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欢痛(5)
阿巴斯公主沉默了，我为了安抚她的情绪，遂问道：
“那今天怎么样呢？我们今天在米那，明天就是自由和怜悯。”
“今天是昨天的垃圾，明天是今天的垃圾。我们等着瞧我们将要度过的时间吧。你难道不为这样的时间浪费在这样的男人们身上感到奇怪吗！他们就是我们昨天的垃圾。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也有另外一种男人，尽管他们也曾饱受屈辱，但精神的尊贵无法打消他们头脑里迎接艰难险阻的意向，无法削弱他们渴
淤以上人名，全部为阿拉伯历史上一流哲学家、史学家和文学家。
于图斯，中世纪位于波斯呼罗珊地区的一座城市，后被蒙古人所毁。哈里发拉希德的陵墓在此。作者所指应为祖籍图斯的某位文化名人。
盂穆伊兹·里丁拉，法蒂玛王朝第四任哈里发，953耀975 在位，该王朝最有建树的统治者，开罗城和爱资哈尔清真寺的创建者。对外战胜拜占庭，对内倡导科学研究，奖掖文人、学者。
望惊天动地的决心，无法让他们的思想中产生玷污金子般真相的念头。无论虚空在他们天才的船边如何地波涛汹涌，他们都执拗地前行。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几乎都数不过来，比如艾布·哈扬、麦阿里、伊本·海赛姆、法拉比、拜鲁尼、伊本·哈兹姆、海提布·巴格达迪、拜海基、伊本·泽丹，以及他们提到的伊本·西那和我听说的海亚姆淤，还有很多很多……
“你看谁是我们今天的垃圾呢？你觉得是图斯于那个被纺粗毛的父亲抛下的孤儿吗，他思想敏锐坐上了自己导师的交椅。是巴格达那个出身名门、吃着甜糕的睿智少年吗？是麦加那个为朝觐者提供服务、自己睡在天房台阶上的心地善良的小伙吗？正是靠这些人我们得以生存，靠这些人我们得以从奴隶成为自由人。至于书籍，则是花园中的馥郁的花朵。有的人采摘它是为了装点他的愚昧，结果它的知识便化为乌有；有的人挤榨它的汁液，将被掠夺的芳香洒在他虚空的殓衣上。鲜花在玩世不恭者手中有什么作用呢？而不是男人的知识之王又在哪里呢？”
这时阿巴斯公主笑了起来，然后说道：
“倘使一个女人能够集尊贵的家世与渊博的知识于一身，那该多好啊……”
正当阿巴斯公主整理纸张准备开始记录的时候，我说：
“不仅仅是书籍被践踏，女人也一样，她们还不是也被抛入河里。书籍可以孕育时代，女人可以孕育人类。那个流浪汉奶油黑鬼，比这个自诩为拉齐和伊本·阿米德学生的人要高贵！
“你知道在穆伊兹盂的开罗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图书馆，里面收藏了极多书法上乘、装帧精良、珍贵稀奇的书籍。仅饰以黄金的《古兰经》抄本就达数千册，还有很多你祖辈曾经重用的那位被剁去双手的宰相伊本·穆格莱以及伊本·32淤哈利勒·本·艾哈迈德，当年阿拉伯学界泰斗，约786 年卒。其所编纂的《艾因书》是阿拉伯第一部词典，因只编到字母“艾因”而未能竣事，故名。
于塔巴里，中世纪阿拉伯百科全书式的大史学家，923 年卒。《塔巴里历史》即其编著的《历代民族与帝王史》，为阿拉伯第一部编年体通史。
白瓦布等同级书法大家的的亲笔抄本。另外，这两位大书法家亲手削好的几大箱笔也存放在这里。各种教派的教法学著作、语言学和语法学著作更是数不胜数，其中包括哈利勒·本·艾哈迈德亲手抄写的《艾因书》淤孤本，圣训学、帝王传记、历史、星象学、哲学和化学等图书也不在少数。在这些堪称世界奇迹的珍本里，尚有《塔巴里历史》于1200 册，其中一册为作者亲抄。
“总之在当时的伊斯兰各国没有比这个图书馆更伟大、藏书更多的。然而在‘大灾难’时期，所有藏书竟被盗抢一空。有的被毁掉了，有的像贾米拉一样被扔进河里，还有的流散到其他国家。亲爱的，他们把书封面的皮子扒下来……扒下来去做他们脚上穿的东西……去做鞋！天哪，当有一天你再次看到这些曾经为保存世界的知识而装潢彩饰的上等皮子时，它们竟然是一帮愚昧之徒脚下的鞋底！而那些被焚烧的书则变成一堆堆像山岗子似的灰烬，直到今天那个地方仍被叫做‘书岗子’。
