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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八部(8)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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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尽管听吧,孩子!”他的语调温和,但很有力,汉诺略带羞怯地望了望这位管风琴师说话时上下蠕动的大喉结,于是赶忙轻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好像他等着音乐和谈话的继续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似的。

  他们奏了海顿的一个乐章,几页莫扎特的作品和贝多芬的一支奏鸣曲。然而这以后,在盖尔达挟着提琴寻找新乐谱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不平常的事。费尔先生,圣玛利教堂的管风琴师,爱德蒙·费尔本来在随便信手弹奏着什么,忽然一转而弹起一个非常奇特的调子来,他那朦胧的目光里也闪耀起一种类似羞怯的幸福的光辉……从他的指间流出来的最初只是沉闷的嗡鸣,继而破绽开,升扬起,变成歌唱的声音。这歌声起初是轻的,但是不久就昂扬起来,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最后在完美的旋律反复中变成一支庄严雄伟的古老的进行曲……升高,扩展,又转变了一步……在主题分解的时候,提琴也以响亮的声音加进去了。这足“名歌手”的序曲。

  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是新音乐的热情的拥护者。而费尔先生则是一个激烈得无以复加的反对派,最初盖尔达认为毫无希望把他争取过来。

  当她第一次把《特利斯坦和伊佐尔德》中的几段钢琴曲放在乐谱架上,求他弹奏的时候,他弹了二十五小节以后就跳了起来,带着满脸深恶痛绝的样子,在钢琴和窗户之间大步地走来走去。

  “我不弹这个,夫人,虽然我是您的最忠实的仆人,可是我不能弹这个曲子!这不是音乐……请您相信我的话……我自认还多少懂得一点音乐!这是乱七八糟的一团!这是慑惑人心,是亵渎上帝,是神经错乱!这是一团电光闪闪的发散着香水气味的浓雾!这是一切艺术道德的终结!我不能弹奏这个!”说了这一段话以后,他把身子往靠椅上一摔,又继续弹奏了二十五小节。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一边咽吐沫,一边干咳。然后,他把钢琴盖子一关,喊着说:

  “呸!够了,我的老天爷,我可受不了啦!请您原谅我,最尊贵的夫人,我坦白跟您说……几年来我一直拿着您的钱,您用报酬来雇我伺候您……我是境遇不佳的人。可是如果您非让我伺候您这种低劣的东西,我就要辞职不干了!……您看看那个孩子,坐在那张椅子上的那个小孩!他悄没声地溜进来也是为了要听音乐!您就忍心使他的精神染上这种毒素吗?”

  他虽然摆出这种愤怒的姿势,盖尔达还是劝说他,使他一步一步地习惯于这种音乐,逐渐把他争取过来。

  “费尔,”她说,“您要公道点,不要发急。他这种独出心裁地对和声的运用把您弄迷糊了……您觉得和他这个音乐比起来,贝多芬显得纯净、清晰而自然……但是您也该想一想,贝多芬也曾经使他的一些按照传统形式教育出来的同时代人惊慌失措过……而巴哈自己呢,天哪,人家不是也责备过他缺乏和谐的音调和清晰的节拍吗?……您刚才谈道德……但是您所说的艺术道德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我没了解错的话,是不是一切和快乐主义相反的东西就是你所说的艺术道德呢?如果我说得对的话,这种东西这里也是有的,并不比巴哈的音乐少。而且比巴哈更壮丽、更明确、更深沉。您相信我的话吧,费尔,这种音乐对您的本性说来并不像您想像的那么陌生!”

  “简直是骗术、是诡辩——原谅我这么说,”费尔先生喃喃地说。但是盖尔达的话还是说对了:从本质上讲这种音乐并不像他起初想的那么陌生。虽然他始终没有完全和“特利斯坦”和解,但是他还是遵从了盖尔达的恳求,把《伊佐尔德之死》改编成提琴钢琴合奏。而且表现了很大的才能。最初是“名歌手”中的某几段得到了他的称许……接着他身不由主地越来越对这种艺术感到喜爱。这一点他并不对别人说,相反地他自己几乎因此大吃一惊,而且一谈起来,他老是嘟嘟嚷嚷地否认。但是这以后,在一些古老的音乐大师已经取得公平的对待以后,盖尔达已经用不着再催促他,他便自己运用起复杂的指法,脸上带着一种羞怯的、几乎可以说是夹有几分愤怒的幸福的神情,弹起奔涌沸腾的主导主题来。在弹奏完以后,有时或许要争论一下这种音乐风格和庄严的乐曲的关系。有一天费尔先生宣布说,虽然他个人对这个题目兴趣并不大,他还是认为有必要在他的论教堂音乐一本书的后面加上一章——《论李察·华格纳在教堂及民间音乐中对古调的运用》。

