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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四部(8)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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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是的,”他说,“我们两人什么都经历过了,冬妮……”说着他把眉毛一扬,把口中的俄国纸烟从一个嘴角换到另一个嘴角上。他脑中想的也许是那个生着马来人脸型的鲜花店的小姑娘。这个女孩子不久以前和她老板的儿子结了婚,现在已经把渔夫巷的鲜花店接过手来了。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虽然还有一些苍白,却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好像最近几年来他已经受完了最完美的陶冶和教育。他的头发在两边耳朵上梳了两个小蓬,上须蓄的是法国式样,两梢捻得尖尖的,用火剪烫得朝天翘着。他的躯干粗矮,肩膀比较宽,这一切使他的风度几乎有些像军人。然而实在说起来,他的体质并不很强;在他那窄小的太阳穴上,在头发宛如两个小弯般折回去的地方,青筋很明显地暴露着,他又很容易害寒热病,善心的格拉包夫医生虽然费尽心血也没有给他治好。至于他的身体的个别部分,比方说下颚啊,鼻子啊……特别是两只手(多么典型的布登勃鲁克家的手),都长得更酷肖已故的祖父了!

  他说的法文夹着西班牙语的口音,他对某些专门写讽刺、辛辣文章的近代作家的偏爱能使任何人大吃一惊……全城人里面,只有那位阴郁的经纪人高什先生是他惟一的知音;他的父亲将他的这种嗜好严加斥责。

  虽然如此,参议的眼中却仍然流露出他对于自己长子的骄傲和喜悦。托马斯回家不久,参议就又激动又喜欢地欢迎他重新作为公司中的一个合作人。此外参议自己现在对于公司的事也越来越满意了,特别是从这一年年底克罗格老太太去世以后。

  这位老太太的去世,大家都淡然处之,她的年纪实在太老了,最后只是一个人孤寂地生活着。她到上帝那里去了,而布登勃鲁克家则得到了一大笔钱,大约十万泰勒,这使公司的营业资本大为增强起来。这正是大家盼望已久的事。

  克罗格老太太的去世还有一个影响。参议的内兄尤斯图斯由于自己商业屡次失意,早已心灰意懒,这次一把遗产拿到手,立刻就清理了债务宣布告退。这位纨祷子弟尤斯图斯·克罗格——近代骑士的惯会享受的儿子——并不是一个幸运儿。由于他的轻浮善变,粗手粗脚,他在商业界一直没能建立一个坚实稳固的地位。双亲遗留下的产业他在没有到手以前已经亏空了一大部分;现在他的长子亚寇伯又给他带来很大的焦虑。

  据说这位年轻人在汉堡这个大城里结交了一群浮华浪荡的朋友,几年来给父亲糟蹋了很难弥补的一大笔钱,而当克罗格参议拒绝供给他开销的时候,参议的妻子,一个优柔懦弱的女人,却把钱一笔又一笔地暗中寄给这个浪子。这样在这一对夫妻间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暗影。最后,发展到最高峰,几乎在格仑利希停止支付的同时,在亚寇伯·克罗格工作的达尔贝克公司的所在地汉堡也发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发生了一件不体面的骗案……大家对这件事都闭口不谈,也没有人问过尤斯图斯·克罗格;但是不久就传说亚寇伯在纽约谋到一个位置,马上要远渡重洋。在他动身以前,人们又在家乡看到过他一次。他这次回来一定是为了在父亲寄给他的旅费以外再从母亲手里弄到些钱。他衣着华丽,气色却很不健康。

  长话短说,事情最后弄到尤斯图斯参议开口闭口只说“我的儿子”,好像他只有一个子嗣似的……他指的是尤尔根。他的这个儿子虽然没有犯过错,然而脑筋却似乎过于迟钝。他勉勉强强地从中学毕业以后,又在耶那待了一个时期学习法律。他显然学习得既没有兴趣,又没有成效。

