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欢痛(6)
“我这情况比肯代利的情况好多了。”
之后他又强笑着说道：
“倘若让我自己选择被剁去什么，我会选择这两只手……”
淤花剌子模，位于今中亚西部的一个古代国家，在阿姆河下游，咸海南岸，历史上曾有过十分辉煌的时期，汉籍旧译“火寻”“回回国”。
这时阿巴斯公主放下手中的笔停止记录，问我：
“你知道肯代利是谁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我当时怎么好意思问这个问题呢，再说贾杰拉依宰相是个威严的人。
她接着说道：
“你的这个宰相真是无所不知啊。肯代利是突格鲁勒比克的宰相，一位满腹经纶的正人君子。他精通阿拉伯语和波斯语两种语言，担任突格鲁勒比克和我哥哥加伊姆的翻译。据说是这样，突格鲁勒比克派他去向花剌子模淤国王的女儿求婚，孰料他去了之后自己和这个姑娘结了婚。突格鲁勒比克一怒之下便将他阉割了。为此还有诗句传下来：
他将素丹惹，雄性标记抹。
曾经似种马，如今像头骡。
我哥哥的一个塞尔柱妃子曾对我说，肯代利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惹素丹突格鲁勒比克生气。不知是真的还是这个妃子记忆紊乱了。”
正当阿巴斯公主饶有兴致地说着，我们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声。出了帐篷，我们看到满天繁星在闪烁，然后才看到一个很大的毛毡帐篷倒塌了，人们正在用力将它支起来。我说：
“倘若它是石头的，里面的人就会被砸死。”
“倘若它是石头的，就不会塌了。”她说。
我说：
“我在穆伊兹的女儿圣裔拉希黛那里见过一种用黑色丝线制作的帐篷，你的祖先拉希德哈里发当年在图斯时就是死在这样的帐篷里的。拉希黛死后，哈里发穆斯坦希尔得到了这个帐篷。法蒂玛王朝好几任哈里发为了占有帐篷，都恨不得拉希黛早点死。看来时光会留下它自己选择的东西。有多少石头做的，坍塌没有了；有多少丝绸做的，保存下来了。我见到这些，是因为宰相贾杰拉依死后，我就到拉希黛的宫里去服侍她了。”
阿巴斯公主不管我说完没说完，竟自道：
“我得去拿盏灯来，我们抓紧坐下，你说我写，可别在明天到来时你的生活经历我们还没记录完。”
待她把灯拿来，我开始口述———宰相贾杰拉依因患腹水症体面而有尊严地死在自己床上。他是个坚强的人，能够有力地管理国家事务。但他死后，情况大变，年幼的哈里发成了他母亲和一群无能大臣手中的玩偶。穆斯坦希尔的母亲原本是一改信伊斯兰教的犹太商人的侍女，那商人叫突斯突利。早先他是为哈里发扎希尔采购各种所需货品的人，后来他卖给扎希尔一个侍女。这个女人甚为得宠，并为哈里发生下儿子穆斯坦希尔。于是突斯突利就去专门服侍这位妃子。妃子当然念他的好，对他另眼看待。
我的主人贾杰拉依死后，宫廷成了贪心的角逐场，与我主人的雄心形成鲜明对照。突斯突利有个朋友，名叫法拉希，被穆斯坦希尔的母亲任命为大臣，他们俩串通一气，大搞阴谋诡计陷害当朝宰相伊本·安巴里。这位宰相是我主人的朋友，在那政通人和时期，我曾经看到他们两人一起下双陆棋，每次贾杰拉依赢了，伊本·安巴里都气得鼓鼓的。有一次他又因输棋而恼火，我的主人便安慰他说：
“我的骰子是你掷的，所以我在这棋盘上赢了也有你一份功劳。”
说着他用两只没有手的小臂指指棋盘，然后笑呵呵地补上一句：
“在治理国家上也一样。”
一次，伊本·安巴里手下的一个人冒犯并侮辱了突斯突利的亲弟弟，而伊本·安巴里并没有阻止他。突斯突利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害怕宰相早就对自己心存不满。于是他和法拉希共同商定先下手为强，将其推翻并置于死地。他们到穆斯坦希尔那里大进谗言，直到怒不可遏的哈里发将其囚禁，并