“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吧，那块手绢和它的主人到底怎么样了呢？”
阿巴斯公主说：
“你总爱打听那条手绢，对我讲的哈里发和战争的事情缺乏兴趣。我看现在别管手绢了，还是在明天来临前完成我的记录工作吧。再说手绢我好像也记不清了……”
“那好，你就写吧。”
说着我开始口述自己的经历———到我怀的孩子快生的时候，我来到离人远远的地方。这次比生前两个孩子还要疼痛。每一次阵痛到来，我都把手伸进土里使劲抓，因为我身边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抓。我攥着不断溜走的沙土粒，小声说：“让他死了吧，让他死了吧，好让我把他埋在土里！”可他没有死，而是呱呱坠地。我抱着儿子回到帐篷，一个来自游牧部落叫海德拉的女人，欢欢喜喜地将他接了过去。孩子日夜哭个不停，我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受了很多生活之苦
似的，而来到人世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他的妈妈希望他死去，仿佛更让他有理由啼哭。我与自己和阿卜杜拉的两个儿子天各一方，如今怀中这个仇人的儿子却成了我在世间最亲的人。
我的酋长丈夫出远门回来后，海德拉告诉他婴儿无休止地大哭大叫的事。
他听了之后哈哈大笑，说：“他不是爱哭吗，那不如就叫他‘扎里夫’！” 扎里夫的意思是泪流不止的人，我儿子从此叫了这么个名字。儿子渐渐长大，成了一个最优秀最勇敢的小伙子。我丈夫给了他一杆矛枪，他勤学苦练，投得之准无人可比。有一天，我丈夫看着他驯服一匹马，见他在马上英武的样子，自豪地说：“天哪，这简直就是沙漠豪杰萨比赫呀！”然后他走过去，给他换了一杆赫赫有名的赛木哈尔矛枪，并大声喊道：“萨比赫·赛木哈尔！”从那一天起我儿子就以这个美名为人所知。
当儿子向我问起他父亲的时候，我总是对他说：
“我担心你会去报仇，我是在你父亲被杀那天跑出来的，别再多问了，早晚有一天我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儿子一声不吭。萨比赫是个顺从、听话的孩子，这一点和他的叔父阿卜杜拉一样，而且两人都是勇敢、高贵的男子汉。儿子是全部落唱歌最好听的人，也是心地最纯洁的人。可就是每当我对他说“萨比赫，不要杀人”时，他总是什么也不说。
烽火连天、兵荒马乱的一年来了，差不多就是你的哥哥迎娶那个老太婆的同一年。可能她的晦气蔓延各地，连我们也摊上了一份。一座座大城市风雨飘摇，鸡犬不宁。人们啼饥号寒，既而爆发瘟疫，各地盗贼四起。本来在沙漠荒野活动的游牧人也纷纷进城寻求生路，跟他们一块去的也有我的儿子。他们进了二十多年前我逃离的那座城市。当我知道萨比赫落脚的地方后，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我要求他回来不要待在那里。他一到家，我就问他都做了什么，城市的情况如何，城里的居民怎么样了。他一一回答了我，但没有说起我想知道的情况。于是我问他：
“你在城里见过什么人啊？”
我不敢提到我的两个儿子，在他回答前又追问了一句：
“你听说过龙涎香大院吗？”
“我去过。”他满不在乎地答道。
“你去过？！”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当然不知道那是他父亲的宅子，遂对我叙述说：
