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 第27章 第四部(6)

第27章 第四部(6)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我的好孩子,你知道,如果我眼看着让你受这些痛苦委屈而不管,我会感到多么痛苦。而由于你的丈夫这次的不幸,生意的破产和你们家产的解体,这样痛苦的日子马上就要来到……我的希望是使你躲过最初这一段不愉快的日子,暂时把你和我们的小伊瑞卡接回家去。我想你也会愿意这样做的……”

  冬妮沉默了一会儿,一边擦干了眼泪。她小心翼翼地向她的手帕上呵了气,然后把它贴到眼睛上,想把眼睛上的红肿去掉。过了一会儿她用坚决的语调但没有提高声调地问道:“爸爸,这是不是要怪格仑利希?是不是因为他轻率、不老实才碰到这种事?”

  “非常可能!”参议说,“这就是说……不,我不敢肯定,孩子。我告诉过你,我还要跟他和那个银行家仔细地谈一谈。”

  冬妮似乎完全没有理会这句答话。她只是蜷缩在三个锦缎靠垫里,胳臂肘支在膝头上,用手托着下巴,垂着头,梦幻似的望着屋子。

  “哎,爸爸,”她轻轻地差不多连嘴唇也不动地说,“要是当初不……”

  参议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但是他知道,当初她住在特拉夫门德的时候,许多夏日的傍晚,她倚在自己小屋子的窗户上,浮现在她脸上的正是这样一副神情……她的一只胳臂放在参议的膝头上,手臂松软无力地向下垂着。仅仅是这双手就流露出无限的苦闷和柔顺的自暴自弃,就流露出对于一个遥远的地方的回忆和甜美的眷恋。

  “当初?”……布登勃鲁克参议问道,“要是当初不怎样,我的孩子?”

  他心里已经预备好听到这样的自白:要是当初不结这门亲事该多么好啊;然而冬妮只叹了一口气说:“哎,没什么!”

  她的脑子仿佛正被某些思想盘据着,她正被那思想带到遥远的地方,几乎忘记了“破产”这件事。参议不得不自己说出他非常愿意得到证实的话来。

  “我想我猜到了你的思想,亲爱的冬妮,”他说,“而且我一点也不犹豫地向你承认,四年前我认为是明智有益的一步,此时此刻我自己也后悔莫及……从内心深处感到悔恨。我相信我在上帝面前是无辜的。我相信我那时是尽我的责任替你寻找一家适合你门第出身的归宿……可是上天却另有安排……你千万不要以为你父亲当时轻率、鲁莽,拿你的幸福当儿戏!格仑利希最初跟我们家来往的时候有着最可取的优点,他是牧师的儿子,笃信宗教,通达世故……后来我又打听了他的事业的情况,同样也是最美满最适合不过的。我又调查了他的经济情况……这一切还埋在黑暗里,埋在黑暗里等待明朗化。但是你并不怪罪我,是不是?”

  “不怪罪您,爸爸!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算了吧,您不要再为这件事情忧心了,可怜的爸爸……您的脸色那么白,要不要我给您拿一点健胃剂来?”她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了吻他的面颊。

  “谢谢,不用,”他说,“没有什么……不用了。不错,我最近的日子太不好过了……有什么办法呢?碰到了这么多不顺心的事。这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呀!可是虽然如此,我禁不住还是常常想,我对你是有些惭愧的。孩子。这一切都要看你怎样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了。你老实对我说吧,冬妮……结婚后这几年你对你的丈夫有没有发生爱情?”

