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 第35章 第五部(5)

第35章 第五部(5)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西威尔特·蒂布修斯身材瘦小,大头,蓄着稀疏而金黄的络腮胡子,中分,为了方便他常常把这把胡须稍向两边肩膀后一披。他溜圆的头盖骨上盖着无数羊毛般的小卷发。他的耳朵很大,很触目,耳朵边向里卷着,上端非常尖,活像狐狸耳朵。他的鼻子像一个小扁钮扣似的贴在脸上,颧骨凸出,灰色的眼睛平时总是眯缝着,混混沌沌地看人,在某些时刻却能出奇地扩展开,越睁越大,眼球仿佛马上就要掉出来似的……

  这就是生存利加的蒂布修斯牧师。他在德国中部布了几年的道,现在在回乡的路上经过这里,他在故乡已经谋得一个传道的位置。他带着一位曾在孟街嗜过仿制的甲鱼汤和葱汁火腿的同僚给他写的介绍信,到这儿拜谒参议夫人,参议夫人挽留他在这里作客几天,结果他就在楼下走廊边的一间宽大的,专门接待客人的房间里住下了。

  他在这里逗留的日子超出了原来的规定。已经过了八天了,他还有这一处那一处名胜要参观,什么圣玛利教堂的死的舞蹈和使徒钟啊,市政大厦啊,船员之家啊,或者是钟楼上带活动眼睛的太阳啊等等。过了十天了,他三番五次地提到动身的事,然而只要别人稍微一挽留,他便又住下来。

  比起姚纳坦先生和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来,他是一个更好的人。他一点也不留心安冬妮太太额上的发卷,也没有给她写过信。然而他对于克拉拉,冬妮的那位端庄的小妹妹,却十分留心。在克拉拉面前,在她讲话或者走近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出奇地扩展开,越睁越大,眼球好像随时都会掉出来的样子……他差不多整天都厮守在她身边,跟她谈宗教的事啊,谈家常啊,要不就是念东西给她听……他的声音又尖又高,带着他家乡波罗地海边上的可笑的断断续续的口音。

  他来的第一天就说:“请允许我大胆说一句,参议太太,您的女儿克拉拉真是上帝赐给您的一件无价之宝啊。这个孩子太好了!”

  “您说得对。”参议夫人回答说。然而他接二连三地重复这句话,这就使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清澈的蓝眼睛扫过去,仔细地对他观察一番,而且也引逗他比较详细地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世、经济情况和前途的发展了。原来他出身于一个商人家庭,母亲已经去世,他是个独生子,他的父亲因为年老已经告退,靠着一笔丰厚的资产过活,这笔财产将来有一天是要传到蒂布修斯牧师手中的。此外他目前的职业也保证他有一笔为数不少的收入。

  讲到克拉拉·布登勃鲁克,这一年她已经19岁了。黑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棕色的眼睛严肃又带着一些梦幻的色彩,鼻梁微微勾着,嘴巴总是闭得紧紧的,高高的身量,生得很窈窕。整个来说,她已经长成为一个神情严峻的,有着自己独特风韵的美丽少女了。在家里,她跟那个可怜的、同她一样虔诚的克罗蒂尔德最要好,克罗蒂尔德最近死了父亲,她一心想不久能“安顿下来”,就是说,带着父亲留给她的一点钱财和家具,在公寓里安一份家……自然,从克罗蒂尔德的那种驯顺忍耐和为了吃饭而不得不卑躬屈膝的神情来讲,克拉拉和她一点也没有相同之点。相反地,克拉拉在和仆役说话时,甚至在和她的哥哥姐姐以及她母亲的言谈问,语调天生得非常威严,她的声音低沉,似乎只会降低以表示决定,不会抬高表示征询,永远带着发号施令的性质。有时候她的声调听来那么斩截生硬、不耐烦、傲慢——这种情形是常常有的,譬如说,在她害头痛病的日子里。

