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欢痛(3)
说到这儿，阿巴斯公主开始整理手里的纸张，不再开口。我想让她接着讲，便问道：
“那位突厥首领怎么样了呢？”
淤拜萨西里是布韦希王朝将领，卒于1060 年。原为突厥奴隶，官至御林军统领，后拥兵造反，试图彻底推翻阿巴斯王朝而归顺埃及的法蒂玛王朝，最终被剿灭。
淤突格鲁勒比克，塞尔柱王朝创立者，灭布韦希王朝后，重新确立阿巴斯王朝名义上的统治地位。卒于1063 年。
于原文为kafur，目前阿汉词典中均注解为樟脑。此处可能指某种含有樟脑成分的佐餐香料。
她一边继续整理纸张一边低头答道：
“他的伯父是塞尔柱人突格鲁勒比克淤，他把我们从拜萨西里的阴谋和战争中解救出来。”
说完她抬起头苦涩地笑了笑，接着讲她的故事———然而，他那些野蛮的士兵又让巴格达尝了多少苦头啊。他们是来自可萨突厥的游牧民，没有人能管得住他们，也没有围墙能关得住他们。他们信奉了伊斯兰教，为了宗教征兵打仗，冲锋陷阵，尽管如此，他们毕竟行为粗鲁而且多少还有点愚昧。他们的首领突格鲁勒比克是个慷慨仗义、勇猛剽悍、严守教规的穆斯林，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我只建房子而不建清真寺，那我在真主面前就无地自容。”我见到的他总是一身白色衣装，只有一天除外，就是他穿上我哥哥赐给他的黑色王袍并裹上镶金边的黑色缠头巾的时候。他集阿拉伯和波斯两王冠于一身，哈里发赐佩双剑，加封为“东方与西方之王”。
有趣的是，塞尔柱人并不习惯享受舒适的生活，他们刚刚攻占波斯的樟脑于国时甚至觉得樟脑的味道是咸涩的。我曾多次和突厥首领以此开玩笑说：
“天哪，没有樟脑饭怎么吃得下，就像我们的成语所说：饭中无樟脑犹如话中无语法。”
他长时间地看着我，然后说道：
“从来到你们的国家并了解你们的功绩的那一天起我们就知道，对我们来说最好的事情就是不做错的事情。”
阿巴斯公主刚一停下话头，我马上又去问突厥首领的事，但她没让我问完便又接着讲起她的故事———但是，突格鲁勒比克还没在巴格达站稳脚跟，就因讨伐哗变的同母异父之弟伊卜拉欣而离开了这座城市。弟弟为反叛付出惨重代价，最终被哥哥剜去双
眼而亡。而这场愚蠢的兄弟之争恰恰中了拜萨西里的奸计。正是他引诱伊卜拉欣暗中与法蒂玛王朝结盟以推翻他哥哥的统治。于是就在兄弟二人打得不可开交之际，拜萨西里阴谋得逞乘机占领巴格达。他强行将居民聚集起来向他宣誓效忠，然后将我哥哥投入牢房。巴格达街头一时血雨腥风，上演了一场弱肉强食的惨剧。除掉伊卜拉欣之后，突格鲁勒比克回师巴格达，把我哥哥从监狱十分体面地送回宫中，接着便去追赶逃出城外的拜萨西里并将其杀死。
我哥哥经此****后，睡觉只睡在自己的礼拜毯上，终日斋戒祈祷，以致他的脸因此变成黄色。而我，在世间暴风雨般混战和身边阴谋四伏之际，只管做着自己的手绢。有些时候，灾难的碎片也会落到我们头上，一会儿是拜萨西里的士兵，一会儿是突格鲁勒比克的士兵，一会儿又是那些我们以前就知道的总在王宫周围来回转悠不干好事的游民……
在阿巴斯公主诉说灾难后稍作停顿的当儿，我赶紧问她：
“那突厥首领怎么样了呢？”
可她似乎根本没听见我的话，而且让我十分惊讶的是，她开始津津乐道地讲起一个叫“水银阿里”的人———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是那么奇怪，这些平日里赤着双脚游手好闲甚至为非作歹的人，在留守城内的将士无暇顾及我们的时候，居然担负起保护我们的任务。领头的便是绝顶聪明的水银阿里。当时突格鲁勒比克已经出城，而拜萨西里尚未进城，因此城里乱成一片。要不是水银阿里，王宫早就被洗劫一空了，哈里发的那些纯种好马不是被烧死也得被淹死。