  冬妮又重新哭起来,她一面用双手握着麻纱手帕捂着眼睛, 一面呜呜咽咽地说:“哎,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呀,爸爸!……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一直讨厌他……难道您不知道吗?”……

  约翰·布登勃鲁克这时脸上的神色究竟表达了他的什么心情,这是很难说的。他的目光又惊惶又忧郁,可是他紧紧闭着嘴唇,弄得嘴角和两腮紧皱在一起。这是他做了一笔赚钱的生意以后的表情。他轻轻地说:“四年了……”

  冬妮的眼泪忽然干了。她握着那块湿手帕,在坐垫上挺直了身子,气冲冲地说:“四年……哼!四年里他也不过有时候晚上陪我坐坐,看看报纸罢了!”……

  “上帝送给你们一个孩子……”参议有些感动地说。

  “是的,爸爸……我非常爱伊瑞卡……虽然格仑利希老说我不爱孩子……我永远也不能和这个孩子分开,我跟您说……至于格伦利希——不是这样的!……格伦利希——不是这样的……而且现在他又破产了!……啊,爸爸,要是您打算把我和伊瑞卡接回家去……我很愿意!现在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参议又紧紧闭住嘴唇;他感到非常满意。虽然主要的一点还需要碰一下,但是从冬妮所表现的毅然决然的情形看,他就足这样做也不会有很大风险了。

  “从刚才这些话来看,”他说,“有一件事你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到。你一点也没想到求人帮忙……而且就是求我帮助。刚才我已经向你表示过了,我在你面前并不是一点内疚也没有的,如果……如果你希望……等待着……我插进手来……挽回这次破产,尽我所能地偿还你丈夫的欠债,维持住他的生意……”

  他紧张地盯着她,她面部的表情使他很满意。她脸上是失望的神色。

  “需要多少钱呢?”她问。

  “问题不在这儿,孩子……需要数目很大,很大的一笔钱!”布登勃鲁克参议点了几下头,好像是仅只想一想这笔钱,那重量已经压得他东摇西晃了。

  “我也不应该向你隐瞒,”他接着说,“咱们的公司在这以前已经受了很大的损失,再支付这样一笔款将会使元气大伤,它恐怕很难……很难再恢复过来了。我说这些话决不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冬妮跳了起来,甚至向后退了几步,她手里还握着那块条子边的混手绢,大声地说:“好了!够了!千万别这样做!”

  她甚至表现出一副英雄气概。“公司”这个字了结了一切。非常可能,这个字甚至一度战胜了她对格仑利希先生的厌恶。

  “您不要这样做,爸爸!”她非常激动地说, “您自己也想破产吗?够了!决不能这样!”

  正在这一刻走廊的门犹犹豫豫地开了一道缝,格仑利希先生走进来。

  约翰·布登勃鲁克站起来,他的姿势好像在说:解决了。

  8

  格仑利希先生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然而他对自己的衣着仍然一丝不苟。他穿的同样是黑色带褶的燕尾服,规规矩矩的,同样是豌豆色的裤子,正和他第一次到孟街拜访的服装一样,他委靡不振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地板,声音柔细无力地说:“岳父……”

  参议冷冷地弯了弯腰,接着用一个有力的动作整理了一下领带。

  “谢谢您到我们这里来。”格伦利希先生接着说。

  “这是我的责任,我的朋友,”参议回答说,“只是我怕在你这件事上这是我惟一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了。”

  他的女婿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站立的姿势更加颓唐了。

  “我听说,”参议继续说,“您那位银行家凯塞梅耶先生正在等着我们……您准备用什么方式进行这场谈判呢?我听您的吩咐……”

  “请您随我来,好吗?”格仑利希先生含糊不清地咕噜着。

  布登勃鲁克参议在她女儿前额上吻了一下说:“去上面看你的孩子吧,安冬妮!”

  他转身跟格仑利希先生穿过饭厅向起居间走去,格仑利希时而走在他前面,时而走在他后面,一路替他掀门帘。

  凯塞梅耶先生正在窗边站着,他向后转身的时候,头上细软的花白头发都蓬松地掉下来,接着软软地垂到头盖骨上。

  “银行家凯塞梅耶先生……商业家布登勃鲁克参议,我的岳父……”格仑利希先生严肃而谦虚地给两人介绍。参议的面孔没有丝毫表情。凯塞梅耶先生垂着手鞠了个躬,把两颗黄色的犬齿抵在上嘴唇上说:“您的仆人,参议先生!不胜荣幸之至!”