  早在参议的逝世给家中罩上一层悲哀的气氛以前,她在交际场合中,不管是在家里或是在地位相同的朋友家中,就老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慢派头……参议大人望着她,心里也很明白,尽管陪嫁费很多,克拉拉治家也很能干,但替她找个对象是很难的。在她四周那些不信神、嗜酒如命、寻欢作乐的商人们中没有人愿意应命,只有传教士或许愿意站在这位性格严肃、笃信上帝的小姐身旁。因为参议夫人心里早就打了这样的主意,所以蒂布修斯牧师的轻微的暗示便受到她热情而有节制的欢迎。

  而这件事果然像预期的那样毫厘不差地发展下去。在七月里一天温暖晴朗的下午,一家人出外远足。参议夫人、安冬妮、克利斯蒂安、克拉拉、克罗蒂尔德、伊瑞卡·格仑利希和永格曼小姐,在这一群人中间夹着一个蒂布修斯牧师,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预备到远处乡间一家小旅馆,在露天里坐在木头桌子旁边吃草莓,喝牛奶或者杨梅冻,吃过晚餐以后再到一个大果园里去玩。这个果园种着各式各样的浓荫匝地的果树、醋栗、刺莓矮林,也有芦笋和马铃薯菜田,迤逦一片,一直伸展到河畔。

  西威尔特·蒂布修斯和克拉拉·布登勃鲁克有意落在众人后面。蒂布修斯站在克拉拉身边身材比她矮了许多,他把阔沿草帽从他的大脑袋上摘下来,胡须分开甩在肩膀后面,眼睛睁得很大,不时用一块手帕擦拭额头的汗,一面柔声细语地跟她作了一番很长的谈话。在谈话进行中雨个人都站住了,克拉拉用严肃而平静的声音答应了一声“好”。

  回来以后,参议夫人有一些疲倦、燥热,独自一个坐在风景厅里,蒂布修斯牧师这时走进来,在她身旁坐下。屋子外面正笼罩着星期日午后令人沉思的宁静。夏天落日的光照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他开始跟参议夫人又低声谈了很长的一阵话。他把话谈完了以后,参议夫人说:“好了,我亲爱的牧师先生……您的求婚很中我做母亲的心意,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您这一面,也选中了一个好姑娘。谁想得到,您这次进我家门作了几天客竞得到这样大的福分呢!……今天我还不能做最后决定,这件事我应该先写信告诉我的儿子,告诉参议。您也知道,他现在正在外国。你明天就要回利加去,到您的工作岗位上,我默祝您一路平安,我们也打算不久到海边去住几个星期……您很快地就会接到我的回信,愿上帝祝福我们,让我们平安地再次会面。”

  7

  亲爱的母亲:

  刚才收到您的信,一切知悉。关于信中提到的那件事,承您征求我的同意,使我非常感激,因此我立即给您这封回信。这件事我当然万分同意,不但同意,而且我还要表示衷心的祝贺,因为我深知您和克拉拉的选择一定很有见识的,蒂布修斯这一有名的姓氏我是听说过的,我相信,爸爸跟他家的老人在商业上一定有过来往。不论怎么说,克拉拉将来的环境是愉快的,而且牧师夫人的身份也非常适合她的性格。

  您是说蒂布修斯已经动身到利加去,要在八月间再来看望他的新娘吗?好啦,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孟街可真要热闹起来啦,要比你们预先想的还热闹,因为你们不会知道,为什么克拉拉小姐订婚的事使我这样又惊又喜,也不会知道,那时候是怎么样一次快乐的聚会。是的,亲爱的母亲,如果我今天愿意把我对克拉拉的幸福的婚姻庄严的同意从阿姆斯特丹寄往波罗的海的话,我是有一个条件的,我希望在您的回信中也能得到您对于同样性质的一件事的同意,假如我能看到你们读这封信时的面孔,能看到您的面孔,特别是我们的勇敢的冬妮的面孔,我情愿出三块金币!可是还是让我先把事情说清楚吧。