我记得是在宫殿最高处看见他的，一群人簇拥着他。他们把破布系在矛枪上当旗子举在手中，人人脖子上都系着一根红色或黄色的毛布条儿。水银阿里已经准备好用木制矛枪和石弩与来犯者交战，腋下还夹着一口袋石头。我听他吟唱道：
乱世混战出英雄，豪杰未必名门种。
若是临阵想脱逃，手中矛杆不答应。
一夫上前抵两千，
淤伊斯兰教法规定，凡穆斯林所占有的资财超过一定限额时，应按一定比例缴纳天课。
为伊斯兰教的五项基本功课之一，实系一种宗教课税制度。
于艾布·哈扬，中世纪阿拉伯著名哲学家，祖籍波斯，著述颇丰，写作风格新颖独特，卒于1010 年。
光汉本就无斗篷。
男儿挺枪须放话：
此乃草民将你捅。
“喂，阿里好汉！你对富卡希都做了些什么啊？”
我这样喊他———尽管我了解他们做的坏事，但我喜欢听这些流浪汉的故事，还知道很多关于他们的逸闻趣事。富卡希是城里一个臭名远扬的大商人，家财万贯却从不缴纳天课淤，这次被水银阿里和他的弟兄们好好惩治了一番。
我的问话无疑让阿里有点飘飘然，他得意地笑着回答我：
“对他呀，我该做的都做了呗！除了他，还有……”
他开始炫耀自己，一个一个地数着被他惩治的人名。当他提到艾布·哈扬于时，我打断了他：
“行了，阿里好汉，别吹了！艾布·哈扬的事是很久以前发生的，那是‘奶油黑鬼’干的，不是你！”
这位艾布·哈扬一生积蓄的财产被闯入他家的奶油黑鬼洗劫一空，之后他曾这样说过：
“现如今我是家徒四壁，魔鬼都懒得上门，乌鸦都难得落下。”
若论出道，奶油黑鬼显然比水银阿里要早得多。他之所以落此外号，一是他人长得黑，二是他总在城里的奶油吊桥下面落脚露宿。早先他是个衣不蔽体到处乞讨的叫化子，发了横财之后，据说曾以1000 金币买下一个侍女。无奈这个侍女死活不愿伺候他，于是他问她：
“你到底讨厌我什么呀？”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讨厌！”侍女回答。
“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想让你把我卖给别人。”
奶油黑鬼听后将她带到法官伊本·戴加格那里，当众宣布她为自由人，并送给她1000 金币。人们无不为他的豪爽、善良之举感到惊奇和钦佩。
再说那水银阿里，他听了我说的话后开怀大笑，笑得直用脚跺地。然后他问道：
“你叫什么呀，宫女儿？”
“我叫泰曼妮。”我说假话是为了和他刚才说瞎话打个平手。
“泰曼妮啊泰曼妮！”他顺口叫着。
“你给我一个椰枣树叶编的王冠吧，就是流浪汉们戴的头盔。”
我说完，他立刻照办了。等我把头盔拿给泰曼妮看的时候，她用手指提溜着头盔的边儿，惊问道：
“这是什么呀？！”
我把头盔从她手中拿回来，给她讲了刚才的事。她抢白我道：
“您怎么能跟这些下流人说话呢？！”
“我什么时候讲过不和他们说话呀？你不用担心，因为和他讲话的不是我而是你。我说出你的名字，是为了和这些保卫我们宫殿的人说话时显得身份更平等一些。现在没事啦，起来给我戴上这树叶王冠吧！”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也好泰曼妮也好，我们并没有更多的奢求。
阿巴斯公主讲到这笑了起来，问我：
“我说的所有这些灾难，你知道谁是祸水之源吗？”
“拜萨西里？”
“不，是我哥哥娶的一个女人！至少人们是这样说的。”