淤福斯塔特是阿拉伯人在埃及建立的第一个城市，法蒂玛王朝时期十分繁荣，14 世纪中叶爆发瘟疫后渐衰。
于阿尤混子即今所谓“开心果”，也叫“必思答”。以上食品名称，字典查不到的暂且音译或揣译。
盂堪他尔，阿拉伯国家的一种重量单位。各个历史时期以及各个国家具体重量有所不同。在埃及换算为44援928 公斤。
抄走其全部家产。伊本·安巴里被关在旗库里，受尽百般折磨，最终被法拉希杀死。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等到法拉希失势于哈里发被罢免之后，也被关进旗库。临杀他之前，人们挖坑准备埋他的尸体，不料伊本·安巴里的头颅从坑里露了出来。法拉希大惊失色，狂喊：
“报应啊，这是伊本·安巴里的头！是我杀了他，把他埋在了这里！这真是：
一来二去坟变坟，三番五次人埋人。
可笑生前对头多，墓中尚挤仇家身。”
在开罗时，喜庆节日一个接着一个，以致我觉得这个国家一年到头都在欢庆。我没有出过开罗到福斯塔特淤或别的地方去，唯一例外就是那次到了圣裔纳菲赛陵园。每次过节，我们都会吃到各种各样的糖果甜食，尤其是在开斋节。从开斋布施厂拉来的、装得满满的一车一车好东西数都数不清，其中有：
果仁甜面包、水果蛋糕、白丝奶嘟嘟、法泥兹、奶油饼干、羚羊酥、玫瑰圈、椰枣、榛子、阿尤混子于等好多好多。这些食品都放在不用收回的器皿中分给民众，不论贫富一律按宅户大小发放。我们总能分到最好的。
节日前一夜，一匹匹骏马拉着金黄色的车就出来了，上面装着珍贵的官袍和画着仕女的衣服。我见到的最奇特之物，是在开斋布施厂制作的、将在过节时摆放在金厅长餐台上的东西，那是用糖做成的宫殿和其他造型，其中最大的两个糖果宫殿，各重17 堪他尔盂，由众多脚夫从布施厂扛出来，一个从思宫街先扛到金门再到金厅，另一个穿过宫间街直接到达金厅。然后他们在金厅长长
淤杜姆亚特，埃及城市，濒临地中海，中世纪具有重要贸易和战略地位。以丝纺业和家具制作闻名。
的开斋节大餐台的一头一尾各放一个。它们的形状特别好看，上面贴满金箔，还有许多浮雕似的人物，就像铸出来的一样。长餐台上摆满鲜花，两头堆放的精面大饼在灯烛照耀下闪闪发光。超过500 个金、银、瓷盘，一摞摞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里。哈里发做完开斋节礼拜回来，与王公显贵们坐在一起。人们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有任何顾忌，全开罗乃至全埃及谁想来享用这丰盛大餐都可以，直到把它吃得一干二净。
然而，良辰美景难以长久，“大灾难”时期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我也算见识过糖果宫殿和绫罗绸缎的生活了。我辞去拉希黛家中的活儿之后，认识了一个叫乌姆·哈里姆的女人，并和她成了好朋友。她有个儿子，是个裁缝，在当时最好的裁缝、人称“剪刀王”的手下做事。他们工作的地方叫“御衣外府”，在杜姆亚特淤和亚历山大的“样衣局”做好的衣服，要先送到他们这里加工。此处有几千匹各种式样和颜色的上等丝绸锦缎和纺好的金纱金线，裁剪衣服要根据命令和专门需求。做好的衣服再送到专给哈里发制作服装的“御衣内府”去。
在各御衣府供职者级别和地位甚高。主管御衣内府的是一个女人，人称“俏总管”，除了在她那里，哈里发决不更换服装，而且只穿她负责的这个府做的衣服。她手下有30 名侍女，我、乌姆·哈里姆和她们一起干活儿。这里有一个哈里发的花园，坐落在河湾岸边，里面长满长寿花和******。每天会有一个“冠巾人”级别的哈里发男仆来到这里，见过俏总管后两人一同带上哈里发的衣服前往哈里发的宫殿。这个“冠巾人”专门负责为哈里发戴王冠和系紧缠头巾，并将一颗天下无双的硕大红宝石放在缠头巾上。据说后来珠宝府被抢的时候，一个抢到这颗大宝石的人问：“这东西值多少钱？”人们告诉他：“如果世界上有和它一样的，我们才能知道它值多少钱。”
