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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五部(2)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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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第二天早晨一家人到布格门外的墓地去的时候,他也仍然保持着这样一副神情。他们到墓地去是为了在参议墓前献花圈。一家人并排站在被积雪封盖的小径上,站在一块巨大的石板前面,石板中间镌着家庭文章,四边是在这里长眠的人的名字……他们面前还有一根直竖的大理石十字架,插在一片树叶落尽的小丛林的边缘上。这一天除了留在“负义”农庄看顾生病父亲的克罗蒂尔德以外,一家人都来了。

  冬妮把花圈放在石板上父亲的名字上面,这几个金色字母镌痕犹新,接着她不顾墓前的积雪跪在地上,低声祈祷起来。她的黑色头纱在风中飘摆,肥大的外衣蓬松地摊在身体的一边,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只有上帝一人知道,在她这样娇美的姿势里潜藏着多少苦痛和宗教感,潜藏着一个美丽的妇女的多少自尊自负。托马斯当时的情绪并没有使他深思到这一点。但是克利斯蒂安却从侧面凝视着她的妹妹,他的脸上交织着嘲弄和忧惧的神情,如同在说:“你能这样装到底吗?你站起来的时候难道不感到难为情吗?多么尴尬的局面!”冬妮站起身的时候,觉察到他这种目光,然而她一点也没有难为情。她把头向后一扬,整理了一下头巾和外衣,便稳静地、倨傲地转身走开,这明显的使克利斯蒂安松了一口气。

  去世的参议对上帝、对钉在十字架上的天主的狂热的爱,并没有传给他的子孙。他的子孙们只怀抱着一般市民在日常生活中的正常的感情,而他的活着的两个儿子却各有不同个性,其中之一表现出对感情外露的行为的厌恶。托马斯对于父亲逝世的悲痛远比对祖父的逝世来得大,这一点倒是无可怀疑的。然而他却从来没有跪在坟墓前边,从来没有像他的妹妹冬妮那样伏在餐桌上像小孩子似的抽抽噎噎地啼哭,他不能像格仑利希太太那样,在烤肉和尾食的中间,含着眼泪,用一些伟大的字眼颂扬起故世的父亲的为人和禀性来,他觉着这样做是一件非常难堪的事。他不惯于这种感情进发,他尽管哀痛但从不失仪,他只会黯然不语,抑郁地垂下头来……当任何别的人谁也没有提起或想到死者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些没有改变,眼眶中却突然充满盈盈的泪水。

  克利斯蒂安的情况又与他不同。当他的妹妹这样灭真、幼稚地感情进发的时候,他几乎也不能维持自己的常态;他把头低伏在盘子上,似乎一刻也忍受不下去,马上就要偷偷溜走,有好几次他甚至低声、痛苦不堪地打断她,“天哪……冬妮……”他的大鼻子耸起无数的小皱纹。

  是的,每当谈话转到死者身上,他就流露出不安和困窘不堪的神色,似乎不但对这种以粗陋的方式来发泄低沉严肃的感情怀着畏惧,尽量躲避,而且对这种感情本身也很害怕,避之唯恐不及。

  还没有人看到他为父亲的去世滴过一滴眼泪。如果把这一切都归之于他的长期离家,理由似嫌不够。最奇怪的是,他本是不喜欢这种谈话的,现在却常常把他的妹妹冬妮拉到一边没人的地方,听她绘声绘影地述说父亲去世那天下午的情形,因为格仑利希太太是最善于述说往事的。

  “他的脸色焦黄吗?”这是他第五次问这个问题了,“那个使女冲进屋子里的时候,她向你们喊什么?……他的脸色完全变黄了吗?……死前一句话也没能说吗?……使女说什么?……他嘴里还发出什么声音来?‘喔……喔’的声音?”他沉默住,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若有所思地在屋子里东瞧瞧、西看看。“可怕啊!”他忽然喊了一声,可以看到,当他站起身的时候,打了个寒颤。他在屋中踱来踱去,目光始终惶惑不安,带着冥想的色彩。冬妮觉察到,每逢她为悼念亡父痛哭失声的时候,她这位哥哥不知出于哪种原因总是羞涩得无地自容,可是他却偏偏喜欢摆出一副令人害怕的沉思的面孔,大声模仿死者临死前的(这是他费了莫大力气才从使女利娜那儿问到的),这真使冬妮惊奇不已。