  “请您原谅让您久等了,凯塞梅耶。”格仑利希先生说。他对于这两位客人同样殷勤客气。

  “咱们就谈正事吧?”参议说,一面向左右望了望,似乎在寻找什么……格仑利希抢着回答说:“请两位这边来……”

  当他们走进吸烟室的时候,凯塞梅耶先生兴致勃勃地说:“旅途还愉快吧,参议先生?……啊哈,赶上落雨了?不错,真是最坏的季节啦,气候恶劣,道路泥泞!要是下一点霜,落一点雪么……偏偏没有!只是下雨,泥泞!讨厌极了……”

  参议想,这真是一个怪人。

  这间小屋子的壁纸印着深色的花纹,屋子中央摆着一张绷了绿台布的大方桌。这时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屋子里非常黑,格仑利希先生一进屋就把桌上银烛台上的三支蜡烛点起来。盖着各家公司章记的淡蓝色的商业函件和污损的、有的地方已经撕毁的单据,带着不同的日期和签字,摊满在绿台布上。此外桌上还有一本厚厚的总账簿和削好了的鹅毛笔尖、铅笔以及闪亮的铜制墨水壶和沙粉盒。

  格仑利希先生招呼客人的神情和姿势十分肃穆、周到而慎重,好像客人是在参加一次葬礼。

  “亲爱的岳父,请您坐在靠背椅上吧,”他柔声细气地说,“凯塞梅耶先生,您坐在这边好不好?……”

  最后大家都就了座。银行家坐在主人的对面,而参议则坐在桌子横侧一把靠背椅里。椅子的靠背几乎抵着走廊的门。

  凯塞梅耶先生身子向前俯着,搭拉着嘴唇,从背心上的一团乱绳索中解下一个夹鼻眼镜,耸着鼻梁,张着嘴把眼镜卡上。接着他搔了搔自己那剪短了的胡须,发出一阵擦拉擦拉的刺耳的声音。他把胳臂往膝头上一支,对着桌上的函件点了点头,快活地喊了一句:“啊哈!一部伤心史”

  “请允许我更详细地了解一下这些情况。”参议一边说,一边去拿账簿。忽然间格仑利希先生伸出两只手来,伸出两只青筋突起的长手笼住桌面(他的手显然在抖动着),声音激动地喊:“等一等!请等一等,岳父!啊,请您让我先解释一下!……是的,您什么都会看到,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可是请您相信我的话;您看到的是一个命运坎坷的人的情况,而不是他犯了什么罪!岳父,请您把我看作是这样一个人,他勤奋地和命运战斗,然而却被命运打倒了!在这个……”

  “我会看清楚的,我的朋友,我会看清楚的!”参议显然有些不耐烦地说。格仑利希先生把他的手抽回来,把一切付诸命运。

  经过了很长的一段静默,静默得令人可怕,在颤抖的烛光中三位先生紧靠着坐在一起,四周被黑暗的墙壁包围着。除了参议翻弄函件时的沙沙声以外,任何响动也没有。只有外面的雨声一直淅淅沥沥地响着。

  凯塞梅耶先生已经把他两手的大拇指插进背心的袖口里,正在用其余的几个手指在肩头上练习弹钢琴,带着说不出的愉快的神情东瞧西瞧。格仑利希先生坐着,身子不靠椅背,手拢在桌子上,神思黯淡地凝视着前方,不时提心吊胆地斜着瞟他岳父一眼。参议正在翻看账簿,用指甲一项一项地指划着款数,比较日期,一面用铅笔记下一些很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数码。现在他已经“了解到情况”了,他的紧张的面孔流露出惊惶的颜色……最后他把自己的左手放在格仑利希先生的胳臂上,感动地说:“您真是不幸!”

  “岳父……”格仑利希叫了一声。从这位值得怜悯的人的面颊上流下了两颗大泪珠,一直流进他的金黄色的颊须里。凯塞梅梅先生怀着很大的兴趣瞧着这两滴眼泪怎样向下流;他甚至欠起一点身子来,向前探出去,咧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布登勃鲁克非常替格仑利希难过。他自己遭受的那场事已经使他心肠软了,他心头这时涌起无限的哀怜之情。但是转瞬间他就克制住自己这种感情。

  “这怎么可能呢?”他悲惨地摇了摇头……“仅仅是四年的时间!”

