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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图拜与苏丽娅(8)

书籍名:《欢痛》    作者:玛哈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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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拿出书给他,他接过去后笑道:

  “你这书轻飘飘的,仿佛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要是你了解它对我来说有多重,你就知道你的话让我有多伤心了。”

  “是吗?它重在哪里呢?”图拜有点好奇。

  “有如千斤重担。你是不知道,我要不抹去自己因它而来的耻辱,我就永远心无宁日。”我回答他。

  “哦?此书竟然如此重要。”

  “我……我是偷偷把它拿走的……说实话就是偷的。”我感到无地自容。

  图拜低下头说:

  “其实你用不着告诉我这些,你为什么要说出这些不足与外人道的事情呢?”

  他放下书,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我。我一时无语,不知如何是好。待了一会儿,我说:

  “图拜,你现在就是我的兄弟了,你了解我的过错不能算是你的丑事,再说那也是认识你之前的事。”

  “你说的没错,”他答道,“不过你最好尽快把它送还给它的主人。”接着他又纠正了一下:“是它的女主人。”此刻他大概想转移话题,免得我尴尬,遂道:“好了,你不用再讲你这本书的故事了,我知道这些就行了。”

  “图拜,你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我问他。

  他开玩笑地说:

  “怎么,法利斯,你跟我在一起待腻了吗,所以这么急着要听我的故事?”

  “绝对没有,和你这样的好人在一起怎么会待腻了呢!我只是特别想听你的故事而已。”

  “好吧,但在此之前我想让你发个誓。”

  “什么誓?”

  “如果我给你讲了我的故事,你不许离开我,直到我准许你走。” 图拜说。

  这可让我为了难。我心想:难道我就被关在他这个天堂里,享受他的这种安逸?那哪儿行啊!于是我马上回答他:

  “图拜,请原谅我做不到。我不适合留在这里,不是怕陪你修行,而是我的内心渴望更好的事物。正像你说的,我习惯于与这里不同的生活。”

  图拜笑了,说:

  “你说得很对!不过你留下来等到开斋节怎样?”

  “这我也做不到,我想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愿。”

  说完,我与图拜告别。离开他让我眼中噙满泪水,因为我的心对他和他的善行已经有所了解。我安慰自己:“倘若他的故事没什么大意思,那我待在这个寸草不生、除了灾病一无所有的山谷里,算怎么回事啊!不过,他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从未见过一个比他更理智更完美的人,离群索居将自己封闭在这样的地方。他肯定有什么秘密……任何秘密,一定有!”

  这一天,我怀着远方游子对家乡与亲人的思念走在路上,并对自己说:

  “法利斯啊,你已厌倦远行,回到故乡去吧,把书的事抛在一边,或许这样对你更有益。你偷这本书并非有意而为之,你怎么会想到海盗那天夜里会来船上抢劫,又怎么会知道他们除了你的袍子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眼下你费尽千辛万苦想让书物归原主却都无功而返,说不定这就是真主的旨意,让这书归你。一本书,藏在囚禁活物的苏丽娅房间的暗袋里有什么用处啊。她要是需要这本书早该发觉它丢了,看来她并不觉得它有什么价值,就像图拜说的,这书轻飘飘的。”就这样,我自己原谅了自己。

  正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忽见远处有一队人马飞快地朝我这边来了,他们的车马后面扬起一溜烟。我感觉不妙,赶紧用棍子使劲催赶我的骆驼,最好别让他们追上。但最终这伙人还是追上了我。他们叫我停下,将我从骆驼上揪下来,把我的行李翻了个遍。我知道自己遇上歹人了。

  我听不懂他们之间说的话。他们连拉带扯地给我戴上手铐脚镣,然后带着我走进一个早已被时间遗忘、被幸福抛弃的城市。他们将我投进一个又脏又暗的屋子里,也不给我打开镣铐。我在这里熬了几个时辰,思绪万千。我向主祈祷;我呼唤有人能帮我打开镣铐好让我做礼拜……人们啊,你们当中就没有一个有理智的了吗?!