  约翰·布登勃鲁克对于自己妻子家的这种日渐没落的迹象感到非常痛心,因之也更担心起自己儿女的前途来。他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勤奋老诚的长子身上,这是很有道理的。讲到克利斯蒂安,李查德逊先生来信曾经这样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在学习英语上表现出无比的才能,但在商业事务上却常常缺少足够的兴趣。此外他又耽溺于这个大都会的一些娱乐活动,例如戏剧等。克利斯蒂安在自己写来的信中表示他非常渴望旅行,热切请求家里允许他接受在“那边”谋到的一个位置。他所谓的“那边”指的是南美洲,也许就是智利。“这都是冒险精神在作祟,”参议说,回信叫他暂时在李查德逊先生那里再待一年(这是第四年),再丰富一下自己的商业知识。以后父子间还有几封书信来往,讨论他的计划。1851年夏天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终于搭船到瓦尔帕瑞索去了,他已经在那里找到一个工作。他是直接从英国出发的,事前没有回家。

  两个儿子的情形大致就是这样。讲到冬妮,参议非常满意地看到她以何等坚决和自信卫护她在城里的地位,卫护作为布登勃鲁克一家的一名成员的地位……一个离婚的女人要看人家多少幸灾乐祸的面孔,要受多少偏见的讥诮,这一点不用说也想像得到。

  “哼!”她说,她刚刚散步回来,面孔红胀胀的,一进风景厅的门就把帽子往沙发上一摔……“这个摩仑多尔夫(要不就是这个哈根施特罗姆,这个西姆灵格,这个玉尔新,这个家伙)!您猜怎么着,妈妈!她不向我打招呼……她连招呼也不打!她等着我先招呼她!您说有这个道理……没有?我在布来登大街昂着头从她旁边走过去,狠狠地盯着她的脸……”

  “你做的太过火了,冬妮……不应该这样,做什么事都应该有个分寸,为什么你就不能先招呼摩仑多尔夫太太一下呢?你们的年纪一般大,她现在是结了婚的女人,正像你从前那样……”

  “我决不先招呼她,妈妈!这种贱女人!”

  “够了,亲爱的!你怎么说这种粗话……”

  “噢,真叫人气破肚皮!”

  她有时想,哈根施特罗姆这一家人现在也许觉得更有理由看不起她了,特别是当他们想到自己一族人时运昌盛的时候,这种思想更使冬妮对这些“暴发户”的仇恨滋长起来。老亨利希是在1851年开春死的,以后他的儿子亥尔曼——就是那个拿柠檬蛋糕换耳光的亥尔曼——就和施特仑克合作继续经营着兴隆的出口生意。不到一年他和胡诺斯参议的女儿结了婚。胡诺斯参议是全城最阔的人,他做木材生意赚了大钱,给他三个儿子每个人留下两百万财产。亥尔曼的兄弟英里茨虽然肺部不健康,在大学念书却非常出色,现在已经在城里定居下来,从事律师职务。一般人都认为他头脑清晰,机警狡黠,甚至对文学艺术也略有造诣,因之业务很快地就腾达起来。他的外表没有西姆灵格一姓人的那些特征,他的面孔焦黄,牙齿生得尖尖的,很不整齐。

  甚至在本家里面冬妮也必须小心维护着自己的尊严。高特霍尔德伯父自从在生意上歇手以后,只是无所事事地在他那所简陋的住宅里踱来踱去。他总是穿着一条肥腿裤子,迈着两条短腿,一边不停地从一个铅铁盒子里往外拣止咳糖片吃(他非常喜欢吃甜食)……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对于那位受父亲宠爱的异母兄弟的愤激之情也逐渐平和下来,转为乐天知命。然而在自己的三个尚未出嫁的女儿面前,他对于冬妮这场不幸的婚事却仍然不免流露出一些暗中称快的神色。讲到他的那位母姓施推威英的老婆和他的三位千金小姐(这三个人已经是26,27,28岁的老小姐了),他们对这位叔伯姐妹的不幸的遭遇和这件离婚案件却表现出高度的兴趣,远比她们当初对冬妮订婚和结婚的兴趣为大。自从克罗格老太太故世以后,每星期三的“儿童日”就移到孟街举行。每逢这种亲友集会的日子,冬妮——很要费些力气招架一番。