哈里发的缠头巾要事先在黑檀和象牙的头托上缠好。它有很多种缠法，比如我学会的在象牙头托上缠的庄重式。有一天，我见到了你的哈里发哥哥加伊
姆的缠头巾，这是他亲手在大理石头托上缠好的，为了不改变他的系法，缠头巾原封不动地摆放着。他的缠头巾是黑色的，交织着各种金线和银线，没有任何珠宝，始终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它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精美的东西！世界上有造福者就有享福者啊。御衣府里任何人也想象不出来的所有好物件，对我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了。
我在埃及看到的像你哥哥缠头巾这样的宝物，一定是拜萨西里抢掠了巴格达的哈里发宫殿后弄来的。当时他将大批珍宝和金钱运往开罗，以取悦法蒂玛王朝的哈里发。穆斯坦希尔知道自己将得到这些稀世珍宝时欣喜若狂。在运送珍宝的驼队到达的那几天，开罗城里的花园和宫殿张灯结彩。逢年过节便前来献艺的穆斯坦希尔专职女鼓手娜赛白也前来助兴，她的演出队伍载歌载舞，而她本人则在宫殿前一边敲鼓一边歌唱。只听她唱道：
阿巴斯人回去吧，新的主宰在这呢。
你们那个耻辱王，赤身女人一样啦。
哈里发穆斯坦希尔听后龙颜大悦，对她喊道：
“说吧，你想要什么？”
此情此景与当年流浪汉水银阿里站在你们宫殿前问你时一模一样，但她不像你，要了一个流浪汉的头盔，而是要求哈里发封给她一块地。从那时起这块地就被叫做“女鼓手采邑”。女鼓手娜赛白俨然就是城市的欢乐。
这时，阿巴斯公主停止记录，说道：
“他们有什么可幸灾乐祸的，还不都是搞阴谋诡计才得逞的。要知道你讲的这些穆斯坦希尔的高兴事让我很难受。回首当年，苦不堪言。将采邑封赐给一个女鼓手是多么不幸的事啊。肯代利曾这样吟道：
幸灾乐祸者，出坟将我跟；
死亡酒一杯，迟早都要饮。
“而我改了他一个词：
幸灾乐祸者，出坟将我跟；
苦难酒一杯，迟早都要饮。”
我问她：
“肯代利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说这样的话呢？”
阿巴斯公主嫌恶地答道：
“肯定是饮了该饮的东西呗。”
“那你给我讲讲他怎么死的，说不定可以让后人引以为鉴呢。”我说。
她笑道：
“他因突格鲁勒比克断子绝孙而死。”
“怎么会呢？”我惊诧不已。
阿巴斯公主开始讲了起来———世界上的事说来就是这么奇怪，称雄一时的突格鲁勒比克偏偏一个儿子也没有。弟弟达乌德死后，他将弟媳蜜蜂花夫人娶为自己的妻子，并将她带过来的儿子苏莱曼立为王储。实际上肯代利很喜欢苏莱曼，也许是喜欢他少不更事，反正他是忠心耿耿地按照突格鲁勒比克的遗嘱行事，维护苏莱曼的王储地位。突格鲁勒比克剿灭拜萨西里后立即返回巴格达，一年后蜜蜂花夫人便去世了。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人，突格鲁勒比克遇事必先与她商议。她信仰虔诚、知识渊博、乐善好施，不仅很有主见，而且处事果断。她的丈夫突格鲁勒比克对她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其实正是她掌握军队与敌人作战。
当初蜜蜂花夫人在巴格达统领着一支军队，突格鲁勒比克那边战事吃紧，请她领兵驰援。但据说肯代利说服她在巴格达按兵不动，理由是出兵毫无意义，突格鲁勒比克必败无疑，而一旦他死了，她的儿子便可作为继承人顺理成
