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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五部(3)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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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他又谈到薪金的事,提出了一个数目,克利斯蒂安没有多加思索就接受了。克利斯蒂安的脸色显得有些窘迫,精神不太集中,显然他一心盼望快快把这件事了结,而不太关心自己的利益得失。

  第二天托马斯把他领到办公室去,这样克利斯蒂安就开始为这家老公司服务了……

  参议死后公司业务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直踏踏实实地开展下去,但是不久人们就注意到,自从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把缰绳揽到手中以后,公司便出现了一种活泼的进取的精神。不时地采取了一些大胆的行动。老主人在世时,所谓公司的信誉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一个理论,一个装饰品,如今却有意识地在尽量加以利用……交易所里的先生们常常彼此点头说:“布登勃鲁克家要赚大钱了。”他们认为托马斯把正直的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像个铅球似的坠在脚底下是非常有道理的。马尔库斯的影H向在公司的业务上是一股保守的势力。他用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抚摩着上须,把各种文具和永远摆在自己桌上的一杯水安放得有条不紊,对于任何一件事总是带着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上下左右地打量个够。此外他还有一个习惯,在上班的时间内他总要五六次地跑出院子去,走进洗衣室把头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振作精神。

  “这两个人真是相辅相成。”几家大公司的老板彼此谈论说,也许胡诺斯参议就这样对吉斯登麦克参议说,而在水手和仓库工人中间,在一些小户人家里便也照样学舌,因为这样年轻的布登勃鲁克能否把生意干起来,全城人都很关心……甚至铸钟街的施笃特先生也对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说:“这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取长补短,你信我的话没错!”

  讲到在业务上掌权的人,那自然还要算这位年轻的股东。只要从他善于应付雇员、船长、仓库里的工头、车夫以及码头工人这件事来看,便足以证实这一点了。他能够非常自然地用他们的语言说话,同时又和他们保持着一个无从逾越的距离……但是假如马尔库斯先生用土话对某一个憨直的工人说:“你摸清楚我的意思了没有?”大家听了就觉得那么不自然,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的那位股东就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么一来全办公室都会哄堂大笑。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一心想保持并发扬这家老公司多年建立起来的声誉,他喜欢在每一场为取得这一胜利的日常的战争中亲自出马,因为他知道,许多笔好生意都是靠了他胸有成竹的文雅的举止,靠了他的讨人喜欢的殷勤的态度,靠了他的圆通的手腕才做成功的。

  “一个商人不应该老坐在办公室里!”他对“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的施台凡。吉斯登麦克说。施台凡是他过去的同学,一向把他奉若神明。他说的每一句话施台凡都牢记在心里,以便以后再把它当作自己的意见传播给别人,“做生意也需要个性,我的浅见如此。我不相信,巨大的成功能从办公室里得到……至少这种成功引不起我的兴趣。只靠坐在办公桌上打算盘是不会得到成功的……我总想亲眼观察事情的发展,亲自动口、动手来指挥它……用我的意志、我的才能、我的幸福……不论你叫它什么都好,用我的这些东西的直接影响去控制它。可惜这种商人事必躬亲的风气,已经逐渐不流行了。时代前进了,可是我觉得它把好东西遗落到后面了……交通越来越发达了,市价行情越来越容易探听到……投机冒险范围缩小了,随之利润也减少了……是的,老一代的人不一样。拿我的祖父说吧……他以普鲁上军粮食商的身份乘一辆四匹马的马车到德国南方去,这位老先生戴着白粉蓬蓬的假发,穿着短筒的舞鞋,他到处施展他的魔力,卖弄他的技能,赚的钱不计其数,吉斯登麦克!——哎,我真怕越往后商人的生活越枯燥无味了……”

  他常常这样发牢骚,因此他最喜欢的莫过于他亲自做成的生意了。譬如说他在同家里人散步的时候,偶然走进一家磨坊,和那个受宠若惊的磨坊主闲聊,聊得很对劲,容容易易、随随便便地就讲妥了一笔好生意。……这种本领他的另一位股东是学不来的。

  ……讲到克利斯蒂安,他在开始一段日子里似乎真正很热心,很愉快地把全副精力投入事业里。一点不错,仿佛在商业活动里他感到特别舒畅,感到其乐融融,接连着很多天,他似乎连吃饭也很有胃口,他吸着短烟斗,肩膀在他的那件英国式的常礼服里摆得端端正正,表现出一派的舒适愉快。每天早晨他和托马斯前后脚到下边的办公室去,在马尔库斯先生旁边,斜对着他的哥哥的一个转椅上坐下来——他和公司的两位股东一样也有一张转椅。他首先翻看一遍报纸,舒舒服服地把清早的一根纸烟吸完。接着他从办公桌下面的柜橱里拿出一瓶白兰地酒来,伸一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口中“呐”的叫了一声,让舌头在牙齿中间转一下,接着便开始兴致勃勃地做起事来。他的英文书信写得非常熟练、有力。正如同他说英文一样,他写英文也同样流畅,毫不费力地一挥而就。

