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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四部(7)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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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父……参议先生……”他声音颤颤抖抖地说,“您不会……您不会甘心让我失败破产的!请您听我说!这笔款一共不过十二万马克……您有力量救我!您是个有钱的人!随便您把这笔钱当作什么都可以……当作最后一次析产,当作您女儿继承的一部分遗产,当作一笔生利的贷款……我要好好干……您知道,我是一个活跃、机警的人……”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参议说。

  “请允许我问一句……您难道没有这种力量吗?”凯塞梅耶先生问道,一面皱鼻从他的夹鼻眼镜后面打量着参议……“我要请参议先生考虑一下……现在正好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可以显示一下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的力量……”

  “请您不必为我们公司的信誉操心吧。为了证实我的支付能力,我犯不上随手把钱扔在水沟里……”

  “笑话,笑话!啊——啊哈,沟里,实在太滑稽了!但是参议先生不认为:令婿如果破产会使您自己的信用也罩上……蒙上一层……不利的暗影吗……?”

  “我只能再提醒您一次,我在商业界的信誉完全是我个人的事。”参议说。

  格仑利希一筹莫展地看着他的银行家的脸,又开始说:“岳父……我求求您,请您想一想您做的是什么!……难道这只关系着我一个人吗?哎,我……就让我毁灭吧!可是您的女儿,我的妻子,我经过这样热烈的追求才得到的妻子……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两人的无辜的孩子……让她们也受苦!不,岳父,这我受不了!我宁可杀死我自己……请您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愿上天饶恕您犯的罪!”

  约翰·布登勃鲁克靠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心突突地跳着。这是这个人第二次用感情向他猛攻,这个人的表露感情的样子看去丝毫也没有做作。正像那一次他把自己女儿从特拉夫门德寄来的信告诉格仑利希那样,他不得不再次饱聆令人不寒而栗的恫吓,他这一代人的对人类感情的狂热崇敬又一次贯穿他的全身,虽然,这种崇敬和他冷静的讲求实践的商业精神是永远格格不入的。然而这种侵袭持续了不过一秒钟。十二万马克……他心中重复了一遍,立刻沉着坚定地说:“安冬妮是我的女儿。我知道怎么样保护她,不使她无辜受累。”

  “您这是什么意思?”……格仑利希先生问道,他的精神逐渐呆痴起来……

  “您会知道的……,”参议回答说,“现在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站起身来,用力一推椅子,转身向房门走去。

  格仑利希先生一声不出地僵坐在那里,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他的两边嘴角嗦嗦地抖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相反地,当参议这样不顾一切毅然行动以后,凯塞梅耶先生的愉快兴致却又回来了……一点不错,他的愉快兴致又占了上风,而且超越出一切尺度,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夹鼻眼镜从他高耸的鼻梁上滑下来,孤零零地呲着两只黄犬牙的小嘴张得快要裂开似的。他的两只小红手在空中划动着,头上的细发飘摆着,环绕着一圈白色颊须的面孔因为高兴过度而扭曲变形,呈现出一种辰砂颜色。

  “啊——啊哈!”他高声大叫,喊得嗓子都劈裂了……“这真是滑稽之至,滑稽透顶!可是参议先生,您要把这样一位最惹人心疼的稀世奇珍的女婿埋到坟墓里,我劝您还是仔细考虑一下的好……这样灵活机警的材料在上帝创造的广大可爱的人世间可寻不到第二个!啊哈!早在四年之前,刀口已经搁在我们喉咙上一次了……绳索已经套在脖子上了……可是那时交易会里忽然传嚷开跟布登勃鲁克小姐订了婚的消息,虽然当时订婚的事还没有一点影子……敬佩之至!喏——咳,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凯塞梅耶!”格仑利希先生尖叫了一声,两手痉挛地挥动了一下,好像在推拒一个鬼怪,接着便跑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颓然坐在一张椅子里,用两手捂着脸,头垂得低低的,胡子尖一直碰到大腿上。他甚至把膝盖向上抽动了两次。

  “这件事我们到底是怎样干的?”凯塞梅耶先生继续往下说,“我们用的是什么法子把这个小姑娘连同八万马克骗到手的?噢——吆!这件事办的妥妥帖帖!连六分之一的‘灵活和机警’也用不了就把事都办妥帖了!把一份整理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账簿往救命恩人岳父大人面前一放……可惜的只是这些账簿和残酷的事实并不符合……因为残酷的事实是,四分之三的陪嫁费已经抵作欠债了!”

