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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八部(1)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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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果·威恩申克先生最近荣任了本市火灾保险公司的经理;他的燕尾服扣子总是紧紧扣着,下嘴唇微微向下垂,上唇上蓄着一条窄窄的、漆黑的上须,胡须尖一直插到两边嘴角里,颇具男子汉的威严。当他从前边的办公室到后边的办公室去走过孟街老宅过道的时候,他的步伐沉着而稳健。走路的时候,他总喜欢把两个拳头挺在身前,手臂在身子两旁轻轻摇撼着,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精力旺盛、处境优裕、颇有威仪的男子。

  另一方面这时年满20岁的伊瑞卡·格仑利希已经长成一个高大丰满的妙龄姑娘。她的肤色鲜润,健壮美丽。有时她偶然从楼上下来或者正要上去,凑巧和威恩申克先生碰上——这种偶然的机会是不少的——这位经理就把礼帽摘下来,露出他那鬓角虽已经开始灰白、而头顶却仍旧乌黑的短发,把裹在燕尾服里的身子扭动一下,用他大胆、左右扫视的棕色的眼睛向少女惊叹、钦羡地望着,作为他的问候……伊瑞卡一碰见这事马上就要跑开,坐在一个没人看到的窗台上,由于困窘和混乱哭上个把钟头。

  格仑利希小姐是在苔瑞丝·卫希布洛特的教育和监护下长大的,她的思路也狭隘有限。她哭的是威恩申克先生的大礼帽,他看见自己的时候那种把眉毛一扬然后落下的样子,他的高贵威严的姿势和他的平摆着的拳头。但是她的母亲佩尔曼内德太太,看得却比她更远。

  几年来她一直为她女儿的前途忧愁,因为伊瑞卡和别的适婚年龄的姑娘比起来,有很多不利的地方。佩尔曼内德太太不仅和社交界没有交际来往,而且跟他们处于敌对的地位。她总觉得在第一流人中别人因为她离过两次婚而有些看不起她,这几乎已经是她的成见了,有的时候别人也许只不过是冷漠,她看到的却是轻蔑和仇恨。譬如拿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做例子吧,他在街上本来是可以向佩尔曼内德太太打招呼的,因为亥尔曼是一个头脑开明、心地忠厚的人,他虽然很有钱,但这只使他的性格更开明、更亲切,可是佩尔曼内德人太见了他却总是扬起头瞪着他那副“鹅肝饼似的面孔”(用她自己的字眼说,她对这张面孔“恨之入骨”)从他身旁走过去。这样即使亥尔曼有意打招呼,也要受到严禁了。母亲的这种行为害得连女儿伊瑞卡也远远隔绝在他伯父交际圈子之外,她从不参加舞会、也没有机会结识男朋友。

  然而安冬妮太太的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在女儿身上实现自己——做母亲的所没能满足的希望,让她结一门幸福又有实利的亲事,能够光耀门楣,使别人忘记了母亲的悲惨的命运。她的这个心愿,特别是在她——用她自己的话说——“惨遭挫败”以后来得特别迫切。最近因为她的哥哥总是悒悒寡欢,冬妮格外想干山一件什么得意的事来证明家运并未衰败,他们决不是陷入穷途末路……她第二次结婚的陪嫁费,佩尔曼内德先生那么大方慷慨地退回来的那一万七千泰勒,她已经给伊瑞卡准备好。安冬妮太太的眼光锐利,不愧是此中老手,她一发觉她女儿和保险公司经理之间的微妙关系,马上就开始向上苍祈祷,签请威恩申克先生能成为她家的座上客。

  威恩申克先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他出现在二楼上,受到三位太太小姐——外祖母、母亲和女儿的热情款待。他和她们谈了十分钟话,答应在下午喝咖啡的时间再来拜访,那时大家可以无拘无束地谈一阵。

  这件事也办到了,他们彼此做了一番了解。经理是西利西亚人,在故乡,他的老父仍然健在;他的家庭似乎不应该成为考虑的对象,因为胡果·威恩申克毋宁说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他的举止也带着这一种人惯有的那副骄矜自负的神气——并不是天赋的、有把握的,而是带着几分夸大的、几分不信任的矜持。他的举止并非无可指责,他的谈吐非常笨拙。此外他那略带寒酸的礼服有的地方已经磨得发亮,他那扣着黑玻璃袖扣的白袖头也不很干净整齐。他左手的中指因为受到某种伤害指甲完全干瘪了,变得乌黑……总之,他的外貌并不太讨人喜欢,然而这却不影响胡果·威恩申克成为一个年薪一万二千马克的、精力饱满、勤奋、令人尊敬的人,而且在伊瑞卡的眼中他甚至还是个美男子呢。

