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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欢痛(4)

书籍名:《欢痛》    作者:玛哈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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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赛威格,字典给出的两个注解:酒和用小麦大麦做的一种面食,在此均不合适,可能为一种清凉饮料。

  盂穆加威尔,原意为邻居。此处特指朝觐后与麦加城为邻而居住下来潜心修行的虔诚穆斯林。

  无路跳进河中淹死的,那条承载着无数悲伤的河将他带走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死的消息,因为无处可去的我们只能在一些清真寺里暂时栖身。拜萨西里派了很多耳目四处打探我们的行踪,他要斩草除根,杀死哥哥的孙子也就是王储阿卜杜拉。我们不断变换藏身地点,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饥寒交迫的我们幸亏得到一些好心人的施舍才活了下来,而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是谁。在那些险象环生、苦不堪言的日日夜夜里,我们蜷缩在避难之地,我常常对泰曼妮小声叨念着:

  “沉默就是讲话,讲话就是沉默……”

  “天哪,现在已经讲话了。”她应和着我说。

  当时露珠太后都90 多岁了,我们特别害怕她经不起这番折腾而死去,连日的奔波与饥饿使她的身体虚弱到极点。于是我们决定大家分开,留下泰曼妮照看她老人家。我在离开藏身地之前给拜萨西里留了一个字条,历数他给我们带来的伤害和苦难,请他放老太后一条生路。他看到了字条,命人将她俩关在一个院子里,每天送去勉强度日的食物。

  至于贾米拉的故事,或许老太后是想用往日的苦难和屈辱来警示现在吧。

  她当时对我们讲,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亲眼见到发生在贾米拉身上的事情。

  贾米拉在女人中以头脑敏锐、道德高尚和容貌美丽而闻名。她的朝觐后来成了人们引用的典故,那一年里哈里发塔伊勒淤迎娶了布韦希家族伊兹·道莱的女儿。贾米拉的哥哥当时是摩苏尔的总督。

  贾米拉朝觐时带着一支由400 匹骆驼组成的驼队。她朝拜天房时在上面铺放了10000 金币,之后她请所有朝觐者喝了加糖加冰的赛威格于,并将300 名奴隶和200 名侍女释为自由人,路上分发给穆加威尔盂们大笔金钱让他们过上富足生活,另派发给上年纪的人50000 套衣服,后来……老太后当时讲不下去了,过了会儿才长叹一声:“你们看看时运是怎么说上就上、说下就下的吧。”

  淤穆斯坦希尔,法蒂玛王朝第八任哈里发,1039耀1094 年在位。

  贾米拉一向拒绝结婚,因为她不愿自己被任何一个丈夫控制。阿杜德·道莱向她求婚,她也坚决不从。阿杜德·道莱将她关在一个房间里,夺走她全部金钱财物,然后把她抬上骆驼一边走一边对她进行羞辱,最后将她抛进底格里斯河淹死了。愿真主怜悯她。其实老太后没有讲出的真相是,阿杜德·道莱将她的衣服剥光百般凌辱后,派人把她押往女子收容院去活受罪,而她在路过一个吊桥时冲开押解的士兵投入底格里斯河自尽了。阿杜德·道莱希望继续侮辱虐待贾米拉的企图未能得逞。

  乌姆·萨德啊,就像我对你说过的,这就是城市,它死于丑恶而不是刀剑。

  而造化有时也会捉弄人,此后一年,这个阿杜德·道莱就死了,临终前嘴里嘟囔着:

  “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素丹王位送了我的命。”

  此时阿巴斯公主四下寻摸,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然后盯着手里的纸痛苦地叹了口气,说:

  “在这个地方,老讲苦涩的事情把我自己都搞累了。在眼下这神圣时刻,总说这些迫害和暴虐的事,是不是不太合适呀?那就快让我给你讲个将主人释为自由人的奴隶瓦利德的故事吧。”

  “还等什么,快讲呀!”我说。

  阿巴斯公主又开始讲了起来———当我们在乱作一团的城市里尝尽各种屈辱滋味时,我们得到一个消息,说穆斯坦希尔淤要求囚禁我哥哥的伊本·米赫拉什把我哥哥送往埃及,并给了伊本·米赫拉什一笔巨款。当时我们都被这个消息吓坏了。