  他在家人中间,仍然免不了像往常那样把自己心绪说给别人听。

  “商人真是一个美丽的、使人充满幸福之感的职业!”他说,“规矩、朴实、勤俭、愉快……我生来就适宜做商人!作为家庭中的一员,你们知道……简单地说,我的日子从来没有过得像现在这样舒服。早晨朝气勃勃地走进办公室,看看报纸,抽一支烟,想想这个、想想那个,喝一口白兰地,再做一点点工作。于是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跟家人一起吃过饭,休息一下子,然后再上班去……有时要写些东西,摆在你面前的是最好的、洁白平滑的公司信笺,一支好钢笔……尺、裁纸刀、印章,一切都足上等货色。有条不紊……人们就用这些按部就班地办起事来,一件接着一件,直到最后把一切都办妥当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一个人从心眼中感到满足……四肢都感到满足……两只手也感到满足!”……

  “老天,克利斯蒂安!”冬妮喊道, “你又说一些可笑的话了!两只手也感到满足……”

  “可不是!一点也不假!你不相信吗!我的意思是……”他开始热心地解释起来,竭力想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你可以把拳头握起来,你知道……你不能握得很紧,因为你刚工作完,浑身都疲倦无力。可是你的手心不是潮湿的,它不会使你气闷发躁……它非常舒适,非常熨贴。你的心里不由得就产生一种快乐知足的感觉……你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下去,一点也不心烦……”

  大家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托马斯竭力掩藏着自己的反感,装作一副无所的样子说:“我觉得,工作并不是为了……”但是他没有说下去,他没有引证克利斯蒂安的话。“至少我工作是为了另外的目标。”他补充说。

  可是克利斯蒂安并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他的眼光游移不定,他又在沉思另外一件事。果然没有过多久,他就说起瓦尔帕瑞索的一件故事来,一件谋杀案,这是他亲眼看见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家伙把刀子拔出来——”这类故事克利斯蒂安装了满满一肚子,每次他说这类故事的时候,格仑利希太太总是听得津津有味,而参议夫人、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却吓得毛骨悚然,永格曼小姐和伊瑞卡也是张着嘴、屏气凝神地倾听着,只有托马斯不知为什么缘故一点也不感兴趣。他总是说几句冷淡的讥嘲的话,不论他的语气还是他的表情都使人一望而知,他认为克利斯蒂安是在夸大其辞、自我吹嘘……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克利斯蒂安把故事说得有声有色罢了。托马斯是不喜欢听他的弟弟曾经到远方游历过,比自己的见闻更广呢?或是他对于这类玩弄刀枪的故事,对这类对混乱和统治着异乡的暴力的颂歌感到厌恶呢?……不管怎么样吧,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克利斯蒂安一点也不注意自己哥哥的这种冷淡的态度;他全副精神都投到故事叙述上,根本注意不到故事在别人身上所起的效果,不论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他一把故事说完,就沉思地、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如果说,日子长了,布登勃鲁克两兄弟的关系处得并不好,克利斯蒂安却一点也没有想到对他的哥哥流露什么怨恨的情绪,或者甚至心怀不满;他不想表示什么意见,下什么断语,或者说一句贬损的话。他一声不出地承认着他哥哥的优越地位,承认他比自己更严肃,更有能力,更有才干,承认他应该享受更大的尊严,他认为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丝毫不容怀疑。然而也正是这种无限的、无可奈何的、无条件的顺从激怒了托马斯,因为克利斯蒂安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不动心机地听凭托马斯做主,以致他给人的印象,反而像一点也不看重托马斯的优越、才能、严肃和他的尊严的地位似的。

  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这位公司的主人虽然口里不说,心中却越来越不喜欢他了……而克利斯蒂安的工作热情自从第一个星期过去以后,特别是在第二星期以后显著地降低,也使托马斯感到自己有理由憎恨他。讲到克利斯蒂安工作热情减退这件事,首先就表现在他工作前的准备事项逐渐拖长上:看报啊,早餐后吸一支纸烟啊,喝一杯啤酒啊,这些事开始的时候本来被看作是工作前的一种雅致的艺术,一点富于趣味的享受,可是后来这些事情所占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终于延长到一整个上午。接着又很自然地发展到克利斯蒂安开始不受上班的时间的约束了,每天早晨他衔着纸烟,姗姗来迟,中午他到俱乐部吃午饭,回来得很晚,甚至根本不回来了……