阿巴斯公主笑着回答我，然后接着讲她的故事———这个可怜的女人是突格鲁勒比克的侄女，宫里的人说她的到来就是我们连年祸事不断的原因。也许散布这种说法的主要人物是我哥哥的一个妃子，也就是给他生了儿子穆罕默德的那个女人。我的哈里发哥哥为了向突格鲁勒比克表示尊重和友好，与他的侄女定下婚事。可当哥哥把她迎娶进宫之后，他的儿子也就是王储穆罕默德就死了。穆罕默德本来身体好好的，而且是哥哥唯一的男孩，这对哥哥打击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人们在这之后老在议论哈里发后继无人的事，更让哥哥痛苦不堪，索性连饭都不吃了。朝廷上下看他如此悲伤，刚开始都能理解，但时间长了也难免多有微词。
淤哈姆丹，中世纪伊斯兰名城，位于今伊朗德黑兰西南部。
也是苍天有眼，6 个月后穆罕默德的侍女乌杰婉为他生下一个遗腹子，取名阿卜杜拉。虽然孙子的降生让哥哥很高兴，但失去爱子穆罕默德的巨大伤痛已经深深扎在他的心底，令他难以忘怀，无法自拔。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同一年帝国由于连日干旱发生大饥荒，伊拉克甚至出现人吃狗、人吃人的惨象。接下来便爆发了如同早年在埃及一样的瘟疫，每天都有上千人死去。据说当时有三个窃贼去一户人家偷东西，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们全都因过度饥饿死掉了，一个死在门口，一个死在台阶前，另一个死在偷来的干马粪旁边。安达卢西亚地区也未能幸免。这一年被称为大饥馑年。
更有甚者，哥哥与这个女人大婚不久，他就被拜萨西里推翻并监禁起来。
而此前一个月，伊拉克和摩苏尔还发生了特大地震，惊天动地的声音一直传到哈姆丹淤。这一年接二连三的灾难刚过，哈里发的母亲露珠太后又去世了。于是宫中几乎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那个女人肯定是个丧门星。还有的人干脆公开就这么讲。不过有时我们也会因祸得福，正是由于这个女人与突格鲁勒比克的亲缘关系，后者才会前来救援我们并成了我们国家说一不二的人物。
实际上我哥哥不得不嫌弃这个女人的原因，不仅仅是我以上讲的这些，或许对他来说最大的苦难，是这个女人已是90 岁高龄。
这时，阿巴斯公主看我脸上露出惊愕不已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才又讲下去———尽管如此，这个女人还是觉得哥哥的漠视伤害了她，并向自己的叔父大发牢骚。所以当突格鲁勒比克离开巴格达前往雷伊的时候，决定将他们两人都带走。然而在这次旅行中，突格鲁勒比克死去了。我不知道，也许人们说她是丧门星的话再一次应验了。
其实我倒是挺同情这个离乡背井的老太婆的。哈里发母亲去世时，我察觉到人们好像都在怨她，便对他们说：
“难道露珠太后会永远活着吗？！”
太后死时毕竟也已超过90 岁了啊。当时我们围在太后床边，哥哥像个孩子而不是有理智的成年人那样哭着。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到她在我的记忆
淤此处应是指阿拉伯历史上哈姆丹王朝（892耀991） 的创立者纳赛尔·道莱，969 年卒。
此称谓为封号，意思是国家支持者。其兄为赛夫·道莱。
于阿杜德·道莱，布韦希王朝素丹，卒于983 年，其父为该王朝开国三元勋之一。
中一直是年轻的，我了解她、离开她的时候，她比我这时还要小。随着经历过的时代变迁，我也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己的青春仿佛也在等待着什么……
阿巴斯公主沉默不语，我问她：
“你为什么总是孤单一人呢？那个因为一条手绢爱上你的人到哪儿去了？”