  我住的一所整洁的小旅馆坐落在城里,面对运河,风景很美,而且离证券交易所很近。我这次来办的几件事(建立一个很可贵的新关系,您知道,这样的事我是喜欢亲自来处理的),一开始就进展得非常顺利。我因为从求学的时代对这个城市就很熟悉,所以我到这儿以后虽然正赶上到海滨避暑的季节,仍然有不少人家请我作客。我参加过凡·亨克多姆斯和摩仑斯两家举行的小型晚会,在我到这儿的第三天就不得不换上盛装,参加我的从前的老板凡·戴尔·凯伦先生的宴会。这本来不是举办宴会的时节,他显然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在宴会上我遇见了……你们有没有兴趣猜一猜?遇见了阿尔诺德逊小姐,盖尔达·阿尔诺德逊,冬妮从前的同学。阿尔诺德逊和他的父亲,一位大商人,同时也是一位更伟大的提琴演奏家,连同他的一位已出嫁的女儿和姑爷也都应邀赴宴。

  我记得很清楚,盖尔达——请允许我只叫她的名字——是在少女时代,是在她还在米伦布林克的卫希布洛特小姐那里求学的时代,便给了我一个强烈的、不能磨灭的印象。现在我又看到她了:她长得更高,更丰满,更美丽,不论在身体方面或是精神方面都发育得更完美了……请允许我不来描写她本人吧,也许我会说得太过人了,反正你们不久就会亲眼看到她的。

  你们可以想像得到,在饭桌上有的是话题可谈。但是我们刚吃过第一道菜便丢开了那些轶事旧闻,转入一些更严肃、更引人的事情上。在音乐方面我不是她的对手,因为很遗憾,我们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对这方面知道的太少了。但是谈到荷兰的绘画,我却比较在行一些,在文学方面我们也谈得非常投机。

  时间真是如飞而逝。吃过饭后我被介绍给阿尔诺德逊老先生,他对我的态度特别热情。以后在客厅里,他演奏了好几段乐曲,盖尔达也表演了。她表演时那姿态实在美极了,虽然我对于提琴演奏一窍不通,但是我知道,她懂得怎么使她的乐器(一把真正的斯特拉狄瓦利)发出优美的宛如歌唱一般的声音,感动得听众几乎流出眼泪来。

  第二天我到比登刊街拜访阿尔诺德逊家。首先接待我的是一个给盖尔达作伴的年纪较大的妇人,她和我讲法文,过了一会儿盖尔达就出来了,我们又像头一天似地谈了一个钟头左右的话;只是这一次我俩又亲近了一层,而且两人都想更多地相互了解、认识。我们谈到了您,妈妈,谈到了冬妮,也谈到咱们那个可爱的古老的城镇以及我的工作等等……

  就在这一天我已经打定主意:不是这个始娘,便谁都不要,不是现在便永远不娶!以后在我的朋友凡·斯文德林的花园茶话会上我又遇见她一次,阿尔诺德逊又请我参加过一次小型的音乐会,在这次晚会上我试探地把我的意思对这位小姐表示了一下,结果受到她的鼓励……五天以前的一个上午,我到阿尔诺德逊先生那里去,请求他允许我向他的女儿求婚。他在自己的私人办公室里接见了我。“我亲爱的参议”他说,“我是非常欢迎您的,虽然对我这个老鳏夫来说,我的女儿离开我会使我非常痛苦。但是她本人会怎么样呢?她曾经表示过不结婚。她这个决心从来没有动摇地。也许您的运气好啊?”当我告诉他,盖尔逊小姐实际上已经鼓励了我,使我抱有希望,他听了不禁大吃一惊。

  她的父亲让她把这件事好好考虑几天,我相信他出于自私心甚至还劝阻过她。但是一切都没有效,她已经选中了我,到昨天下午,我们的订婚便算办妥了。

  不,亲爱的母亲,我现在不求您写回信来给这件事祝福,因为我后天就动身离开此地。但是我已经得到阿尔诺德逊一家人的诺言,他们——父亲、盖尔达,以及她已出嫁的姊姊——将在八月间来拜访我们。到那时候您一定会承认,她真是最适合于我的人了。我想,您不会因为盖尔达仅只比我小四岁而有所反对吧!您一定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从摩仑多尔夫——朗哈尔斯、吉斯登麦克——哈根施特罗姆这一群人里边带回家一个小丫头来吧。