  参议站在门旁边,手握着门柄,脸变得煞白。沿着他的脊梁骨直往外冒冷气。难道和他在这间烛光摇曳的小屋子里打交道的是一个骗子手和一个恶毒到疯狂地步的猴子吗?

  “先生,您的话让我感到厌恶,”他自己也不太有信心地说,“特别是因为这里面也牵涉到我,您这种含血喷人的疯话就更让我厌恶……并不是因为我轻率鲁莽而葬送了我女儿的幸福。我曾经从可靠的方面了解过我的女婿的情况……其余的都是老天爷的意旨。”

  他转身过去,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打开房门。可是凯塞梅耶先生却从后面喊过来:“啊——哈!了解情况吗?从谁那里?从博克那儿吗?从古德斯蒂尔那儿吗?从彼得逊那儿吗?从马斯曼和蒂姆公司那儿吗?告诉您,这些人都是当事人!这些人都因为这场婚事保住了他们的借款而乐得心花怒放呢。……”

  参议砰地一声把身后的门关上。

  9

  冬妮认为手脚不老实的那个女厨子多拉,正在饭厅忙着做什么事。

  “请格仑利希太太下来一趟。”参议吩咐道。

  “准备好吧,孩子,”冬妮一下来,他就对她说。他和她向客厅走去,“赶快把一切准备好,伊瑞卡也要立刻穿戴好……我们进城去……我们在旅馆住一夜,明天动身回家。”

  “是的,爸爸。”冬妮说。她的面孔通红,显出张皇失措的样子。她的两只手慌乱地、没有目的地在身旁摸索了一阵,自己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准备。她对于目前发生的事还不能信以为真。

  “我应该带什么走,爸爸!”她又胆怯又焦急地问,“所有的都带吗?所有的衣服?带一只还是两只箱子?……格仑利希真破产了吗?……噢上帝!……那么我还能带走我的首饰吗?……爸爸,佣人也都打发走……可是我没有钱打发他们……格仑利希本来应该在这一两天给我家庭开支钱……”

  “没有关系,孩子,这些事这里自然会有人管的。只拣那些非用不可的东西带上……带一只箱子……一只小的。你的东西以后会有人送来的。快一点,听见没有?我们已经……”

  正在这个时候,门帘从中间一分,格仑利希先生走进客厅来。他踉踉跄走进来,张着两只胳臂,头向一边歪着,那姿势似乎在说:“我在这里!要是你忍心,就把我杀了吧!”他急急忙忙地向自己妻子走去,双膝一屈跪在她脚跟前。他的神情非常可怜。他那金黄色的颊须已经乱成一团,礼服满是跄皱纹,领带歪到一边,领口敞着,脑门上冒着汗珠。

  “安冬妮!”他说,“看看我……你有没有怜悯心?……你听我说……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毁灭了的人,陷入绝境的人,如果……是的,如果你厌弃了他的爱情,这个人就要因为痛苦而死去!我现在匍匐在你脚下……你忍心对我说‘我讨厌你,我要离开你’吗?”