  我常常在想:究竟是谁抛弃了我们?我哥哥是该押送别人的人还是被别人押送的人?有一天,我们进入一个清真寺去做礼拜。阿卜杜拉的母亲乌杰婉起身朝专门隔开为妇女做礼拜的地方走去,她想给孩子喂奶。正当她在人群中穿过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叫杰木莱的女人拽住了衣角。杰木莱是位香水商,以前常到哈里发王宫里卖给我们化妆用品。后来乌杰婉和她结了怨就禁止她再进宫了。乌杰婉先是说杰木莱带来的牙粉中有东西把她的牙搞坏了,后来又说她偷走了丈夫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镶嵌贝壳的乌木刷牙棍,上面还写着:“你的口香将使刷牙棍变香。”其实乌杰婉要是大气点,对下人的过失睁一眼闭一眼,也不至于因为一个刷牙棍和杰木莱大动干戈从而埋下祸根。

  杰木莱揪住她的衣服,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高声说:

  “哎呀呀!这天上地下就在一转眼之间啊,我的乌杰婉主子!”

  宫廷女管家薇萨乐见此情景,马上跑了过去。只听杰木莱使出全身力气大喊:

  “王储的母亲在我们这里!”

  她抓住乌杰婉的手不停地喊叫,薇萨乐想拦都拦不住。我把乌杰婉怀中的阿卜杜拉抱过来,向我侄女使了个眼色让她跟紧我。这时人们已经将她们俩人围住。

  “王储的母亲在这儿!”

  我用手指着乌杰婉说,好让在场的人以为我不是和她们一起的,然后我就跑出了清真寺。我抱着又哭又叫的阿卜杜拉,拽着我小侄女,头都不敢回,七拐八拐消失在城里的胡同里。不料我最终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一堵高墙挡在了前面。这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我坐在地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然后将背靠在墙上,看到对面有一个大阳台,里边透出微弱的光。惊魂稍定我便哭了起来,将侄女搂在怀里,嘴里说着:

  “主人变成奴隶会怎么样呢?”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男人在说话,那声音将城市的喧嚣融解了:

  “他站在希望的屏障前,不在乎设置屏障者的叫喊……”

  声音断了,我集中全部精力侧耳倾听,并示意侄女不要出声。那人重又说道:

  “他站在希望的屏障前,不在乎设置屏障者的叫喊。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本是为穿越而生。那里是一切,这里是他。他看不见空间隐匿在伴随他的永恒和他希望的永远后面的东西。他站着,他们在叫喊:‘这只是前人的传说!这只是梦幻者的杜撰!你离开时间的樊篱吧,不要打碎它,否则你会消亡;在看守者认出你之前离开吧,否则你会套上爱情的枷锁被押往感恩的监狱。不要久留,以为期盼叫做当然,结局叫做友善。’记住吧,过去制造了现在。永恒保

  留了多少现在,永远又抹去了多少呻吟。记住吧,他杀死她之后的东西,就是她倒下时他想要的东西,就像那个最好的释奴者。”

  接下来那人讲了下面的故事———这是个奴隶将自己主人释为自由人的故事。

  据说有个年轻奴隶,父亲给他起名叫瓦利德。他在她住进来之前来到她的宫殿。他是和自己的母亲一起来的,父亲厌倦了她就把她卖了。母亲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带着自己的孩子被赶走了,她一个抱怨的词儿都不敢说,也没有向族人求情,为的是让自己的儿子在他父亲那里能够保持自由人的身份。两人像迁徙的鸟儿似的,被命运带到了当时还没有她的宫殿。

  年复一年,日子如同露珠般轻柔纤细,转瞬消逝。他几乎不曾留下什么记忆,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成了一个奴隶。光阴荏苒,每天太阳都带着欢乐冉冉升起,过一段时间,它又收敛笑容带着忧伤缓缓垂落。他只记得自己如何成了一个男人。