  佩尔曼内德太太很快地就观察清楚,估计妥当了当前的形势。她坦白地把自己的意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参议夫人和议员。很明显,在这件事上双方的利益不但吻合,而且还可以互相补充。此外,威恩申克经理和伊瑞卡一样和社交界没有任何联系,这两人可以相互扶持,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经理已经年近40,顶发已经开始斑白了,不论就他的地位或者经济情况说,他都应该成一个家了;如果他有这个意思的话,那么他和伊瑞卡·格仑利希的结合,还可以给他一个台阶步入本城一个第一流的人家,这对他工作的晋升和地位的巩固都是有利无弊的。谈到伊瑞卡的幸福,至少佩尔曼内德太太有一点可以保证,她的女儿这次决不会步自己的覆辙。胡果·威恩申克没有丝毫和佩尔曼内德先生相似之处;他和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也不相同,因为他是一个有固定收入、有坚实地位的高级职员,当然,这样的人也并不乏发展前途。

  总而言之,两方面都怀着莫大的善意。威恩申克经理的午后访问越来越勤,到了1月——1867年1月——他终于用简单、直率的口吻和并不太温柔的话语向伊瑞卡·格仑利希提出求婚。

  从这时候起他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他开始参加“儿童日”,受到新娘家属的殷勤招待。显然他一定立刻就感觉出来,他在这些人中间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他掩饰着这种感情,摆出一副更豪放的姿态,而另一方面老参议夫人、尤斯图斯舅父、布登勃鲁克议员——只有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鲁克老小姐不是这样——对于这位勤奋的办公室职员、这位交际场上的生手也处处迁就照顾。

  确实也需要迁就照顾;有时大家正在饭厅里团团坐在餐桌四周,经理对于伊瑞卡的面颊和胳臂突然表示过度的亲昵,或者他和别人攀谈的时候,高声向人家打听,橘子果酱是不是面制食品——他把“面制食品”这四个字念得特别顿挫有节——要么他就发表自己的意见说:《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席勒的作品……他说得又干脆又肯定,一边若无其事地搓着手,上半身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这时饭桌上就会突然出现一阵寂静。为了驱散这种寂静,大家不得不说一句打趣的话,或者改变一个新的话题。

  他和议员最谈得来,议员无论是谈政治或是谈商业都知道怎么驾驭这场谈话,不使发生任何事故。最没有办法的是他和盖尔达·布登勃鲁克的关系。这位太太的个性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简直无法找到任何一个能谈上两分钟的话题。他知道盖尔达会拉提琴,而且这件事给他的印象很深,于是每逢星期四会面的时候,他总要问一句半开玩笑的话:“洋胡琴拉得怎么样啦?”——但是议员夫人在第三次听到这个问题以后就没有再做任何回答。

  至于克利斯蒂安,则总是皱着眉头打量着他这位新亲戚,以便在第二天对他的言谈举止做一番详尽的模仿。老约翰·布登勃鲁克参议这个二儿子已经在鄂文医院治好了风湿性关节痛,但是他的四肢却留下个关节僵硬的病根,另外他左半身的周期性的“酸疼”症——据说这是因为半边身体的筋脉太短所致——以及他常常犯的一些别的病症,像什么呼吸不畅啊,咽嚼食物困难啊,心跳不正常啊,麻痹征象或者至少是害怕出现麻痹的征象啊等等却并没有治好。他的外表也不像是一个40不到的人。他已经完全秃了顶,只有后脑袋瓜上和头盖骨两边还留着稀稀发红的头发,他那带着严肃不安左右扫视的一双小圆眼睛比以往更深地陷在眼眶里。他那大鹰钩鼻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大、更显眼地凸出在苍白下陷的面颊中间,悬在他的黄中透红的浓密的上须上面……他那坚固讲究的英国料子的裤子松软地罩在他的弯曲、消瘦的细腿外面。

  自从回到家中以后,他跟从前一样住在母亲家二楼走廊上的一间房子里,然而他在俱乐部的时间却比在孟街的时间多的多,因为在家里他的生活并不很舒服。从伊达·永格曼离开以后,李克新·塞维琳便接替她管理家务,做了老参议夫人的管家。李克新27岁,是一个健壮的乡下女人,脸蛋又红又圆,厚嘴唇,她看待事物也完全用乡下人的眼光。既然一家之主——议员先生对他都是抬着眼皮视而不见,她对这位整天无所事事,专门以讲故事为业的人,这位有时行为滑稽有时又病恹恹的人物,自然也就用不着过分尊重。她对他的一些需求干脆就置之不理。“呀,布登勃鲁克先生!”她会说,“我没有时间顾到您的事啊!”于是克利斯蒂安皱着鼻子瞪着她,好像要说:你一点也不害臊吗?……接着就偶直着两条腿走开了。

  “你以为什么时候我都有蜡烛用吗?”他对冬妮说,“我不常有……常常我上床的时候不得不用火柴照亮……”要么他就宣布说——因为他母亲给他的零用钱太少了——“困难的日子啊!……是的,从前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你以为是什么样子呢?……如今我常常不得不向别人借五先令买牙粉!”