  讲到“陪嫁”的问题……唉,我现在几乎就担起心来,一旦陪嫁费传扬出去,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也好,彼得·多尔曼和尤斯图斯舅舅也好,全城的人都会对我侧目而视的;因为我的未来的岳父原来是位百万富翁啊……天啊,人们对这事要说些什么呢?我们身上原来有很多矛盾的地方,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解释。我对于盖尔达·阿尔诺德逊从心坎里感到敬爱,但是我决不想为了辨别清楚,她的陪嫁是否也促进我对她的感情,促进了多少而去挖掘我的思想深处。关于陪嫁的事我在认识她的当天就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我爱她,但是我娶她,我们的公司同时将能获得一大笔资金这件事也确实使我更为幸福,更为骄傲。

  亲爱的母亲,这封信我就写到这里,既然再过几天我们就能当面谈论我的幸福,这封信已经写得太长了。祝福您在温泉区生活愉快,身体疗养得好,并求您代我向家里所有人衷心问候。

  您的恭顺的爱子托

  阿姆斯特丹,1856年7月30日

  亥特·哈斯耶旅馆

  8

  事实上,这一年盛夏布登勃鲁克家确实过得又热闹又富于节日的气氛。

  7月底托马斯回到孟街来,他也像城里别的几位经商的绅士一样,到家人避暑的海滨去了几次。而克利斯蒂安则更是完全给自己放了假。他抱怨说,自己的左腿常常犯痛,因为格拉包夫医生对他的病束手无策,这就更使克利斯蒂安疑神疑鬼起来……

  “并不是痛……不是真正的痛,”他一面愁眉苦脸地解释,一面用手上下摩挲着这条腿,皱着鼻子,眼光游移不定。“这是酸痛,整条腿酸痛难熬,一刻也不停……连带着左半边身,心脏所在的这半边都不好过……奇怪……我觉得这病很奇怪!您想这是怎么回事,汤姆……”

  “可不是,可不是……”汤姆说,“你现在就休息休息,多洗洗海水浴吧……”

  于是克利斯蒂安往海边走去,去给那里的浴客讲故事,弄得海滨笑声喧天,要不然他就到海滨旅馆里和彼得·多尔曼、尤斯图斯舅舅、吉塞克博士及另外几位汉堡来的纨绔子弟玩轮盘赌。

  和过去到特拉夫门德来一样,布登勃鲁克参议和冬妮又到海滨街来拜访了施瓦尔茨可夫老夫妇……“您好啊,格仑利希太太!”领港头高兴得说起德国北部的家乡话来,“喏,多少口子啦?咱们还是多久以前见的面啊,那可是好时候啊!……我们的莫尔顿早就在布列斯芬行医了,听说业务忙得很呢,这个调皮的孩子……”施瓦尔茨可夫太太东奔西跑地忙着煮咖啡,他们又像从前那样在满布花草的阳台上吃晚饭……不同的只是,现在每个人都多比从前老了10岁,莫尔顿和梅达(她嫁了哈尔可鲁格的村长)也远在他乡。领港头须发皆白,耳朵也聋了,已经告老退休,他的妻子的用网子拢起来的头发也已斑白,而格仑利希太太也不再是从前的笨鹅了,她已经认识了生活,虽然这并不妨碍她起劲地吃蜂窝蜜,她边吃边赞道:“这是地道的天然产物;这东西是值得一吃的。”

  到了8月初,布登勃鲁克一家也和大多数人家一样回到城里来,接着,那个隆重的时刻到来了,蒂布修斯从俄国,阿尔诺德逊从荷兰几乎同时到来,他们都要在孟街住一段相当长的时期。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