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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五部(1)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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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尤斯图斯,”参议夫人说,“近来好么?请坐吧。”

  克罗格参议温存地轻轻拥抱了她一下,又和当时也在餐厅里的外甥女握过手。克罗格参议这时年纪已经五十四五岁了,他唇上留着短须外,还蓄起一圈儿浓密的胡须来,只露出下巴。他的胡须已经完全灰白。在他那宽阔的粉红色的头盖骨上稀朗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穿着非常考究的燕尾服,胳膊上戴着很宽的黑纱。

  “你知道最新的消息么,贝西?”他问。“是的,冬妮,这个消息你一定特别感兴趣。痛快地说吧,我们布格门外那块产业已经脱手了……卖给什么人?不是卖给一个人,是卖给两个,地基要平分开,房子也要拆开,中间横着隔上一道栅栏。以后商人本狄恩在右边,商人索润逊在左边,就要各自盖起一座狗窝来……有什么办法呢,愿上帝保佑吧。”

  “真没听说过,”格仑利希太太说,把手一叉,放在膝头上,仰起脸来看着天花板……“外祖父的产业!好,这座产业算是毁了。它的魅力就在宽阔疏朗……认真讲起来,真有点宽阔得过分,但是它所以高贵不俗也正在这儿。那宽敞的大花园……一直伸展到特拉夫河岸……那隐藏在花园深处的房子,还有那马车道和栗林荫树路……现在要分成两半了。本狄恩要站在一边门口抽烟斗,索润逊要站在另一边。可不是,尤斯图斯舅舅,我也只能说句‘愿上帝保佑吧’,再没有什么人有这种身份气魄可以住整所宅子了。外祖父没有看到这件事,真是他的运气。”

  当时空气里还笼罩着沉重而严肃的居丧的气氛,冬妮虽然满腔怒火,也不敢用更厉害、更激昂的词句发泄出来。这一天是参议过世两星期开读参议遗嘱的日子,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钟。参议夫人把她的哥哥请到孟街来,为了让他和托马斯以及公司的经理马尔库斯先生一起讨论死者对遗产的安排分配。冬妮事先就表示一定要参加这次家庭会议。她说,她有责任参与公司和家庭的事务。她努力使这次商谈带着一次隆重的会谈、一次家庭会议的性质。她把窗帘全部掩上,在那层蒙着绿绒、桌面全部拉开的餐桌上本来点着两盏石蜡油灯,她却嫌不够,又把一个镀金的大烛台上所有蜡烛都点亮。此外她还把一大摞纸和几支削尖的铅笔摆在每个人位子前,虽然谁也想不出这些纸笔究竟用得到用不到。

  黑衣服给她的身段平添了不少少妇的窈窕。最近一个时期参议已经成为她心中非常亲近的一个人,这次他的亡故给她带来的悲痛或许比给任何人带来的都大,就是今天她想念参议也还痛哭过两次。虽然如此,在这次隆重的小型家务会议上她将扮演个要角。这件事却使她的美丽面颊罩上一层红晕,使她的眼光闪烁发光,使她的举动变得又庄重又兴奋……但是另一方面,参议大人却被恐惧和悲痛、被一千种居丧和葬礼的繁文缛节弄得心力交瘁。她那围在帽带的一圈儿黑缎了里边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也黯淡无光,只有那光滑的金红色的头发仍然寻找不出一根白发来……这仍然是巴黎染发药水的功效呢,还是已经悄悄换上了假发?这件事只有永格曼小姐一个人知道,而这件事永格曼小姐不论对家中哪位太太都是守口如瓶的。

  三个人坐在餐桌的一端,等着托马斯和马尔库斯先生从办公室回来。墙上白色的神像栩栩如生地凸显在天蓝色的背景上。

  参议夫人开口说:“是这么回事,亲爱的尤斯图斯……我让人把你请来……简单地说,是为了克拉拉的事。我亲爱的约翰去世了。这个孩子选择监护人的责任不得不落到我的头上,她需要有三年的监护人……我知道你不喜欢管闲事,你对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职责已经够多的了……”