  过了一段时间,门开了,进来一个壮汉。我的天啊,这家伙好像脸上就写着粗暴一词。我向他问好,他啪地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二话不说把我拉到了市场。我简直不敢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只见他和一些人嘀嘀咕咕地交谈,好像卖什么东西似的。我看着这帮人,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这时他们扒下我的衬衣,仔细看着我的胳臂、肩膀、牙齿,然后是品头论足。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被卖的就是我啊!我大喊大叫:

  “难道自由人也能卖吗?!穆斯林也能卖吗?!”

  壮汉又是一记耳光抽过来把我打倒在地,接着另一个人踹了我一脚,用手指着我让我闭嘴。我忍不住还是大喊:

  “你们不能对我这样啊!”

  “就对你这样了怎么着,你是奴隶的奴隶。”那人说。

  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在拳打脚踢、皮鞭抽身和关进黑屋之后,我想也想不出的事情竟在我活着时发生了。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的遭遇和那位住在天上的高贵女士的遭遇一样。我祈求主怜悯她。

  我被卖到当地的一个金矿,一整天烈日当头恨不能把我脑门都烧焦了,夜晚饥饿难耐、铁链拴身,想睡也睡不成。起早贪黑是干不完的活儿,长夜漫漫是受不完的罪。他们喂我吃的,灌我水喝,给我穿衣,我真正过着奴隶一般的生活。我暗暗发誓,一旦我获救,我要把自己所有的金子都施舍出去。如今我厌恶金子和喜欢金子的人。在我看来金子这个名字透着一股晦气,爱金子的人透着一股坏气。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都喜欢金子呢?!

  一天夜里,我在关我们的房子里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读《古兰经》:

  “当你观看那里的时候,你会看见恩泽和大国。”

  “谁在读?”我喊了一声。

  “喊什么喊!让不让我们睡觉啦!”一个和我一样的奴隶呵斥我。

  “你们睡你们的,反正不搞清楚我就不睡。”我不理会他们的气恼,又喊了一声:“谁在读?”

  见没人应答,我拖着脚镣出了像牲口棚一样的牢笼向外面的篱笆走去。透过篱笆我看到一个相识的老人,他每天都给在山上干活儿的我们送水。

  “是你吗,大伯?”我问。

  “是我,法利斯。”

  “你在读经?”

  “这是我每天夜里都要做的事情。”他回答我说。

  “那我以前怎么没听到过?”我感觉很奇怪。

  “但愿我们都是诚实的,法利斯。”老人说,“不管你听到没听到,我确实每天夜里都这样做。”

  我透过篱笆望着他问:

  “大伯,你也像我们一样是奴隶吗?”

  “你看呢?”

  “我只知道你是个男人,但不知道你是不是奴隶。”

  “随你怎么看吧。但你告诉我,法利斯,你想听这种‘安逸’和那个‘大国’之前的经文吗?”

  “是的,大伯。”

  老人微笑,接着又诵读起来:

  “他们为喜爱真主而赈济贫民、孤儿、俘虏。‘我们只为爱戴真主而赈济你们,我们不望你们的报酬和感谢。我们的确畏惧从我们的主发出的严酷的一日。’”

  他停止诵读,然后看着我说:

  “你只有做到这些才能从现在的处境中获救。”

  “我说老人家,你显然年老昏聩了。我就是那个贫民,那个俘虏,或许我已成为那个孤儿。奴隶能让奴隶享受恩泽吗?”

  “法利斯啊,你说得没错,奴隶不能让奴隶享受安逸,这几乎是做不到的。”

  我又说:

  “现在我身无分文,任何可以支配的东西都没有。”

  老人笑起来,说:

  “或许你想听听对那种安逸的部分描述?”