  汉诺像平常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只小胳膊抱着膝盖。他用舌头舔着一个臼齿,因此弄得小嘴歪扭。他睁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母亲和费尔先生。他谛听着他们的演奏和他们的谈话。就这样,他刚刚在生活旅途上迈出了最初的几步,就已经发现音乐是一件特别严肃、重要、意义深刻的东西了。大人们的谈话,他只是偶尔听懂一两个字,而他们演奏的音乐也大部分远远超过了他的幼稚的理解程度。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走来,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一听就是几个钟头,丝毫也不厌烦,这只能说是信仰、爱恋和无上的崇敬在督促着他这样做了。

  他刚刚7岁,就开始试图把某些印象特别深刻的联贯的音响用自己的手指在大钢琴上重奏出来。他母亲面露笑容地看着他默默地、热心地把一些音串联起来,替他改正错误,告诉他为什么当某一和弦转为另一和弦时,某个音符一定不能缺少。而他的听觉也证明,他母亲告诉他的话是非常对的。

  当盖尔达让他这样弹弄了一段时候以后,她就决定让他学钢琴了。

  “我看,他不适合练习独奏,”她对费尔先生说,“这样我倒很高兴,因为独奏也不一定完全好。我暂且不谈独奏者对于伴奏的依赖性,虽然在某些场合下独奏的好坏与伴奏是息息相关的。譬如说,我要是没有您……但是这里有这样一种危险,那就是演奏者多少总要追求技巧的炫露。……这种例子我知道得很多。我坦白对您说,我认为对于一个独奏家来说,高度的技巧仅仅是音乐生活的第一步。由于全力贯注在高音部、风格、以及音色上,因此复声在脑中只成为一种非常模糊、非常普通的东西,对于一些天分不高的人说来,这很容易就会断送了他们对和声的感觉以及和声的记忆,这种缺陷以后是颇难弥补的。我很喜欢我的提琴,而且也有了一点造诣,可是在我心目中钢琴还是处于更高的地位……我的意思是说:把钢琴作为一个能够概括最丰富、最多种多样的音响结构的工具,把它当作重新表现音乐的无与伦比的优秀的手段,练习纯熟,对我说来也就是更密切、更清晰、更广博地和音乐沟通了……您听我说,费尔,我很希望您能立刻亲自担任这个孩子的教师,希望您不要推辞!我知道除了您以外,还有两三个人收学生——我听说是女教师。可是她们只不过是钢琴教师……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学会一种乐器并不重要,更重要的倒是要了解一点音乐,您说对不对?……我全靠着您啦。您对音乐一向是比较严肃的,而且您会看到,您教他一定能够表现出很好的成绩。他的手是布登勃鲁克一家的传统的手……布登勃鲁克家的人都能弹到九度或者十度。——但是他们家还从来没有人看出这一点。”她笑着结束了她的话,而费尔也表示同意来给汉诺上课。

  从这一天起他每星期一下午也到这儿来一次。当他给汉诺上课的时候,盖尔达则坐在起居室。他并不照一般的方法上课,因为他觉得,如果他只教一点钢琴,他未免有负于这个孩子这种沉默而激奋的热情。刚刚教完了最基础的知识以后,他立刻就开始用简单易解的形式讲起理论来,教他的学生和声学的基本原理。而汉诺居然也能了解,因为在学习这些理论时,人们只不过是把他已经知道的东西再次证实而已。

  只要可能,费尔先生总是尽量照顾这个孩子如饥似渴的进取心。他害怕物质的重担会绑住孩子的翱翔的幻想力,会妨碍他洋溢的天才,他想尽办法减轻这种负担。在练习音阶时他并不严格要求孩子的指法一定要非常熟练,或者至少他并不把熟练看作是这种练习的目的。他所树立的而且也能迅速地达到的目标,不如说是使汉诺对各种音调有一个清楚深入的概括的了解,使他对各个音调彼此问的关联有一个深刻的认识,这样不久以后就可以使汉诺对各种可能的音响配合一目了然,对钢琴的键盘能直觉地熟练掌握,而这种才能以后会进一步引导汉诺进行即兴演奏和作曲……这个小学生一向听惯了庄严乐曲,因此他对这种音乐也就特别恋慕,费尔先生对汉诺的精神上的这种渴求体贴备至。为了不冲淡他倾向于深沉和庄严的情绪,他不让汉诺练习平凡的小曲。他让他弹奏众赞歌,在没有讲清楚规律以前,他不让他从一个和弦转到男一和弦。

  盖尔达一边织毛衣,或者看书,一边听着门那边课程的进行。

  “您这样做远远超过我的希望了,”她有一次对费尔先生说,“但您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一点?是不是太往前卫了?我觉得您用的方法真是富于创造性……有时候他的确已经开始尝试做一点小东西了。可是如果他配不上您这种方法,如果他的才能不够,他就什么也学不到了……”

  “他配得上,”费尔先生点着头说,“有时候我留心观察他的眼睛……那里面有那么多东西,可是他的嘴始终紧紧闭着。以后在他的一生中,他也许把嘴闭得更紧,他一定要有一种表达的方法……”

  她望着他,望着这位戴着红棕色假发的体格魁梧的音乐师,望着他眼睛下面的小口袋,他的蓬松的大胡子和大喉结——然后她把手伸给他,说:“谢谢您,费尔。谢谢您这番好意。您对他能做多少事,我们现在真是估计不出来。”