  “我只有一个孩子,贝西。”

  “算了,算了,尤斯图斯,我们应该有基督教的精神,应该有怜悯心,像《圣经》上所说的:我们要宽恕欠我们债的人。想一想我们在天之父吧。”

  她的哥哥略微吃惊地看着她。在这以前,这些话只能从去世的参议口中听得到……

  “不谈这个吧!”她接着说下去,“这个职务不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的……所以我想求你接受这个监护人的职务。”

  “很高兴,贝西,真的,我很愿意做这件事。能不能见见要我保护的人。这个好孩子,有点过于严肃了……”

  克拉拉被叫进来。她穿着一身黑,面色苍白,步履迟缓地走进来。她的举动又悲苦又拘谨。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乎一刻不停地做祷告。她那黑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痛苦和对上苍的畏惧似乎使她痴呆了。

  尤斯图斯舅舅一向是很殷勤的,他抢上前去一步,几乎是俯着身子和她握了手。接着又对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当她用自己的几乎麻木的嘴唇从参议夫人那里受了一吻以后,便转身走出房去。

  “你那个乖孩子尤尔根怎么样啊?”参议夫人重新打开话头,“他在威斯玛尔生活得好吗?”

  “很好,”尤斯图斯·克罗格回答说,他耸了一下肩膀重又坐下,“我相信,他这回算是找到合适的位置了。他是个好孩子,贝西,是个老实孩子;可是……自从他两次考试失败以后,自然最好还是……他对法律也没有什么兴趣,目前威斯玛尔邮局的差事很说得过去……我听说,你们的克利期蒂安要回来了,是吗?”

  “不错,尤斯图斯,他快要回来了,愿上帝保佑他一路平安!哎,真是天涯海角!虽然约翰死后第二天我就给他写了信,这封信现在也到不了他的手,就是他接到信,也还要坐两个月的船。但是他这次非回来不可,我一定得见到他。虽然汤姆说,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克利斯蒂安辞掉瓦尔帖瑞索的位置……可是请你替我想想:我差不多已经八年没见到他了!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境况中!不,在这种艰辛的日子里,我一定要他们都在我身边……这对作母亲的说来是非常自然的要求……”

  “当然,当然,”克罗格参议附和后说,因为她说着已经眼泪盈眶了。

  “现在托马斯也同意了,”她继续说道,“克利断蒂安在什么地方能比在他父亲留下的生意里,在汤姆的商号里更受重视呢?他可以留在这里,在这里做事……哎,我总是提心吊胆,怕那里的气候对他身体有害……”

  这时候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陪着马尔库斯走进大厅里来。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多年来一直是故世参议的全权代理。他身材颀长,穿一件棕色的长尾礼服,戴着黑纱。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吞吞吐吐,又有一些结巴,每说一个字都要考虑很久。说话的时候他不是伸直了左手食指和中指,慢吞吞地梳理那乱蓬蓬的几乎把嘴也遮盖起来的棕红色的胡须,就是不停地搓手,一双滚圆的棕色眼睛茫然地向四处转动,给人一种冥顽不灵和心不在焉的印象,实际上他却是全神贯注在这件事情上。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这样年轻已经做了大商号的老板,在脸色和举止上未免都流露出一种身居显要的神气;但是他的脸面依然是苍白的,两只手,除了一只上面戴着的祖传的镶着绿宝石的大印章戒指在闪亮外,也像黑衣袖下面的衬衫袖头一样白,这是一种冷冰冰的苍白,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双手完全是冰冷枯干的。修得异常整洁的椭圆的手指甲略微泛着一些青色。这双手在某些类似痉挛的不自觉的手势中,表达的是一种畏缩的、敏感的、柔懦的和惊惧的自我克制,这一点在布登勃鲁克上几代人的手上是找不出来的,而且和他们的手型也是不适合的。他们的手虽说也相当纤秀,却比较宽大,没有失去平民的样子……汤姆进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通向风景厅的折门,好让那边的暖气通进大厅来。在风景厅中炉火在锻铁栏杆后面熊熊地烧着。