  这个俱乐部的会员主要是一些单身的商人,在二楼的一所酒馆中设有一些舒适的单人房,人们可以在这里吃饭,无拘无束地谈天,这些谈话常常并不是完全无伤大雅的,因为这里还设有轮盘赌具。会员中也有一些像克罗格参议和彼得·多尔曼这样虽然已经娶妻育子但是行为比较佻荡的人。警察局长克瑞梅在这儿被称为“喷水啷筒队长”。这是吉塞克博士、消防队长的儿子安德利阿斯·吉塞克给他的绰号。吉塞克是克利斯蒂安的老同学,现在已经在城里做律师了。虽然他被公认是一个放荡的花花公子,克利斯蒂安却一见面就和他恢复了从前的友情。

  克利斯蒂安,或者像人家更喜欢叫的那样——克利山,早在过去就和这些人多少都有些认识,有的更是他的老朋友,因为这里多数人都是已经故世的马齐鲁斯·施藤格的学生。因此克利斯蒂安一到这儿就受到这些人热烈欢迎。虽然不论是商人,还是医生、律师,没有谁认为他的才智有什么出众之处,但是他那使大家消遣解闷的本领得到众人普遍的承认。而且在这里他的表演确实也做得最出色,故事也说得最动人。他在钢琴前边模仿音乐家,他模仿英国和大西洋彼岸的演员,他用最无伤大雅、妙趣横生的话语叙述他在不同的地方闹的一些爱情故事——因为没有人怀疑: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是一个花花公子——他报告他在海船上、火车上,在圣·保利,在怀特柴佩尔,在原始森林里经历过的一些冒险……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得有声有色,十分引人入胜,他的声音拖得比较长,有一些凄婉的意味,他像是英国幽默家那样又诙谐又天真。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一条狗怎样被装到箱子里从瓦尔帕瑞索寄到旧金山去,而且是一条癞狗。天知道,他讲这个故事有什么用意,然而这个故事一经他的嘴说出来便显得非常滑稽。四周的人没有一个不笑得前仰后合,他却坐在那儿,脸上罩着一层难以解释的又惶惑又严肃的神情,一条细瘦的罗圈腿搭在另一条上面,深陷的小圆眼睛若有所思地游移四顾……他的这种表情,连同他那高翘的弯鼻子,细瘦的长脖颈以及稀疏的金红色的头发给人一种印象,仿佛大家笑的不是别的,而是他本人,他自己成为众人的笑柄……然而他却没有这样想。

  在家中,他特别喜欢说的是他在瓦尔帕瑞索的办公室,那里的酷热的气候,和‘个名叫琼尼·桑德施托姆的年轻的伦敦人,一个游手好闲而却非常有趣的家伙,关于这个人,他说:“该死的,我就从来没有看见他做过事。”虽然如此,这个人却仍然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商人……他说:“天气这么热!喏,老板走进办公室来了……我们八个人像苍蝇似的横七竖八地躺着抽纸烟,这样至少可以驱逐蚊子。见他的鬼!‘好啊,’老板说,‘你们不干活吗,诸位先生?’……‘不,先生’,琼尼·桑德施托姆说,您这不是看见了么,先生,’说着我们一齐把烟往他脸上喷。见他的鬼!”

  “为什么你一个劲说‘见他的鬼’啊?”托马斯恼怒地问。然而他恼怒的并不是这个。实际上他认为克利斯蒂安之所以这样津津有味地说这个人的故事,是因为可以借题发挥,公开地对工作表示讥嘲和轻蔑。

  每到这时母亲就故意把话题引到别处去。

  “世界上有很多丑事,”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暗自思忖道,“连亲兄弟也会互相嫉恨、鄙视;虽然听起来非常可怕,实际上却真的有这种事。最好是不谈这个,装糊涂,不要太认真。”

  4

  5月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一年已经60岁的高特霍尔德伯父——高特霍尔德·布登勃鲁克参议在一个愁惨的夜晚,忽然害心脏痉挛症,痛苦地死在他那母姓施推威英的妻子怀抱里了。

  这位可怜的约色芬太太的儿子,比起安冬内特太太生的他的几个更得宠幸的弟妹们来,一辈子过的是失意的日子,但是他早已学会了安分知命,到了晚年,特别是在他的侄子把尼德兰的参议爵衔让给他以后,他一天到晚只是从铅铁盒子里拣止咳糖吃,内心的愤懑早已涣然消释了。如果说有人心中还挟着旧嫌,虽然不能明确地表示出来,却一直耿耿于怀的话,那不是别人,正是他家的几位女人:不仅是他的那个好性子的、头脑简单的妻子,就是他的三个老闺女,看见参议夫人、安冬妮或是托马斯眼睛里也不免要进出嫉恨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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