  冬妮哭了起来。正如当初在风景厅里的情形一模一样。她又看到这张因为恐惧而变了样的脸,这对直勾勾地望着她的乞求的眼睛。她又一次既惊慌又感动地看到,这种恐惧和乞求完全是真实的,一丝虚伪的成分也没有。

  “你站起来,格仑利希,”她呜咽地说,“请你站起来吧!”她想拉着他肩膀把他扶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便一筹莫展地向她父亲望去。参议抓住她的手,朝着自己的女婿弯了弯腰,拉着她向走廊门走去。

  “你走吗?”格仑利希先生喊道,从地上跳起来。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参议说道,“我不能眼看着我的清白无辜的女儿遭受不幸,撒手不管,我愿意再补充一句,您一定也不忍心这样。不,先生,您已经把我女儿的财产糟蹋完了。您要感谢造物主,她让这个孩子有一颗这么纯洁、这么善良的心,让她这样毫无嫌弃之情地离开您!再见吧!”

  这时格仑利希先生完全失掉理智了。他本来可以说一些暂时分别,希望她再回来和他重新生活之类的话,这样他也许还能有得到遗产的希望;但是这时他的思考力、他的灵活和机敏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本来也可以拿起放在玻璃架上的那个摔不坏的大铜盘,然而他却拿起身边的一个绘着花的一摔就碎的瓷瓶扔在地上,把它摔得一片片的……

  “哈!好!好!”他喊道,“去你的吧!你以为我在为你哭丧吗?你这笨鹅!才不是呢,您弄错了,我的最亲爱的!我只是为了你的钱才跟你结婚,可是因为你的钱太不够了,你尽管回家去好了!我已经厌烦你了……厌烦了……厌烦了……”

  参议领着他的女儿走出去,一句话也没说。可是他马上又转进来,走到格仑利希先生身旁。这时格仑利希正在窗前站着凝视外面的落雨。参议轻轻地触了他的肩膀一下,带着警告意味地低声说:“请您克制着自己一点,向上帝祷告吧!”

  10

  自从格仑利希太太带着她的小女儿迁回孟街的老宅以后,这所大房子很久很久笼罩着一种低沉的气氛。一家人走路都蹑着脚尖,谁也不愿意谈到“那件事”……只有这出戏的主角本人却是个例外,她和别人相反,非常喜欢谈论它,而且谈得津津有味。

  冬妮和伊瑞卡搬到三楼的一间房子里,当年老布登勃鲁克夫妻在世时,这间房子本来是由冬妮父母住的。冬妮看到她爸爸并没想到替她单雇一个女佣人,未免有些失望。当他用温和的话语向她解释,现在最适合她的莫过于暂时放弃城中的社交活动,因为从情理上看,她在这次上帝用以考验她的祸难中固然毫无过错,然而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妇人,她的身份却限定她只能离群索居。这场谈话确实曾使冬妮沉想了半小时之久,然而冬妮禀赋一种奇妙的才能,不论任何新环境她都能怀着欢喜的心情应付自如。不久她就热爱上自己扮演的这个无辜受难的少妇的角色,她穿着一身黑,像一个少女似的把自己美丽光滑的金灰色头发平分两半,虽然缺少外出交际的机会,然而她在家却也能得到补偿;她的严重的、不平常的处境使她成为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她常常乐此不疲地和人谈论她对于婚姻,对于格仑利希先生以及对于生活、命运等一般问题的看法。

  并不是每个人都乐于倾听她的宏论的。譬如说,参议夫人虽然认为自己丈夫的这一措施正确,尽了作父亲的义务,然而每逢冬妮一开始说这件事,她总是把自己的美丽的素手轻轻一摆地说:“够了,我的孩子。我不愿意听这件事。”

  克拉拉才12岁,听不懂这些事,而克罗蒂尔德又笨得要命。“噢,冬妮,多么让人伤心!”这是她能够拖长了声音、惊奇地表达出来的全部话语。然而另一方面,冬妮却找到永格曼小姐这样一位注意的倾听者。永格曼小姐,永格曼小姐已经35岁了,她现在很有资格吹嘘自己说,她的头发是在上流家中干活而变灰白的。“不用害怕,小冬妮,我的孩子,”她说,“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再结一次婚。”此外她把全部力量用在教育小伊瑞卡上,她非常喜爱这件工作,她为她说十五年前参议的孩子听过的那些轶闻故事;特别喜欢说马利安卫德的一个叔父的事,这个人是因为“伤心”害呃逆症死的。