“你怎么总是要问到他呢？”她抬眼望着天空反问道。
“我想听喜庆的事情。”我笑着说，“比如相爱者的喜庆而不是令人讨厌者的喜庆，或者是情人间的故事而不是流浪汉的故事”。
“好的呀！那我们就讲些喜庆的事吧。你知道巴格达哈里发的藏书楼中有多少书吗！你知道当时势多变、外面烽火连天的时候，我是多么愿意待在这些藏书楼里吗！我特别喜欢书，看到手抄的书页会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那些最甜美的话语、最完美的含义和最精美的装饰每每让我叹为观止。就好比你拿的书中每一页里都有一个新娘，她们被领悟的心灵和睿智的头脑打扮得美丽动人。我就是这样与所有藏书楼中成千上万个新娘一起生活、成长。
“赞美真主，没有让我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看到这些书化作灰烬，被时代的狂风吹得四下飞舞，然后像没有任何益处的雨一样洒落在我们头上，仿佛被遮蔽的天空中到处游荡的残影。书为什么不能为我们带来生命？而我带给突厥首领的，谁也拿不走。他带还给我的只有生命。他和我在一起，尽管他已经离我而去。”
此时我打断她的叙述，问道：
“你惹他生气了吗？”
“生气？！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不会结出生气的果实。”说完她又笑着开始给我讲别人的故事。
“要是他生气了，就会把我放在纳赛尔·道莱淤的女儿贾米拉的骆驼上了。
布韦希王朝的阿杜德·道莱淤于曾向她求婚，但被她拒绝了。”
淤穆泰奈比（915耀965），中世纪阿拉伯最著名诗人之一，尤以哲理诗和描写战争场面的诗歌见长。曾为赛夫·道莱和阿杜德·道莱写过不少赞美诗。
于赛夫·道莱（915耀965），阿拉伯重要的历史人物，哈姆丹王朝最杰出的国王。曾与拜占庭交战大获全胜，其统治时期阿拉伯文学与科学甚为昌盛。其本人也是著名诗人。
盂拉齐（864耀932），享有世界声誉的古代阿拉伯医学家和哲学家。
榆伊本·阿米德，阿拉伯历史上一代名相，诗人，哲学家。学识渊博，著述颇丰。卒于970年。
虞加伊姆，阿巴斯王朝第二十六任哈里发，1031耀1075 年在位。
“你是说她的叔父是阿勒颇总督？”我问道。
“是的，穆泰奈比淤曾在诗中提到她的叔父：
爱已刺入我的身体，如何能够将它藏起？
像对赛夫·道莱于一样，各族爱戴谁可遮蔽？”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布韦希人里最坏也是最有成就的是阿杜德·道莱，他死的时候人们说：
‘我们没见过比他更精明的，也没见过比他更愚蠢的。’拉齐盂做过他的太师，他父亲的宰相、人称写作以其绝后的伊本·阿米德榆也对他教诲良多。他很以这两位老师为荣。他当权时期在巴格达出现了多少伟大的建筑啊。”
我问道：
“既然贾米拉知道他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而不是个十足的坏人，为何要拒绝他呢？”
“我哥哥的母亲也就是露珠太后给我讲过贾米拉的故事。”
于是阿巴斯公主讲了起来———想当年，在哈里发王宫被抢掠之后，为了躲避拜萨西里手下的追杀，我们一起逃出了王宫，其中有我、露珠太后、我哥哥加伊姆虞的女儿和他当时才一岁零几个月大的孙子阿卜杜拉，当然还有阿卜杜拉的母亲乌杰婉。当拜萨西里的士兵逼近后宫时，我的堂兄艾哈迈德带我们逃了出去，之后他又飞快地赶回我哥哥那里。后来我们听说他就是在回去保卫哈里发的路上被士兵们追得走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