  而汉诺对这位老师的感激,对于他的倾慕也真是无以复加。虽然课外诗人补习,但却仍然毫无理解希望地痴呆呆坐在九九表前面;然而一坐在钢琴前面,不论费尔先生对他说什么,都能了解。他不但了解,而且立刻就能掌握。只有很早就听熟了的东西,人们才能像他这样掌握得快。在汉诺的眼睛中,这位穿着燕尾服的爱德蒙·费尔是一位天使,每个星期一下午到来,把自己抱在怀里,把自己从每天的痛苦中解除出来,引导到一个温柔、甜蜜、庄严而又能无限慰藉的音响的国土里……

  有时候钢琴课是在费尔先生的家里上的,这是一所带三角屋顶的古老空旷的大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幽森的走道和角落,只有管风琴乐师独自和一个管家妇住着。星期天,到圣玛利教堂做礼拜的时候,管风琴师有时允许小布登勃鲁克坐到上面去,这和坐在下面,跟别人杂坐在一起是多么不同的感觉啊!高高地在众人之上,甚至比站在教场上的普灵斯亥姆牧师还高,两个人坐在那沉重轰鸣的声浪里。而且这声浪是他们两人共同发出来的,受他俩的共同控制,因为老师有时候也准许汉诺帮助他操纵一个音栓。想想看,汉诺这时是多么骄傲,多么喜不自禁啊!可是等到给合唱伴奏的音乐尾声结束了,等费尔先生的手指慢吞吞地离开了键盘,空中只剩下低沉的基音还轻轻地、庄严地回荡的时候——当普灵斯亥姆牧师有意地让寂静在教堂内笼罩片刻,然后开始使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从音响板下面传出来以后,费尔先生十次有八次要随随便便地嘲弄一番他那布道的样子:对普灵斯亥姆牧师的装腔作势的弗兰克语,对他那拖得长长的、有时低沉、有时尖锐的母音,对他那叹气,他那从阴悒到开朗的面部表情的陡然转变大加嘲笑。这时汉诺也会心花怒放地轻轻地笑起来,他们俩虽然没有交换眼色、没有明白地谈出来,意见却是一致的;牧师的讲道只不过是一场愚蠢的胡扯,而真正的礼拜不如说是牧师和会众只认为为增加虔诚气氛而添加的那种辅助手段——音乐。

  是的,在下面礼拜堂中坐着的那些议员、参议、市民以及他们的家属对他的音乐成就并不了解多少,这正是费尔先生日夕忧闷的事,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很愿意让自己的小学生坐在自己身边,这样至少有一个人他能一边演奏一边轻声告诉他,他刚才奏的是一段特别难的东西。他正在做最微妙的技巧表演。他奏了一回“反向模仿”,他做了一段旋律,这段旋律可以正着念,也可以反着念,接着又在这段旋律的基础上“倒影进行”地演奏了一支赋格曲。他把这一切奏完了以后,满面愁容地把双手往怀内一揣。“没有人听得出来。”他绝望地摇着头说。接着,当普灵斯亥姆牧师传起道来的时候,他又在汉诺耳朵底下说:“三追是一段倒影进行的模仿,约翰。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对一个主题的从后向前的模仿,从最后一个音符到第一个音符……弹起来相当难。以后你就会知道,在典雅音乐中的所谓模仿是什么……至于倒影进行,我将来也不想让你学这么难的东西……用不着学这个,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些东西只是技巧游戏,没有什么音乐价值,你可不要相信他们的话。你在任何时代的伟大作曲家的作品中都找得到倒影进行。只有那些没有热情的人和平凡的人出于高傲对这种练习才不屑一顾。对音乐家说来,这是屈辱啊!你要记住我这句话,约翰。”

  1869年4月15日,在他8周岁生日的时候,汉诺在全家面前跟他母亲合奏了他自己的一支短小的幻想曲。这支简单的旋律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觉得很有意思,又加了一点工。自然啊,当他把这个曲子弹给费尔先生听以后,费先生对好几处又进行了一番严格的批评。

  “这个结尾多么戏剧性啊,约翰!这和其余的太不相称了。开头一切都很好,可是这里你为什么从大调突然降到带低三度音的四级四六和弦呢?我倒想知道一下。这简直是在耍把戏。而且你这儿还使用震音。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剽取来的……这是从哪学来的呢?啊,我知道了。有时候我给你母亲弹奏某些东西的时候,你一直用心听着……把结尾部分改一改吧,孩子,这样就是一支非常干净利落的小品了。”

  但是正是这个小调和弦和这个结尾部,汉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且他的母亲对这点也感到非常有趣,因此这两处还是没有修改。她拿起提琴来拉高音部,全曲汉诺只是简单地反复弹着这一个旋律,而她则用急促的三十二分音符进行种种变奏。听起来非常华丽。汉诺感到莫名的快感,吻起她来。这样他们在4月15日为全家进行了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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