  然而冬妮最喜欢的谈话对象却是她的父亲,而且冬妮和他谈话的次数也最多,有时是在午饭后,有时是在清晨第一次早餐桌上。她和父亲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非常亲密起来,远非往日可比。在这以前,她对于父亲在城中享有的权势,对他的虔诚、一丝不苟的严格的才能和勤奋,表示敬畏之心多而恩爱情谊少;可是那次在她家客厅里的谈话中他却向她展露了人性的一面,他跟她作了这样一次严肃的推心置腹的谈话,他把最后抉择的权力交到她的手里,他,这样一位永远不犯错误的人,居然带着几分谦卑向她承认,自己有些愧对她,凡此种种,都使冬妮又骄傲又感动。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她自己从来不会想到父亲有愧对她的事;然而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也就这样相信了,而她对他的感情也因此更加温暖、更加温柔了。讲到参议自己,他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他相信自己应该加倍爱护他的女儿以补偿命运对她的不够仁慈。

  约翰·布登勃鲁克自己并没采取任何措施对付他这位骗子手女婿。冬妮和冬妮的母亲固然从几次谈话中已经知道,格仑利希先生为了弄到手八万马克用了什么不诚实的手段,然而参议却非常谨慎,没有使这件事传扬出去,更没有想到提起诉讼。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商人的光荣已经受了严重的损伤,他上了这样一个大当,实在是个耻辱,他只愿闷声不响地独自和这耻辱搏斗。

  虽然如此,格仑利希先生的破产宣布后——顺便说一声,这次破产连累了汉堡不少商号受到颇为可观的损失——参议立刻坚决地办理起离婚手续来。因为在这件离婚案里,冬妮自认为扮演了一个真正讼案里的中心人物,心中充满了难以描述的光荣显耀的感觉。

  “父亲,”她说,在这种谈话的时候她从来不叫参议“爸爸”。“父亲,我们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你想一切都很顺利吗?条例非常清楚,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了!‘凡丈夫无力赡养家庭……’他们一定能看到这一点。如果有儿子,将由格仑利希留养……”

  又有一次她说:“父亲,关于我们结婚那几年的事我又想了许多。那几年我非常想住在城里,可是这个人却坚决反对,哼,原来是因为这个!他一直不高兴我进城交际,拜访客人,原来也是为了这个!在城里要比在爱姆斯比脱危险更大,住在城里他的真情实况就可能被我探听出来……真是一个大骗子!”

  “我们不应该下这个断语,孩子。”参议回答说。

  最后在离婚判决了以后,她又一本正经地说:“您把它登记在家庭记事簿里了吗,父亲?还没有吗?噢,那么让我来写吧……请您把书桌的钥匙给我。”

  于是她在四年前亲笔写的几行字后面骄傲地、用心地添写上:“这次婚姻于1850年2月经过法律程序宣布解除。”

  她放下钢笔,沉思了一会儿。

  “父亲,”她说,“我很了解,这件事在我们家庭史上是一个污点。我已经想了很多。这种情形就如同这本书上有了一块墨水斑迹一样。可是您放心吧……怎样把那污点再擦下去是我的事!我还年轻……您不认为我还相当漂亮么?虽然施笃特太太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曾经对我说:‘哎呀,老天,您真见老了,格仑利希太太!’可是我不能一辈子老像四年前那种笨鹅的样子啊……岁月催人老……总而言之,我还会结婚的!您看着吧,再寻一门好亲事会把一切补偿过来。您说是吗?”

  “这都握在上帝的手里,孩子。可是现在绝对不应该谈论这种事。”

  从这一时期起冬妮常常喜欢说“生活就是这样……”这句话;说到“生活”这个词的时候,她总是把眼睛一瞪,做一个既美丽又严肃的眼神,样子似乎在说:她把人的生活和命运看得多么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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