“母亲，我们进的那个宅院可真是漂亮，河水从院子中央流过，遍地开满鲜花，树上果实累累，就像是天堂的一部分。这时突然有个人朝我们冲了过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这家的主人。只见他气势汹汹，粗暴蛮横，冲着我破口大骂，仿佛天堂里猛地冒出一个管理地狱的人。我对他说：‘住嘴！’然后示意和我一起的人将他绑起来。我们中的一个过去绑他，没想到他一下挣脱开来，反手将我的朋友打死了。我看他那架势要冲过来杀我，便朝他投出赛木哈尔矛枪，他应声倒地。院子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人。”
“他叫什么名字？”我小声问他。
他说出的是他父亲的名字。见我满脸惊恐的样子，他说：
“难道我要让他把我杀了吗？妈妈！”
“我以为他死了！”
“没错，他是死了。”
“不，我以为他很早以前就死了，萨比赫。”
“您认识这个人？”他问。
“听说过。”我回答。
我很惊奇，一个人怎么能被杀两次呢，看来恶人终归难逃一死。萨比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告诉我他父亲死了之后，我急切地对他说：
“你带我到城里去看看。”
我再也不能忍受见不到两个儿子、不知道阿卜杜拉下落的生活了。让我与他们分离的是降在我身上巨大的耻辱。等我回到那里时，眼前是被一连串灾难所毁灭的惨象，尽管在那些荣耀的废墟上还残留着些许诉说着春天的嫩枝，而枝头鲜艳的花朵仿佛开错了时间、开错了地点。也许它们的存在，是为了让我回忆起以往熟悉的美景。在这里，英雄气概只是在瞬间打了个盹，醒来却已是满目创痍。我蹒跚地走在昔日繁华的残骸上，两手被大火过后的残垣断壁抹得漆黑。我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似的，分不清城里的大街小巷。当你明白一个心所熟知的地方在悲伤将其毁灭前你再也无法回去的时
淤圣裔指穆斯林对先知穆罕默德儿女及其后代的尊称。纳菲赛（762耀824），伊斯兰教女性历史人物，生于麦加，逝于开罗。以其名字命名的陵园至今在埃及仍为宗教历史名胜。
候，便会产生游子一样的思念。我好不容易找到酸橙巷，却发现它已空空如也，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正当我还想再找找有没有以前认识的人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军队已经快进城了。萨比赫拉着我就走，把我带进一户人家，嘱咐我和这家人待在一起哪儿也别去，一直等到他回来。说完他便匆匆离开，去和士兵们厮杀了。
萨比赫回到这个城市的结果是死亡。那些士兵没有放过他和他的伙伴，将他们统统杀死，并把萨比赫的尸体钉在城门上。我正是在这个城市蒙受屈辱才有了他。我和被抓住的人们一起被带往开罗。路过钉着我儿子的城门时，我望着他说：
“城市就是这样，不是死于刀剑而是耻辱。让你回来的只是饥饿，让我离去的只是杀戮。”
我来到埃及，开罗城让我见到了它所有繁华景象和生活喧闹，但我作为失败者对一切都感到漠然。我又回到沉默之中，只有暗自神伤。痛失萨比赫后，我已无语。时运开口讲话的同时也使我沉默了。我去服侍宰相贾杰拉依。
一天晚上，我注视着那条大河，它从我面前威严地流过，像一个从未有任何时代能使它沉默的巨人。灯火通明的城市轮廓倒映在它雄壮的水面，不禁让人想到有多少城市的光明随波而逝。我从短暂的伤感中醒来，蓦然觉得漆黑的夜仿佛充满柔情，夜幕正好可以将虚弱的我包藏起来。我喜欢上这个城市，于是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独自走了出去。漫无目的的我不知不觉地走到圣裔纳菲赛淤陵园的住宅前。我坐在门口失声痛哭，为我的儿子们、为我自己、为整个世界……直到我感觉有人轻轻拍我的肩。我赶紧停止哭泣，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悲伤。我听到一个人在说：
“快起来，进去吧。城市的丑恶不会伤害你，因为你跪在善良的门前。”
