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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五部(4)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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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她们正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围着父亲的灵床哀哀哭泣着,虽然她们觉得,甚至父亲的逝世多少也是孟街亲族的过错,但是她们仍然派人给那边送了信。

  午夜里,孟街的门铃在走廊里响起来了,这一天克利斯蒂安回来得很晚,身体又不太舒服,结果只有托马斯一个人顶着雨去了。

  他来得正是时候,赶上看到这位老人临终前最后一阵痉挛,他抱着胳膊长久地在死人的屋子里站着,望着被子下面短小的躯体,望着他那已经没有生气的面孔和白色的颊髯,那面孔上的线条看去还那么温和……

  “你生活得并不很得意,高特霍尔德伯父,”他想,“你学会让步和适应世俗,学得太晚了……然而这是必需的……如果我跟你一样,我也早在几年前就和一个女店员结婚了……只是为了维持体统啊!……你所希望的是不是就是你过的这种日子呢?你曾经是执拗的,而且你过去一定相信,这种执拗含着某些理想的成分,实际上在你的精神里却很少振作的力量,很少幻想,也很少理想,而正是这种理想才能使一个人怀着比秘密的爱情更甜蜜、更幸福、更令人心醉的狂喜去珍摄、维持、保护一项抽象的财富,那就是家庭古老的名声和公司的声誉,才能使你为发扬光大这种声誉而奋斗。虽然你曾经很勇敢,在恋爱和结婚方面,违抗了你父亲的严命,但是你并没有诗人的感情。你也没有野心,高特霍尔德伯父。自然了,所谓古老的名声只不过是一个市民的名字,所谓维护它,也只不过是使粮食生意繁荣起来,使自己在一个小天地里受到别人尊敬爱戴、掌握权势罢了……你当初是不是这样想:我要和我所爱的姓施推威英的女人结婚,我不考虑现实的障碍,因为这些顾虑是琐屑的。……哎,我们已经算是有教养、见识较广的人了,我们能够很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名利心活动的范围,如果从外边,从上面看的话,确实是小得可怜的。然后世界上一切都足相对的,高特霍尔德伯父!你知道不知道,一个人哪怕在一座小城里也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吗?难道不知道,一个人甚至在波罗的海边上一个小商镇里也能成为凯撒吗?自然,这就需要一点幻想,需要一点理想主义了……而你却恰好缺少这个,不论你自己把自己看作是什么样的人。”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转过身去。他走到窗户前边,背着手,在那聪慧的脸上浮现着一丝笑容,望着对面市政大厦歌特式的正面,这座灯光黯淡的建筑物正笼罩在蒙蒙的雨雾里。

  托马斯在自己的父亲死后本来有权立即继承的尼德兰王家参议的职爵,这次自然又转到他的头上,这使冬妮·格仑利希感到无比的骄傲,而那个图绘着狮子、纹章和王冠的半圆形的盾牌也重新出现在孟街大门上,又钉在那两个拉丁字“Dominus providebit”的下面。

  这件事刚一办妥,年轻的参议就在这一年的6月里踏上旅途。他为了生意的事到阿姆斯特丹去。这次要在外面耽搁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5

  一个人常常因为自己亲人的亡故而更加皈依上帝,因此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在丈夫去世以后,常说一些从前人们不易在她嘴里听到的宗教气息浓厚的话,也没有人感到奇怪。

  但是人们不久便看出来,这并不是一种暂时的迹象。参议在世的最后几年,参议夫人因为自己也日渐衰老,本来已经逐渐同情起自己丈夫的宗教倾向来;现在她更想全部承受他的笃奉上帝的宇宙观,用以纪念死者。这件事全城人很快地便都知道了。

  她努力使自己这所大房子笼罩在死者的精神里,笼罩在一层并不排斥高尚的欢畅愉快之情的、温和的、基督教的严肃里。早晚的祷告仍然继续下去,而且时间更加延长了。家人都聚集在餐厅里,仆人则站在圆柱大厅里,大家听着参议夫人或者克拉拉从那本传家的大字《圣经》里朗读一段经文,接着参议夫人按风琴,大家随着琴声唱一两首赞美诗。有时读的不是《圣经》,而是一本黑皮金边的传道小册子——什么《小宝库》啊,《圣诗篇》啊,《庄严的时间》啊,《晨钟》啊,《进香者的长杖》啊等等,这些书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充满了对于带给世人幸福的小耶稣过分深情的、几乎令人产生反感的歌颂。而这种书家里到处都是。

  克利斯蒂安不常参加这种祷告,托马斯偶然有一次也对这种演习提出抗议,虽然他的话非常婉转,而且像是半开玩笑的样子,他的意见仍是温和而又严肃地被驳斥回去了。讲到格仑利希太太,非常遗憾,她在这种场合里常常有失体度。一天早晨——正好这一天有一位第一次在布登勃鲁克家作客的牧师——大家要随着一支庄严的、虔敬的调子唱这样的歌词:

  我真是一具臭尸体啊,

  是个肢体残缺的罪人,

  我天天沉溺在邪癖里,

  罪恶侵蚀着我的身心。

  主啊,不要让我在罪恶里彷徨,

  快把我接回你的天堂,

  你只当我是一条癞狗,

  扔给我一根骨头,牵着我走!