  然后他和克罗格参议握了握手,就在桌子旁边对着马尔库斯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他发现冬妮也在座,不觉显山惊异的颜色,挑着眉毛望了她一眼,他本来想说什么,可是冬妮那种把头一扬,把下巴向后一抽的样子,却使他把要说的话吞回去了。

  “怎么,现在还不能称呼你‘参议先生’么?”尤斯图斯·克罗格问道,“看来荷兰人要求你做他们的代表这个希望是落空了,我的老朋友?”

  “是的,尤斯图斯舅舅;我认为这样最好……你看,我本来可以立刻继承父亲的参议头衔的,连同许许多多别的职务一起;但是第一,我觉得自己年纪还小……第二,我跟高特霍尔德伯父一说,他非常高兴,马上就接受了。”

  “你很知情达理,孩子。很精明……这是十足的绅士风度。”

  “马尔库斯先生,”参议夫人说,“我亲爱的马尔库斯先生!”说着她把手向他伸过去,手掌向上一翻,马尔库斯先生慢吞吞地握住她的手,眼睛里虽然流露着感激的神色,却照例向旁边侧视着,“您知道,请您来是为了什么事,我知道您是不会拒绝的。先夫在他的遗嘱里曾经表示,希望您在他去世以后不要自视为外人,希望您能以股东的身份继续在公司里发挥您的才干,替公司做事……”

  “当然,这还用说,参议太太,”马尔库斯先生说,“承蒙你们看得起我,给我这样优厚的职位,我对这种荣幸没齿难忘,实在说来,我能给公司尽的力量真是微乎其微。上帝可以作证,我对于您和令公子赏给我的这个位置,除了满怀感激地接受以外,没有第二句话可说。”

  “很好,马尔库斯先生,我们衷心感激您这样爽快接受了这个重责。这样职责也许不是我所能胜任的。”托马斯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一边把手伸向桌子对面的这位股东。因为对这件事两人早已取得默契,现在只不过来一下形式而已。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你们俩得把这句空话推翻了!”克罗格参议说,“现在咱们来研究研究财务情况吧。话先说在前面,我关心的只是我的保护人的陪嫁费,其余的我都管不着。你有没有遗嘱副本,贝西?你呢,汤姆,你有没有个大略的算计?”

  “都在我的脑子里呢。”汤姆说。他一边来回移动桌子上的一支金笔,一边向后仰靠着椅背,遥望着风景厅,分析情况给大家听……

  事实是,参议遗留下的财产比任何人所能想像的还要多一些。大女儿的妆奁自然是全部牺牲了,1851年公司由于布来梅倒闭风潮所受的损失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此外1845年和今年1855年的动荡和战乱也使公司损失不赀。然而另一方面布登勃鲁克家继承克罗格的一笔四十万马克的遗产,虽然尤斯图斯事先挥霍了许多,实际到手的也达到三十万马克。约翰·布登勃鲁克生前虽然像每个商人似的不断地诉苦,然而十五年中毕竟还赚了三万泰勒,抵补了一部分损失。这样,全部财产,除了不动产不计算以外,一共大约有七十五万克。

  托马斯本人对于公司的营业情况不能不说了如指掌,然而父亲在生前仍然没有让他知道资产的总数。在宣布这个数目的时候,参议夫人表现的是平静的谦虚,冬妮目光直勾勾的,带着一副浑然莫解的逗人爱的矜持,却又掩不住满脸的担忧和困惑,如同在问:这是不是很大一笔数字?非常大吗?我们还算是富有的人家吗?……马尔库斯先生仿佛漠不关心地、慢吞吞地搓着手,而克罗格参议显然听得有些不耐烦。托马斯自己,在宣布这个数字时,则是怀着满腔骄傲,那骄傲使他紧张、激动,以致他的神情看去几乎有些抑郁不乐。