他打开门，我走了进去，浑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在陵园的黑暗中，一切对我来说都那么惬意，我吸附着宵礼淤之香进入梦乡。黎明时分，管事的将我
叫醒，问道：
“你怎么进到这里的？”
“一个马格里布老人让我进来的。”我回答。
“要不是我害怕在这礼仪之地做出失礼的事情，我一定说你在骗人。起来到那边等着做礼拜吧。”那人说。
我做过礼拜后回到贾杰拉依府上。宰相的男仆对我一顿呵斥，他们问：
“你这个****的坏女人到哪去了？”
我对他们说的毫不理会，只管专心把我的活儿干好，其他全都无所谓。一天，他们叫我伺候宰相大人用午餐，让我把饭菜备好后，站在一旁听候吩咐。
我走进一个非常大的阳台，周围是一节一节旋成圆锥型的木栏杆，看去像是项链上串的一块块宝石；天棚上刻着《古兰经》经文，全部用金墨描彩；阳光像闪亮的雨滴洒落在庭院中；中央是一个我所见到过的最奇特的喷泉，喷出的水附带着香草气息流泻在水池中星星形状的大理石上，荡漾的水中星星仿佛也轻轻地在动。我将一个大香炉放在一个硕大的铜盘上，镂空的铜盘精细得就像用金线编织的一般，烟雾缭绕犹如一朵朵芬芳的云彩飘然而去，渐渐消失在巨大的空间。
我注视着贾杰拉依在大厅一侧坐下，各种菜肴和香料都已为他摆好。你知道，他原来是你的城市巴格达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来到开罗后受到重用，遂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坐上宰相之位。不仅如此，他的几个兄弟也都靠他的时运和势力，飞黄腾达身居要职。我静静地站着观察宰相大人。他已经歇顶，稀疏的花白头发垂落在肩头。他穿一身红色锦缎衣服，披一件黑色大氅。他耸耸肩膀，大氅便掉落下来，然后他两只手臂向后退了退，看似要把手伸出长长的衣袖，接着像是要拍掌似的快速将手臂向上一抬。猛然间我看到两只被剁去手的小臂。我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死人都能听见的惊叫。他转向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对我说：
“你过来，靠近些。”
此刻我才缓过神来，舌头似乎也回到原来的位置。瞬间的惊愕被忿忿不平淤穆斯林须一日五次礼拜，按时间分为：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宵礼。宵礼时间在夜之中。
淤此与一般概念有异。史载伍麦叶王朝使用白旗，阿巴斯王朝为黑旗，法蒂玛王朝为绿旗，中国史籍分别称以白衣大食、黑衣大食、绿衣大食。
所替代。我问道：
“怎么会……为什么？”
他皱起眉头，回答说：
“因为素丹就像一座可怕的大山，那里有数不尽的宝物，也有无法描述的危险，而想要登上这座山的人，事先就应该了解这一点。现在，喂我吃饭！烤肉……”
阿巴斯公主这时惊问道：
“莫非他就是我给你讲宰相伊本·穆格莱故事时，提到的另一个被剁手的人？！”
“正是他。”
回答完，我接着讲我的经历———我服侍我的无手主人有几年光景。而他是三朝元老，辅佐过剁去他双手的哈基姆，然后是扎希尔和穆斯坦希尔。宰相大人喜欢下象棋和双陆棋，对双陆棋更偏爱些。他说过：
“你看，这双陆棋盘上有黑夜和白天的交替，而两个骰子一扔，出来的结果就和眼下惩治奴隶的法律一样。30 个棋子和画着24 个格的棋盘，后者不正是一昼夜的小时数嘛。”
有时候，他在开始下棋第一次掷骰子时会说：
“来，咱们看看，是阿巴斯先走还是法蒂玛先走？”
他用黑子代表阿巴斯王朝的黑色旗帜，用白子代表法蒂玛王朝的白色旗帜淤。
还有的时候，由于他没有手不能扔骰子，他便跟对弈者说：
“就是你替我扔，我也能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