  “唉呀,老天,你这可怜的人!”菲菲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说。她是三姐妹中年纪最轻的一个,生得矮短粗圆,说话时口沫横飞,每说一个字身体就摇晃一下,样子非常滑稽,“已经判决了吗?这么一说,你又恢复老样子了?”

  “唉,正好相反,”亨莉叶特说,她跟她的大姐一样生得瘦长、枯干,“冬妮现在的处境可比没结婚时惨得多呢。”

  “我也是这样说,”佛丽德莉科附和说,“与其这样,真远不如根本不结婚呢。”

  “噢,不能这样说,亲爱的佛丽德莉科!”冬妮说,她把头向后一扬,思忖一句既有分量又富机智的反驳,“你这样说可说错了!不管怎样说,我对生活是比从前认识得更清楚了,你知道,我不再是过去那种笨鹅了!再说,比起很多根本没结过婚的人,我重新结婚的机会反倒更多一些呢。”

  “是这样吗?”三姐妹异口同声地说,她们的语调显得带刺,含着不能置信的味道。

  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却非常良善,非常有心眼,她对这件事一个字也不提。冬妮有时候到米伦布林克七号那所小红房子去拜访这位昔日的老师。这里一直居住着一群年轻的女孩子,虽然这所寄宿学校已经歼始逐渐过时了。有时这位精明的老小姐也被邀请到孟街来,吃一餐鹿肉或者一餐填鹅。这时候她就踮起脚尖来,感动地、带着爱情地在冬妮前额上“咂”地吻一下。至于她那位懵懂无知的姐妹,凯泰尔逊太太,最近耳朵很快地变得越来越聋了。关于冬妮的事,她几乎可以说一点没听到。她那种在不合时宜的场合傻呵呵地诉苦一般的大笑的毛病比从前更厉害了,弄得塞色密不得不接二连三地拍着桌子喊“耐利”。

  年复一年,布登勃鲁克参议的女儿离婚的事在城里人和家里人心中留的印象渐渐淡薄下去。连冬妮自己也只是当她看到结实地一天比一天长大的小伊瑞卡脸上一些和本迪可思·格仑利希相似的地方,才偶尔想起来那件不幸的婚事,她又穿起漂亮的衣服,把额上的头发烫得卷卷的,又和过去一样在相识的人中间拜访走动。

  每年夏季,她有机会离开城市一段时间,她仍然从心中感到高兴……参议的健康状况需要他到各地做较长时间的休养。

  “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年纪老了啊!”他说,“我的裤子上沾了一块咖啡斑,我只是用凉水擦了擦,马上就会发生非常厉害的风湿疼……从前我什么事不敢做啊?”此外他有时也犯晕眩症。

  他们到札兹布伦去,到爱姆斯和巴登一巴登去,到吉兴根去。从那里他们做了一次又有兴趣又大开眼界的旅行,经过组仑堡到慕尼黑,穿过萨尔兹堡近郊和伊施尔到维也纳,然后经过布拉格、德累斯顿、柏林回到家里……虽然格伦利希太太因为最近患有神经性消化不良症,在各个浴场都不得不严格遵守医疗程序,她却觉得这几次旅行是最称她心愿的一新耳目的壮举。她一点也不隐瞒,在家里确实果得有些腻了。

  “噢,老天,您是懂得什么叫生活的,父亲!”她说,一边沉思地望着天花板……“当然啰,我也懂得了生活……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老是这样像块死木头坐在家里前途有点暗淡。希望您不要认为我是不喜欢跟您在一起,爸爸……要是我真这样忘恩负义,那我真是值得揍一顿了!然而,要是讲起生活来,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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