  “我们单就应该达到百万的数字了!”他的两手微微颤抖着,显然正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祖父在最顺手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了九十万的资本……从那时候起一家又付出多少心血,得到多么大的成功,做了多少笔得意的生意!再加上母亲的陪嫁和继承的遗产!哎,可惜的是另一方面又是接二连三的破散!……我的上帝,我知道这是事情自然发展的规律。我要请你们原谅,现在我完全是站在公司立场说话,不是站在家庭的立场……这么多笔陪嫁费,左一次右一次地付给高侍霍尔德和法兰克福的款子,公司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支付几十万……还好公司的主人只有两位兄妹继承人……好吧,不说啦,我们有好多事情要做呢,马尔库斯!”

  一刹那间,他的眼光里强烈地辉耀着对行动、胜利和权力的追求以及想要征服幸福的野心。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有所希望地注视着他,看他能不能发扬公司和这一古老家庭的声誉,或者至少保持着旧有的威望。在证券交易所里他就常常看到别人斜睨着他,上下打量他,那是一些老商人的快活的、怀疑的、多少带一些嘲笑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问:“这个担子你担得起吗,孩子?”我担得起!他暗中答道……

  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专心致志地继续搓手,尤斯图斯·克罗格说:“喂,冷静些,汤姆老朋友!时代不同了,现在不是你祖父给普鲁士军队批发粮食的时代了。”

  接着开始了一场细致的谈话,对遗嘱的大小事情的安排都仔细地讨论过,每个人都开了口。克罗格参议的兴致特别好,他不断地称呼托马斯为“大权在握的侯爵殿下”。“根据传统的规矩,货库应该随着王位走。”他说。

  此外大家自然一致认为,一切资财应该尽量集中起来,伊丽莎白·布登勃鲁克太太在原则上被认为是总继承人,全部财产仍然都留在南号里。马尔库斯先生声明,作为一位股东,他将拿出十二万马克来扩大流动资本。托马斯准备加进五万马克去作为他个人的投资,克利斯蒂安也暂定这个数目,如果他也愿意自己有所建树的话。当念到遗嘱中下面这一条时,尤斯图斯·克罗格表现得特别热心:“关于我的亲爱的小女克拉拉的陪嫁费数目,我交留我的爱妻决定。”“十万怎么样?”他建议道,说着他把身体向后一靠,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用两只手向上捻他的灰色的短胡须。最后大家把这笔款项定为八万马克。

  “如果我的亲爱的长女冬妮再次结婚,”遗嘱接着写到:“由于她第一次结婚已得到八万马克,这次陪嫁将以不超过一万七干泰勒为限……”冬妮太太做了个又优美又激动的姿势,两臂向前一挥,把袖子掳到后面去。她一面望着天花板,一面叫喊道:“格仑利希……哼!”那声音听去像一声战斗的呐喊,像一声短促的号角。“您知道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马尔库斯先生?”她问道,“有一天下午,风和日暖,我们正坐在花园里……凉亭前边……您知道,马尔库斯先生,就是我们的那座凉亭。好!突然来了什么人?一个留着黄色颊须的人……这个骗子……”

  “算了,”托马斯说,“我们以后再谈格仑利希先生的事,好不好?”

  “好,好。可是你总得承认这一点的,汤姆,你是个聪明人,就是说,生活中的事情不是每一件都是公正、善良的,虽然不久以前我还是个脑子单纯的人,可是我的经历已经让我了解到这些了……”

  “是的……”汤姆说。他们继续谈下去,谈到一些零碎的东西,参议在遗嘱里对于那本厚大的传家的《圣经》,对于他的钻石钮扣以及另外许多物品的分配都做了一些指示,他们把这些指示都研究了一番……这一天尤斯图斯·克罗格和马尔库斯先生在他们家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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