襟口,怕他真睡过去着了风寒,起身将扔在一边的狐皮大氅拿过来,将就给他披在背上。
  裴剑文却是根本没睡着,酒劲也已醒过三分,当下睁了眼,缓了缓神,撑着桌子站起来。
  陆遥立在裴剑文身侧,眼看他往前迈了一步,脚下实有些踉跄不稳,赶紧伸手扶了一把,却忘了自己也是下盘虚浮,仓促间后退两步抵住桌子,左手揽住裴剑文,右手一撑,恰恰将油灯碰翻进桌上汤盆,黄豆大的火苗闪也不闪便洇没不见。
  裴剑文到底起得猛了,头昏沉着靠了陆遥片刻方缓过神来,看这两人紧挨在一块儿的架势也有些尴尬,站直身轻声道了句,“对不住。”
  那厢陆遥却未答话,只扬声唤了门口值夜家丁进来,吩咐道扶裴公子去东院客房,记着好生伺候。
  第二日陆遥因着头晌大醉醒得晚了些,裴剑文却已经走了,想是急着在年三十儿前赶回杭州。
  陆遥洗漱过后步去客房,果见外间书案上压着张白宣,上头只得七字,俱是行草一蹴而就,字如其人般龙飞凤舞。
  “后会有期
  裴剑文”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