  “那太好了。”我回答他,“你再给我读些吧,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舒畅。

  愿真主赐福于你。”

  于是老人继续诵读:

  “故真主将为他们防御那日的灾难,并赏赐他们光华和快乐。他将因他们的坚忍而以乐园和丝绸报酬他们。他们在乐园中,靠在床上,不觉炎热,也不觉严寒。乐园的荫影覆庇着他们,乐园的果实,他们容易采摘。将有人在他们之间传递银盘和玻璃杯———晶莹如玻璃的银杯,他们预定每杯的容量。他们得用那些杯饮含有姜汁的醴泉,即乐园中有名的清快泉。许多长生不老的少年,轮流着服侍他们。当你看见那些少年的时候,你以为他们是些散漫的珍珠。当你观看那里的时候,你会看见恩泽和大国。他们将穿着绫罗锦缎的绿袍,他们将享受银镯的装饰,他们的主,将以纯洁的饮料赏赐他们。〔将对他们说:〕‘这确是你们的报酬,你们的劳绩是有报酬的。’我确已将《古兰经》零星地降示你,故你应当忍受你的主的判决。你不要顺从他们中任何犯罪的人,或孤恩的人。你应当朝夕记念你的主的尊名,夜里,你应当以小部分时间向他叩头,以大部分时间赞颂他。这等人的确爱好现世,而忽视未来的严重的一日。”

  老人停了下来,面带微笑地对我说:

  “法利斯,你要知道,‘严重的一日’并非你所在的今天。你做不到上面提到的,你便无法得救。”

  说完老人沉默了,而他带来的启示令我心潮起伏。我心中默念:大伯,愿真主保佑你吉祥如意。《古兰经》真是太完美了。它里面提到的银盘、银杯、银镯,对我来说已然足够。金子多让人厌恶啊,我对所有金子做的东西都心生反感。老人站起身一句话也没说便离我而去。我有些纳闷:他莫非是个疯子,想让我施舍于这些与我遭遇相同的人?用什么呢?现如今我除了劳累和苦难一无所有啊。

  第二天,我等着老人来给我们送水,好再问问他说的那些事情,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的身影。后来送水的是另外一个人。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我便问一个叫欧白德的难友:

  “那个送水的老头哪儿去了,欧白德?”

  “他们说他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他真的死了吗?!”我哽咽了。

  他见我如此焦急不安,十分不解,问我:

  “你和他有什么相干,他的死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我心说:你这个粗俗无礼之徒,长期的屈辱让你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了。于是我也粗里粗气地回答他:

  “没啥相干!不过你给我说说他也没啥关系。”

  他说:

  “据我所知,他是个很穷的人,到这地方来给我们送水。从前这儿的人都快渴死了,工头哪管我们死活,直到这老头说服工头怎么也得让在山上卖命的我们喝上口水,还讨好工头说这样可以使金矿的工作进度更快。于是工头允许他给我们送水。”

  他说到这,我实在无法抑制自己暴风雨般的情绪,打断他说:

  “你小子既然知道他老人家不辞辛苦送了整整一年的水,居然对他的死无动于衷?!”停顿一下后,我又说:“你可真不是个东西!”说实话,若非真主怜悯,我得被这种无情无义活生生气死。我转身而去,不再搭理欧白德,可他却跟在我后面追着问:

  “你干嘛跟我生这么大气,法利斯?这点事儿值得吗?”

  “这就怪了。”我说,“我生气你不好受,可送水老人死了你却一点也不难受。”

  “法利斯,事情不像你看到的那样。”他说。

  “哪样啊?我看你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就像我每天敲打完后随手一扔的石头。你们已经习惯于屈辱的生活,这就够了。”

  我说完就走,可他还是跟着我,说话的语气中带着挖苦的味道:

  “那你告诉我,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生活?”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并且暗下决心解救自己。我刚刚得到送水老人的恩惠他就死去了。自那以后,只有脑海中出现对于天堂的向往时,夜晚才会平静。

  那向往宽解我的郁闷,解除我的饥渴,缓解我的悲伤。我仿佛看到自己在另外的地方穿上恩惠的外衣,口中不断重复着:“当你观看那里的时候,你会看到恩泽和大国。”然后我就在这平静的夜晚进入一个好像不再醒来的梦乡。

  我多次尝试逃出牢笼都没有成功,反而导致更加严密的监管,白天和夜晚都要戴上手铐脚镣。有的难友责怪我说:

  “你这种傻瓜之举,只会带来更多的折磨。”

  还有的好心劝告我说:

  “你不要得罪狱卒,那样日子还好过些。”

  我回答他们:

  “我们能指望狱卒什么呢?!”

  我和他们谈了很长时间,说这样屈辱地活着还不如死,还说我们要是拧成一股绳,他们就不敢把我们怎么样。这时有人说:

  “我们害怕!”