  他的主人得知自己第四个女儿降生时,闷闷不乐甚至感到悲哀。

  这个女孩儿和她的姐姐们迥然不同,喜欢马,喜欢沉默。当她们在宫里欢声笑语尽情歌唱,像迷人的蝴蝶一样舞动着珠光宝气的翅膀四处飞翔的时候,她却骑在小马驹的背上和风在赛跑。于是他的女主人说:“她的父亲希望她是个男孩儿。”稍大后,当她回到家张开自己因为驯服倔马而搞得血淋淋的手掌时,她对他微微一笑。他则许诺以后一定要保护好她的手。她的所有动作也与姐姐们大不一样,走起路来总是向上一跳一跳的,跃动的步履仿佛不是在地上走而是在天上飞。即便是她左右顾盼的样子也是最好看的。她曾爽朗地笑着对他说:

  “瓦利德,你是给我们送来死亡之水的人吗?”

  然后她又充满同情地安慰他说:

  “你怎么了?你好像看到死亡在微笑!”

  怎么不是呢,在他已经看见她的时候。

  在她的婚礼上,他的心在流血,就像她流血的手掌。喜庆的红色将生命染红,那是她玩耍时双手抓着的被屠杀的梦想。他无语了,难道要去问“这种痛苦如何才能消失?”而呼吸仍处在被压抑的顺从之中。

  假如她沉默了,谁再来讲述传说中的天使骑的神马哈伊祖姆,那用自己的双翼覆盖50000 个天空的哈伊祖姆?它的脚印可以画出夜空中的群星,它会向敌人扔出闪亮的石头,在漆黑的天上划出一颗颗流星的光芒,作为提醒天宇的信号。假如她沉默了,谁再来讲述戴着脖圈的鸽子———那给船上的人带来陆地喜讯的鸽子?谁再来讲述它在蓝色的终点惬意地盘旋给人们带来得救的好消息?谁再来讲述当人们看到它时发出“欢迎你啊”的欢呼,此时大地的贞洁与他们额头的纯洁已近在咫尺?

  她说:

  “瓦利德,你将我释为自由人吧。”

  此刻,靠狡诈得胜的军队漫山遍野,宫殿外是无数被绳索捆绑的俘虏,有的人头落地,其余的被戴上枷锁,作为耻辱的标志被驱赶到生不如死的地方。

  她又重复了一遍:

  “瓦利德,你将我释为自由人吧。”

  在她高贵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她接着说:

  “国王们如果进入一个村庄……”

  瓦利德跪在地上哭了起来,低声道:

  “一个奴隶怎么能将自己的主人释为自由人呢?”

  她一边摸着他的剑柄一边说:

  “这个会告诉你。”

  “我是在接受命令吗?”他正了正身体。

  “你这样做了,”她从容地说道,“当我倒下时你将成为最好的释奴者。快点吧,瓦利德,野蛮人的脚正踩踏在曾几何时属于我们的台阶上,耻辱的拳头就要把我攥住,而我们不能忍受如此奇耻大辱”。

  就这样,一个奴隶将他的主人释为了自由人。他这样做了,自己恨不得死去一千回。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仍然在杀死自己。时间早已宽恕了他,同时也忘记她和他。他的残生将一直在他内心深处敲打永失所爱的钟,那迷失的钟声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

  一个奴隶是不能释放自己的主人的。倘若瓦利德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奴隶———倘若他知道这一点,他便不会杀死她了。

  这时,讲述者收住了话头。城市的喧嚣又恢复了,到处都能够听到。我高声问:

  “你是何人?”

  当时我跪在地上,他在高高的阳台后面回答我:

  “我是艾布·拜希。请你不要哭了。”

  “可我现在除了满腹辛酸,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啊。”

  “那你就讲讲关于奴隶与主人的事情吧,尊贵的古莱什部落的后裔!”