  “这还不容易吗!”凯塞梅耶先生兴致勃勃地回答说,“四年里足可使一个人弄到一败涂地!只要想一想,不久以前,不来梅的卫斯特法尔兄弟还是多么活蹦乱跳就可以了解了。”

  参议眯眯着眼睛看着他,实际上他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清楚。他一点也没有把现在真正盘据在他脑子里的思想说出来,他正在狐疑地、百思莫解地问自己,为什么这一切单单在这时候发生啊?格仑利希在两三年以前就很可能陷入今天的境地了;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事。然而他却源源不绝地得到贷款,他从银行借钱,从殷实的门户,比如博克议员和古德斯蒂克尔参议等处为自己的企业一次又一次地通融款项,他开出的票据一直像现金一样流通无阻。为什么单单在这时候,单单在现在——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的老板非常清楚,他所谓的“这时候”指的是什么时期——突然发生了总崩溃,各方面不谋而合地同时撤回信贷,不顾一切情面,不顾商业上最起码的道德发动了一次对格仑利希的围剿?如果参议没有想到,在格仑利希跟自己的女儿缔婚以后,他这位女婿也沾了布登勃鲁克公司的声誉昭着的光的话,那他也未免太天真了。然而格仑利希的信用难道只是百分之百、不折不扣地依赖着参议吗?难道格仑利希本人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吗?那么参议过去打听来的消息,查看过的账簿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不管是什么情形吧,在这件事情上他决定不再帮一点忙的想法比以前更为坚定了。谁也免不了打错算盘!显然格仑利希很懂得做作,使人相信他和约翰·布登勃鲁克关系紧密。这种可能已经流传很广的可怕的误解必须一下子永远澄清过来。让这个凯塞梅耶也大吃一惊!这个小丑到底有没有良心?从他左一次右一次借给早已应该破产的格仑利希钱,而又勒索越来越苛刻的利钱这件事看来,非常清楚,他猜测到约翰·布登勃鲁克不会使自己的女婿跌倒,因而正恬不知耻地独自投这个机……

  “这倒无关紧要,”参议冷冷地说,“我们谈正经事吧。如果让我以商人的身份发表我的意见的话,那我不得不说,这种情况固然表示了当事人时运不佳,但是也十足表示了他咎由自取。”

  “岳父……”格仑利希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您这种称呼我听着很刺耳!”参议迅速、严峻地打断了他的话。接着他把脸向银行家那面稍微转了转,说道:“您向格仑利希先生追索的欠款是七万马克,先生……”

  “加上未付清的旧欠和归入本金中的利息一共是七万八千七百五十五马克零十五先令。”凯塞梅耶先生洋洋自得地回答。

  “很好……您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也不肯多等待一些时候了吗?”

  凯塞梅耶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哈哈大笑起来。他咧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从他的笑声里却听不出什么讥嘲的味道,相反地,他笑得很善良,他甚至看着参议的脸,好像想请他一同大笑一场似的。

  约翰·布登勃鲁克的深陷的小眼睛变得暗淡起来,眼睛的四周忽然出现了一道红圈,一直泛到颧骨上。他提出这个问题只是为了走一走形式,他很知道,仅只是这一家债权人同意延期,对于整个局势仍然不能有所转变。然而这个人用以驳斥他的请求的这种方式却使他痛苦、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一挥胳臂把面前摆的东西一下子远远推开,啪地一声把铅笔扔在桌面上,说道:“那么我也把话说清楚,我不想再和这件事打任何交道了。”

  “啊哈!”凯塞梅耶先生一边嘁,一边在半空中摇晃着胳臂……“这句话说得干脆;这句话说得有劲头。参议先生办事的方法真利落!三言两语就都解决了!真是老手!”

  约翰·布登勃鲁克连一眼也不瞧他。

  “我帮助不了您,我的朋友,”他沉静地对格仑利希先生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好任其发展了……我对这件事实在无能为力。您必须沉着镇定,从上帝那里去寻求安慰和力量。我认为我们这场谈话到此可以结束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