  “怕什么?”我说,“怕能让他减少你们的耻辱和屈辱吗?怕能让你们异想天开地得到尊严吗?”

  “你要还说这些,我们就去告诉管事的!”有些人警告我。

  一天,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对他们说:

  “你们太卑微了!”

  说完我拿起一块石头,使出全身力气敲打我的镣铐,鲜血顺着我的手往下流,但我全然不顾。尽管他们嘲笑我的举动,我毫不理会坚持砸那铁镣,但怎么砸也砸不断。这时一个小伙子走过来站在我身边,说道:

  “大伯,我来帮你吧。”

  他抓紧镣铐把它稳住,好让我能使上劲。那帮人哈哈大笑,说:

  “这下我们的骑士要得救啦!”

  过了一会儿,他们看烦了也懒得理我们了。而我俩并不泄气,一下一下地砸下去。又过了一会儿,铁镣终于被砸断了,但我还是接着砸,因为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小伙子提醒我:

  “断啦!行了,已经砸断啦!”

  于是我举起双手高呼:

  “石头战胜了铁!石头战胜了铁!”

  我的血从石头上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我看着在今天之前从未笑过的小伙子,低声说:“兄弟,石头是可以砸断……”我话还没说完,突然发现我的前面有个人影一晃,我估计是狱卒,等看清楚之后,我说了声: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镣铐了!”

  说完我用那块石头朝他投去,他被击中头部,登时昏将过去。我看了一眼小伙子,说:

  “快,咱们快拿牢门钥匙然后逃跑!”

  “不行啊,”小伙子说,“我还戴着镣铐,你一时半会也砸不开呀!”他给我看看镣铐,然后接着说:“你自己逃吧,别忘记我。”

  “那怎么行!我不能把你丢下不管!”我热泪盈眶,拽着他的镣铐说。

  “你快走吧。在我们眼下的处境,真主会原谅你的。不要忘记我。”

  “不,我决不能这样做!”

  他用力推了我一把,说道:

  “一个囚徒为一个自由者献身。走吧,快走吧!”

  我抓起钥匙,对他说:

  “我发誓,一定要来救你!”

  说完,我迅速从这个地方逃了出去,心里想着离这个不祥之地越远越好。

  一路上,那个悲惨的小伙子在我思绪里总是挥之不去。我伤心至极,泪如泉涌,因为我把一个自由的人留在了一帮像欧白德一样奴性十足的人和一帮冷酷无情的人之中。小伙子的一双眼睛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他的那句话也一直回绕在我的耳际:

  “一个囚徒为一个自由者献身。”

  “不!”我对自己说,“一个自由者为一个囚徒献身。他的男子汉气概已经将我囚禁,我不履行对他的誓言我就永远无法自由。”

  此时此刻,苏丽娅和她的那本书已在我心里消失了。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舞动双手走着,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疯了。饥肠辘辘,我见到路边的草抓起来就吃;路途漫漫,我一步不停地走,倘若停下便会死去。终于见到了一个小镇,我走进去时就像一个从坟墓中跑出来的人。我神经错乱,拍着手,嘴里叨念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然后在大庭广众下高喊:

  “除了真主谁也没有办法。谁来救救我们哪!”

  我听见周围的人在说:

  “快看啊,这肯定是布萨比哈先生那些修行者中的一个。”

  之后我便昏厥过去了。人们把我抬到布萨比哈先生清真寺,我在那里与死亡搏斗几日后痊愈了。清真寺建在海边,轻柔的海风吹拂着前来礼拜的人们。

  我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听着海涛和诵读《古兰经》的声音。完全醒过来后,我看到身旁有一位老人用水擦洗我的额头,并对我说:

  “孩子,托真主的福,你缓过来了。”

  我看见头顶上有一盏吊灯,又看见一只鸽子正展开翅膀在清真寺的白色圆顶上盘旋。老人说:

  “不用担心,鸽子不会伤害你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咕哝了一声,看样子他听成了侯赛因。

  “欢迎你啊,侯赛因。”他说。

  “我不叫侯赛因,我叫法利斯。被我丢下的小伙子才叫侯赛因。”我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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