  克利斯蒂安并没有比年幼时变得更漂亮。他的脸色憔悴苍白。脸皮生得紧绷绷的,一个大鹰勾鼻又瘦又尖地挺在两边颧骨中问,头发已经显著地稀疏起来。他的脖子又细又长,两条细瘦的腿向外弓着……此外旅居伦敦的一段日子似乎在他身上留下一层不能磨灭的影响,再加上他在瓦尔帕瑞索主要也是和英国人来往,所以他的整个仪表都带着些英国派头,这对他倒也很合适。不论是他那剪裁得舒适合身的衣服式样,还是结实耐穿的羊毛料子,不论是他的宽大坚实、制作精致的皮靴,还是他那棕红色的浓密的胡须遮住嘴巴的嘲讽神气——什么都带着些英国味。甚至他那双手——他的手因久处热带变得非常白皙,充满毛细孔,指甲剪得又圆又短,非常洁净,甚至这一双手也给人一种英国人的印象。

  “你说说,”他突然问道,“你有过这种感觉吗?……这是很难描述的……有时候一个人被一口硬东西噎住了,弄得他整个脊背从上到下痛了起来……”这样说着,他鼻子又皱满了小皱纹。

  “有过,”冬妮说,“这是很平常的事。有时忙着喝水……”

  “是吗?”他感到不满足地反问道,“不,不,我怕咱们俩想的不是一回事。”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安的严肃神情。

  他是家中第一个排遣了愁绪恢复了开朗的心情的人。他过去那种模仿马齐鲁斯‘施藤格先生的才能现在仍然没有忘掉,他仍然能学着施藤格的语调讲上个把钟头。吃饭的时候他打听戏院的消息,有没有好戏班子,演的是什么戏……

  “我不知道,”汤姆说,为了掩盖心中的烦躁,故意把语调装得极端冷淡,“我现在没有心情注意这些事。”

  克利斯蒂安一点也没有听出他的口气来,他开始谈起看戏的事……“我简直没有办法形容我多么喜欢看戏!我一听到‘戏’这个字就感到非常幸福……我不知道,你们里面有谁熟悉这种感情,哪怕只是看布幕呢,我也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几个钟头……那种喜悦的心情就跟我们小时候走进这间屋子里来领圣诞礼物时的一样……不用别的,只要听一听乐队调整乐器的声音就够了。我情愿只为听听这个聋音而进一次戏院!……我特别喜欢看的是爱情场面……有些女角演到用手捧住爱人的头的时候,演得那么奇妙……讲到演员……我在伦敦和在瓦尔帕瑞索和演员们很有些接触。开始的时候,我对于能在日常生活中跟他们一起谈话,觉得很光荣。在戏院里我注意看他们每一个动作……真是有趣!一个角色说完了最后一句台词,泰然自若地转过身去,缓缓地,从从容容地走向后台,虽然他也知道,全场的目光都在盯着他的脊背……他们怎能作到这个地步!……从前我老是渴望,有一天能到幕后边去一次——是的,现在呢,可以这样说,后台对我已经像在家里一样熟悉了。你们想像一下吧……在一座上演轻歌剧的戏院里——这是在伦敦,一天晚上,幕已经升起来了,可是我还站在舞台上呢……我正在和瓦特克鲁斯小姐说话……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好了!突然问,全体观众摆在你面前了……我的老天,我简直说不上我是怎么样从舞台上跳下来的!”

  围桌而坐的一圈儿人中只有格仑利希太太笑起来,那笑声显得非常孤单;然而克利斯蒂安左右看了看,仍旧继续讲了下去。他谈到英国咖啡馆里的歌女,谈到一位扑了白粉的假发女郎,她用一根长手杖敲着地板走出台来,唱了一首叫《That,s Maria》的歌……“马利亚,你们知不知道,马利亚是一个最堕落的人……假如有个女人做了一件罪大恶极的事,‘That’s Maria’马利亚是一个最堕落的人,你们知道,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摆出一副厌恶的脸色,鼻子一皱,手指卷曲着举起右手来。

  “够了,克利斯蒂安!”参议夫人说,“我们对这个并不感觉兴趣。”

  但是克利斯蒂安的目光茫然地从她身上越过去,即使没有她的抗议他也不预备说下去了。从他的深陷的小圆眼睛游移不定的神情来看,显然他正陷入一种不安的沉思里,或许就是沉思马利亚和道德败坏吧。

  突然他开口说:“奇怪……有时候我咽不下东两去。不,这没有什么好笑的;我认为这是非常严重的事。当我脑子里掠过这样一个思想,我或者咽不下东西了吧,我真地就咽不下去了。一口食物已经到里面了,可是这里,喉咙啊,肌肉啊……却都干脆拒不接受了……它们不服从意志的指挥了,你们知道。是的,事实是,我没有平常那种要往下咽的勇气了。”

  冬妮失声喊出来:“克利斯蒂安!我的老天,你说的是什么蠢话!你连咽东西的勇气也没有了……不要这样,你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可笑了!你告诉我们的是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啊……”

  托马斯沉默不语。但是参议夫人却插口说:“都是神经的缘故,克利斯蒂安,是的,你这次回家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要是不回来,那边的气候还会使你的病加重呢。”