淤艾勒布·艾尔萨兰，塞尔柱王朝第二任素丹，以英勇善战闻名，曾战胜东罗马军队。
卒于1072 年。
章地登上王位。后来若非突格鲁勒比克的侄子艾尔萨兰淤率领呼罗珊大军前往救援，恐怕真地就被肯代利言中了。不过肯代利到底是老奸巨滑，突格鲁勒比克返回巴格达后，他非但没有失去自己的地位，反而步步高升。他以为凭借自己的狡猾伎俩躲过了本来难逃一死的劫数，却不知他的阴险举动早已令其他塞尔柱王公大臣怀恨在心，并暗中等待时机整治他。
阿巴斯王朝哈里发与塞尔柱王朝素丹之间的联姻，并不止我哥哥加伊姆哈里发和那个塞尔柱老太婆一次。我哥哥还纳突格鲁勒比克另一个兄弟的女儿海蒂杰为妃，希望能生个儿子使两个家族的关系更加牢固。蜜蜂花夫人死后不久，突格鲁勒比克便与哈里发的女儿也就是我的侄女定了婚。这是我们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即便当初布韦希王族那么不可一世，甚至凌驾于哈里发之上，但他们也没能做到这一点。我哥哥千方百计推辞并拖延了好几个月后，最终还是把女儿嫁给了他。这里面肯代利起了很大作用，他对我哥哥软硬兼施，甚至就住在他的宫里不出去，直至迫使哥哥答应了此桩婚事。突格鲁勒比克为此赐予他好几个封号和大量财宝。肯代利如日中天。
我侄女来到素丹的宫殿，突格鲁勒比克请她坐在镀金的床上，当他准备与她同房前，他在她面前行吻地礼，恭敬地伺候她，并送给她许多稀世珍宝。但我侄女没有起身，也没有摘下脸上的面罩。就这样，以后每天突格鲁勒比克都前来问安然后离开，直到他死去。
这桩婚事本已让我哥哥十分难堪，而突格鲁勒比克婚后违反哈里发的意愿和事先谈好的条件将她带离巴格达，更令我哥哥忿忿不平。但肯代利硬是让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从而使哈里发王室颜面扫地。我侄女更不愿意，气得大哭，可也没有办法。当时只允许她从自己父亲宫中带三个女眷过来陪伴她，我哥哥便派我作为其中一个，于是我们就和她一起上了路。行至雷伊，突格鲁勒比克病情加重，不久便死了。突厥首领也在我们一行中，我看见他守着他叔父的棺架，身边由众兵士护卫。
突格鲁勒比克死后，肯代利主张执行其遗嘱，由其侄子苏莱曼继位。可其他王公大臣与他意见相左，他们大多倾向由突格鲁勒比克最大的侄子即呼罗珊
淤本名哈桑（1037耀1175），尼扎姆·麦勒克为其封号，意为“王国法度”，塞尔柱王朝一代名相，也是阿拉伯历史上重要人物。辅佐艾尔萨兰10 年，后辅佐其子麦立克20 年间，独揽朝纲。
总督艾尔萨兰执掌王权。肯代利看情况有变，遂见风使舵，再施投机取巧手段，擅自在雷伊礼拜宣讲时先提艾尔萨兰然后才是苏莱曼。但艾尔萨兰的宰相大名鼎鼎的尼扎姆·麦勒克淤，没有宽恕他的行为，尤其是他先前曾匆匆向苏莱曼而不是艾尔萨兰宣誓效忠，于是一怒之下将他监禁并最终杀死。临死前肯代利曾诅咒尼扎姆·麦勒克以后的死法将会和自己的一样，而且在牢房中反复吟道：
倘若世间人，恨我争青云；
如今头落地，怨气莫再存。
幸灾乐祸者，出坟将我跟；
死亡酒一杯，迟早都要饮。
这就是肯代利，这个你那位宰相认为自己被剁的东西比他被剁的东西还要好些的人，就这样死去了。天哪，好像同为被剁人还有好坏之分似的。
阿巴斯公主沉默了。我说：
“别为娜赛白的歌生气、伤心了，我们每个人后来还不都是遭遇了大灾大难。要是我告诉你哈里发穆斯坦希尔和他的家眷在大灾难时期都遇到了什么，你肯定以为我在骗人。那可真是不堪回首的年月啊。其实事先就有了征兆。”
“那好吧，你来说我来写。”阿巴斯公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