  ……唱到这里格仑利希太太从心坎里感到一阵恶心,把手中的书往下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客厅去。

  但是参议夫人对自己的要求远比对她的孩子多。譬如说,她举办了一个生日学校。每到星期日下午便有一群小女孩,一群小学生,来拉孟街的门铃,什么住在城墙边上的斯丁·渥斯啊,住在铸钟街的米克·施笃特啊,住在特拉夫河畔,要不就是住在小格罗佩尔坑或者英格威什的菲克·斯努特啊,一个个的淡黄色的头发都用水梳得光滑滑的,摇摇摆摆地从走廊向花园里一间光线充足的房子里走去。这间房子本来是办公室,但是已经很久没有利用了。现在里面摆上一排排的板凳,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穿着黑缎子衣服,面孔白皙、端庄,头上戴着一顶更洁白的镶绦子边的软帽,坐在对面一张小桌子后边,桌子上放着一杯糖水,和孩子们进行一个钟头教义问答。

  此外她又组织了一个“耶路撒冷晚会”,甚至要克拉拉、克罗蒂尔德和冬妮必须参加,不管她们本人是否愿意。每星期一次,大约有二十个女人左右围坐在餐厅里一张大桌子四周,桌子上点着蜡烛和灯。从年纪来看,这些女人都应该去天国里寻找一个好位置了。她们喝茶,喝果子露,吃可口的奶由面包和布丁,彼此朗诵一些圣诗和宗教论文,一边做着针线活,这些活计到年终将拿到市场上出售,盈余的钱都捐助给耶路撒冷的教会。

  参加这一宗教团体的太太们主要都是和参议夫人同一社会地位的人,例如朗哈尔斯议员夫人、摩仑多尔夫参议夫人、吉斯登麦克老参议夫人等等,但是另外也有一些更喜爱世俗生活的太太,如科本太太之流,却喜欢对她们的朋友贝西大肆嘲笑。除了这些人以外,本城的几位牧师的妻子,新寡的娘家姓施推威英的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以及塞色密·卫希布洛特连同她的懵懂无知的妹妹也是成员。然而在耶稣面前是没有等级身份之别的,因此一些家境比较贫寒,装束比较奇特的人物也参加了“耶路撒冷晚会”,譬如说其中就有一个以笃信上帝和搜集毛织样本闻名的瘦小皱瘪的老太婆,住在圣灵医院,名字叫希墨尔比格尔,在这一族人中只剩下她一个了……她哀伤地叫自己作最后一个大国之民,一边说一边把织针挑进软帽子里搔头皮。

  然而更引人注意的却是另外两个会员,一对双生姊妹,两个奇怪的老处女。她俩总是戴着十八世纪样式的牧羊女的帽子,穿着已经褪色多年的衣服,手牵着手在城里东奔西走,忙着做善事。她们姓盖尔哈特,自称是保尔·盖尔哈特的直系后裔。电有人说,她们并非这么贫穷;然而她们过的日子却苦不堪言,她们把一切东西都施舍给穷人。……“亲爱的,”有时候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实在看不过去她们这副寒酸相,不由自主地说,“上帝是看人心眼好坏的,这我知道,可是你们俩对自己的衣服也未免太不讲究了,一个人总应该注意一下自己啊……”然而她俩对待这位高贵的夫人却正像寒微的人对待渴求灵魂得救的富人那样,怀着宽恕、怜悯的心情,自觉精神已胜人一筹,当她俩带着这种表情亲吻她们的高贵的朋友的前额时,这位阔妇人仍然不忍拒绝她们。她们俩一点也不愚蠢,在她们的干瘪丑陋有如鹦鹉般的小脑袋上生着一对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她俩总是半闭着眼皮,带着一副温和而睿智的奇异观察着世界……她们俩的心里满装着奇怪的秘密的知识。她们知道,当我们最后的时辰来临时,所有先我们而去的亲人都会高唱极乐的歌曲来接我们。她们说“主”这个字的时候,带着最早的基督徒的脱口而出的坚信的语气,好像她们曾听见上帝亲口对她们说过“再过一会,你们就会看见我”这句话。她们对内心的灵光,对预感,对精神感应都有一套奇妙的理论……因为她们俩中的一个,名叫丽亚的,虽是个聋子,别人无论在说什么,她却都能知道。