  饭后他坐在摆在餐厅里的那架小风琴前面,模仿钢琴家演奏的样子。他有意做作地把头发向后一甩,搓一搓手,抬头环顾了一下听众;然后,没有声音地——他没有踏动风箱,因为他根本不会弹奏,他和布登勃鲁克家中大多数人一样,一点音乐的才能也没有——郑重其事地俯着腰,乱按了一通低音键盘,算是奏了几段疯狂的曲子,最后把身体向后一靠,陶醉地仰望着天花板,好像打了个胜仗似地用两手砰地一声关上琴盖……甚至克拉拉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幻想自己真的演奏了一场,充满了热情和自我欺骗,充满了乖癖的喜好诙谐的英美人性格中的那种使人忍俊不住的滑稽。他这样做作一点也不会引起别人不愉快的感觉,因为他做得那么自然,那么信心十足。

  “我常常去听音乐,”他说,“我非常喜欢看那些人拨弄乐器!……真的,做一个艺术家是多么美的事啊!”

  说着他又表演起来。但是突然间他停了下来,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这个表情来得那么突然,如同一副假面具从他的面上掉了下来似的。他站起身,用手梳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坐到另一个位子上,从此以后他一直沉默不语,情绪非常恶劣,他的眼睛惶惑不安,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仿佛他正在倾听一种神秘恐怖的声音。

  “……有时候我觉得克利斯蒂安的举止有些奇怪,”格仑利希太太一天晚上对他的另一位哥哥托马斯说,这时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喜欢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总喜欢过分渲染一些细节……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他看问题也总是从一个和旁人完全不同的角度,是不是?……”

  “是的,”汤姆说,“我很懂得你的意思,冬妮。克利斯蒂安做事不够审慎……我很难把自己的意思恰当地说出来。他缺少些什么,缺少一般人称作均衡,称作心灵平静的东西。一方面他在别人言行失检闹出笑话的时候不能保持冷静……他不懂得怎样掩饰过去,他一点也不会,相反地,他这时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沉着冷静。另一方面,他也能在另一种情形下失掉控制自己的力量,那就是当他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一些最不讨人喜欢的话,恨不得把他的最隐秘的心事和盘托出的时候,常常使人哭笑不得。这和一个人发烧呓语有什么不同呢? 一个说梦话的人同样也是语无伦次……哎,事情非常简单,克利斯蒂安过于关心自己了,过于关心自己内心的事情了。有时候,一阵癫狂上来,他就要把内心的这种最琐细最深沉的东西揭出来,说给别人听……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是不会对他内心的这种琐细的感觉感到兴趣的,他根本不想去知道,原因很简单,这些事他羞于说出口。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这真需要厚脸皮才行,冬妮!……你知道,除了克利斯蒂安以外,别人也可能说他喜欢看戏;但是人家用的是另外一种语气,只是随便一谈,简单一句话,人家说得更有节度。可是克利斯蒂安是怎么样说呢?他那种语气给人的印象是:看,我对戏剧的酷爱是不是与众不同,是不是非常值得一谈呢?他拼命在选词择字上下工夫,装出一副样子,仿佛他为了要表达某种十分微妙、隐秘和奇特的思想,他正在绞尽脑汁似的……”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沉默了一会他继续说下去,把手中的烟蒂扔到锻铁栏杆后面的壁炉里去……“因为我自己过去也有过这种倾向,所以我自己也有时候思索,为什么一个人要这样又担心、又好奇地做无谓的自我探索呢?但是我觉察到,这只会使我精神分散,懒于行动,使我心旌摇荡……但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坚忍不拔的精神和心灵的宁静。如果说对自己发生兴趣,对自己的感情进行深入的观察,世界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应该这样做。但那是什么人呢?那是诗人,诗人们有资格优先探索自己的生活,用明确美丽的话语把它表达出来,以丰富别人的精神世界。可是我们只是一些普通的商人,我们的自我观察是微不足道的。我们最多也不过能说说乐队调整乐器的声音使我们心舒气畅啦,我们有时不敢咽东西啦等等而已……哎,去它的吧,我们最好还是坐下来,像我们的祖先上代那样,在事业上做出一点成绩来吧……”

  “不错,汤姆,你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我一想到,哈根施特罗姆这一家人越来越摆架子……摆臭架子,你知道……母亲不喜欢听这个字,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是最恰当的一个字。他们也许认为,除了他们一家以外,城里就再没有高贵的人家了?哼,我真要笑,我真要大笑一场!”

  3

  自从这位兄弟回家以后,“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老板的察看目光常常在他身上长久徘徊不去。最初几天他观察他的时候,总是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竭力不使别人注意。几天以后,在他平静不动声色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他有了什么结论,他的好奇心却似乎已经满足了,主意似乎已经打定了。和家人一起的时候,他用淡漠的语气和他谈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遇到克利斯蒂安表演什么的时候,他也和别人一样大笑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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