  “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多么不体面!用火柴照亮!借五先令!你可别说这个了!”她又激动又愤怒,她感到自己最神圣的感情受了侮辱;然而她的这番话并不能改变克利斯蒂安的处境……

  这五先令买牙粉的钱克利斯蒂安是从他的老朋友安德利阿斯·吉塞克,民法和刑法博士那里借来的。克利斯蒂安能结识这样一位朋友是他的运气,是很能抬高他的身价的;因为吉塞克律师,这位花花公子,懂得怎么样维持自己的显赫地位;去年冬天,当卡斯帕尔·鄂威尔狄克长眠不醒,即哈尔斯博士攀上了他的位子以后,吉塞克又当选为议员。然而他的生活方式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影响。人家都知道,他自从和一位胡诺斯小姐结了婚,除了在城里有一所宽大的住宅以外,在圣·葛尔特路德郊区还有一所掩映在浓荫里的舒适小别墅,这里面孤孤单单地住着一个妙龄年纪、姿色艳美的出身不明的女人。大门上几个镀金的字母闪闪发光,写的是“吉西姗娜”,这所安静的小房子在全城里也就以这个名字知名。人们在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常常喜欢把“姗”字读得轻飘飘的,而“娜”字又故意读得很沉浊。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作为吉塞克议员的密友,也得到了出入“吉西姗娜”的权利。他在这里也像在汉堡阿林娜·普乌格尔太太那儿或者在伦敦,在瓦尔帕瑞索以及地球上许许多多地方类似的场合一样,施展同样手段而大获成功。他“说了几段故事”,“略示一点温柔”,于是他现在出入这所小房子的频繁也不减于吉塞克议员了。他这样做吉塞克博士是否知道,或者是否同意,这是个疑问。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吉塞克必须从给妻子的开销中拿出大量金钱才能在“吉西姗娜”买来的情趣,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却能不花一文而一样享受到。

  胡果·威恩申克经理和伊瑞卡·格仑利希订婚不久,就建议这位舅父进保险公司工作,克利斯蒂安也确实为保险公司会计处做了两个星期的事。可惜的是,两个星期以后,不但他左半部身体“酸痛症”再度发作,而且其他一些叫不出名称的病痛也都加剧了,此外又因为经理是个脾气暴躁得不近人情的上司,常常因为一点点失误竟毫不客气地叫他舅父作“笨蛋”……克利斯蒂安不得不又放弃了这个位置。

  谈到佩尔曼内德太太,她最近是很幸福的,她那欢畅的情绪从挂在她口边的一些警句里也可以看得出来。譬如,她最近就常常喜欢说,人生在世,总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确实也是这样,最近几个星期她重又容光焕发起来,她手脚不停,满脑子的主意和计划,又张罗房子,又忙着购买嫁妆,这一切使她清清楚楚地回忆起自己初次订婚的情形来了。她不禁觉得年纪也轻了,希望和精力也无限地增加了。不论是她的仪容还是她的举动,那处女时代的秀美的奕奕精神都恢复了许多。是的,某一次“耶路撒冷晚会”的整个气氛竟被她放肆无忌的快乐破坏无遗,害得丽亚·盖尔哈特不得不把她祖上遗传的那本老书放下来,用一个眸子的猜忌的大眼睛向大厅四周茫然张望着。

  伊瑞卡不应该和母亲分开。在得到经理的同意后,不,也可以说在他的请求下,安冬妮太太决定随着女儿住(至少暂时如此),这样她可以帮助没有经验的女儿操理家务……使她内心洋溢着美妙感觉的也正是这件事。地球上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也从来没有过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她一生经历过的失败、绝望、痛苦似乎都已经烟消云散,她如今又能满怀希望地再一次重新开始了。虽然她也提醒伊瑞卡,叫伊瑞卡感谢上帝赐给了她最美满的姻缘,而她自己,她这做母亲的,却因为责任和理智不得不牺牲掉自己真挚的初恋;虽然她用那由于喜悦而微微颤抖着的手和经理的名字一起登在家庭记事簿里的是伊瑞卡的名字……然而她,她自己,冬妮·布登勃鲁克才是真正的新娘。用内行的手摸拭窗帷和地毯的是她,在木器店和服装店里穿出穿进的是她,再次看定一所华贵住宅而做主租赁下来的也是她!她这次又能离开娘家这所虔诚、空旷的老房子,不再当一个寄人篱下的弃妇了;她又可以昂起头来开始一次新生活了,又有资格引起人们普遍注意,为家庭增光了……一点也不错,难道这是一场梦么?竟连睡衣也出现在眼前了,两件睡衣,给她自己和伊瑞卡准备的,用的是柔软的丝料子,长大曳地的下摆,密密地缀着一圈圈的天鹅绒环带,从领口一直缝到下面的底边!

  时间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了,伊瑞卡·格仑利希深闺独处的日子眼看着就要结束了。一对新人只拜访了少数几家人,因为经理是个秉性严肃、不善交际的正经做事的人,他即使有闲暇,也只打算在温暖的家里度过……订婚宴是在渔夫巷新房子的大厅里举办的,参加的人除了托马斯、盖尔达、新婚夫妇,和三位布登勃鲁克老小姐——佛丽德莉科、亭莉蕖特、菲菲以外,只有议员的几位至友,这场宴席又由于经理不停手地拍打伊瑞卡裸露在外面的脖颈弄得大家困窘不已……婚礼一天比一天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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