  因为丽亚·盖尔哈特是聋子,所以在“耶路撒冷晚会”上朗读的总是她;而且几位太太也一致认为她念得又悦耳又动人。她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本古旧的书来,这本书不成比例地长而窄,书前面印着一张铜版像,和一位脸面团团的祖先的遗容。她把书用两手捧起来,开始朗读,为了使自己也能听到一些,她故意使声音颤抖着,就如同风被封闭在烟囱里似的:

  “如果撒旦愿意把我吞噬……”

  天啊!冬妮·格仑利希想。是哪个撒旦愿意吞噬你啊!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顾埋头吃她的布丁,一面暗自思索,她是不是有一天也要变得跟这两位盖尔哈特太太同样丑陋。

  她并不快乐,她觉得无聊,她讨厌这些自从参议去世以后到她家走动得更勤的神父和牧师。而且,按照冬妮的看法,这些人在她家里不但太掌权,拿的钱也太多了。后一项本来是托马斯的事,可是托马斯对这件事倒一言不发,常常发牢骚的倒是他这位妹妹,抱怨说这些人长篇大套地祷告,像蝗虫似的嚼他们的家。

  她从心里恨这些穿黑衣服的先生。她已经足一个成熟的妇女,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愚昧。她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她发觉自己不能相信这些人都是圣洁无瑕的人。“母亲!”她说,“唉,天啊,我知道一个人不应该说邻居的坏话。可是有一件事我非说不可,而且你如果没有从生活里认清这一点,我会觉得很奇怪,我要说的是,并不是每一个穿着长袍满嘴‘主啊,主啊’的人都是没有污点的人!”

  托马斯的妹妹这样理直气壮地提出了一条真理,可是托马斯本人对这件事究竟抱的是什么态度,这一点一直没有人知道。至于克利斯蒂安,他什么意见也没有。他所做的事,只限于缩着鼻子观察这些人,以后好在俱乐部里或在家里做模仿表演……

  不管怎么说,冬妮最厌烦这些吃宗教饭的客人们,这一点是事实。有一天竟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个名叫姚纳坦的传教士——这个人在叙利亚和阿拉伯待过,生着一对惯会挑人毛病的大眼睛,像两个肉口袋模样的下垂的腮帮子,——走到她的面前,阴郁地一点不留情地逼迫她说,她这样把前额上的发绺卷烫起来,是否合乎基督的真正谦卑精神。……哎,他是没领教过冬妮·格仑利希口齿的尖酸刻薄的。她沉默了一会儿,看得出来,她正在绞脑汁。果然她马上想出来回答对方的话:“牧师先生,我请求你关心关心自己的卷发吧!”……她微微耸耸肩膀,仰着头而又竭力使下巴贴着胸膛,在一阵衣衫窸窣声中走到外边去。——姚纳坦牧师的头顶正中的头发非常稀,不错,简直可以说他秃顶!

  又有一次她获得一个更大的胜利。这次是特利什克,从柏林来的“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他之所以有这个绰号,是因为每个星期日他传道到一个适当的地方总要淌眼泪……且说这位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生着白面孔,红眼睛,马似的牙床,他已经在布登勃鲁克家住了八九天了,每天只干两桩事: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比饭量和主持祈祷。在这一段日子里他渐渐对冬妮倾心起来……不是爱她的不朽的灵魂,而是爱她的娇美的上嘴唇、她的茂密的头发、她的美丽的眼睛和她的丰腴的身躯!这位上帝的侍仆虽然在柏林有妻子和一群孩子,却仍然不顾廉耻地透过仆人安东在二楼格仑利希太太的卧室里丢下一封信,这封信是从《圣经》上摘录的小句子和柔情逢迎话的奇妙的混合品……她睡觉的时候发现了这封信,念了一遍以后,马上步履坚定地走到楼下参议夫人的卧室里,在烛光下她大大方方地把这位救人灵魂的牧师的信大声给她母亲念了一遍,弄得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以后永远也登不了这个门了。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格仑利希太太说,“哼!他们都是这样人!唉,老天,我从前是只笨鹅,是个傻瓜,妈妈,可是生活使我不敢再信任人了,他们大部分是无赖……一点也不假。格仑利希——!”她耸着肩膀,眼睛望着空中喊出这个名字来,那声音像一声尖锐的号角,像一声战斗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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