  阿巴斯公主转向我说:

  “这是我与艾布·拜希的初次相遇。”

  “他没有把你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说:

  “没有,我甚至都没有看到他什么样子,他就消失了。”

  说完她继续讲述自己的经历———由于那个卖香水的女人杰木莱,拜萨西里抓住了阿卜杜拉的母亲乌杰婉和宫廷女管家薇萨乐,并把她俩关押起来。而我、我的侄女和阿卜杜拉则侥幸逃出魔掌。小王储当然对身边发生的事懵然不知,只知道见不到自己的妈妈而一天到晚啼哭。我们最终被伊本·穆哈莱班保护起来。他是个仗义之士,此前冒着极大风险将宰相伊本·穆斯林的女儿隐藏在他的女眷之中,而拜萨西里特别想抓到她。我们见面后抱头痛哭,为各自的遭遇无比悲哀,一起感谢真主让我们还活着。

  她给我讲述了他的父亲被拜萨西里折磨迫害的事情。她哪里知道我在城里的胡同中到处躲藏的时候,曾亲眼看到那一切。拜萨西里抓到他的对头、我哥哥的宰相后,让他站在自己面前,幸灾乐祸地说:“你好啊,你这个国家的破坏者和毁灭者。”其实艾布·加西姆是位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拜萨西里命人给他戴上手铐脚镣,放在骆驼上在巴格达游街示众,后面跟着人不断抽打他。我当时藏在争先恐后地围观他受辱的人群中看着他,强忍着眼泪和心中的愤怒。

  然后他们剥下一头牛的皮裹在他身上捆紧,又把连着皮的牛角扣在他头上,再

  将他挂在一块木版上,最后用两根棍子插进他的两腮。可怜一朝宰相挣扎抽搐了几下就死了。

  我跟你说过啊,乌姆·萨德,城市就是死于耻辱而不是刀剑。

  拜萨西里和他的手下也曾到伊本·穆哈莱班的家中来过,伊本·穆哈莱班几次设宴请他们吃喝。我们躲藏在里面可以听到他们高声大笑,甚至可以听到他们如何说起我们。我们在伊本·穆哈莱班那里藏了8 个月,直到他把我们安全送出巴格达。

  灾难过后,阿卜杜拉乘坐一辆装饰得非常好看的马车回到巴格达,走在他前面的就是忠臣伊本·穆哈莱班。城里的人都欢天喜地地出来迎接小王储。我们又恢复了往日的尊贵与风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但是心已然今非昔比,余悸犹存。我们在“思乡门”停下。他们给阿卜杜拉换了一匹额头有白斑的名马,伊本·穆哈莱班将他放在自己的肩头,送他到马上,然后一直护着他来到哈里发的正殿。我哥哥对他的勇气和他对我们的善举表示感谢。

  阿卜杜拉逃离哈里发宫在外漂泊多日,终于由体面的队伍簇拥着像个胜利者和尊贵者重返宫中。在迎接他的人群里就有突厥首领,而在我眼中,除了他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

  怀疑者怎知道你心无所惧,纵使那事情重大如同天宇。

  你的身体可抵御一切疾患,你点滴勇气便可化作奇迹。

  阿巴斯公主沉吟片刻,然后问我:

  “你知道这是说谁呢吗?”

  我摇了摇头。

  “这是穆泰奈比在说贾米拉的叔父。你知道诗人提到的怀疑者是谁吗?”大概她知道我无法回答,遂接着说道:“只能是赛夫·道莱常常抱怨的杜迈勒。

  杜迈勒是永恒的天才!人们只要提到他,便不会想到别人还有什么天才值得炫耀。”接着她又用略显高兴的声音吟道

  我的心已打上爱你的印记,除了你我不再有任何欢愉。

  倘若我能使眼睛长久低垂,那只有你的出现它才抬起。

  “你知道这是说谁吗?”她问。

  “是说你吗?”我反问。

  “不对不对。”她笑着答道,“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的。金钱和地位让人的精神变得薄弱,让人的心只为这两样东西跳动。男人的贪婪被多少冠冕堂皇的表达所粉饰啊。这是穆泰奈比对杀害贾米拉的阿杜德·道莱吟颂的诗句。要是他知道后来阿杜德·道莱对贾米拉做的事,看他还会不会作这样的诗!哎,大多数人都像他诗中描绘的,一个个好似风之马:

  骏马好驰骋,饱餐荒原风。

  口渴奔水边,方知是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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