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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八部(9)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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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诺由于兴奋而脸色发白,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几乎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现在则专心一志地演奏他的作品。啊,这次演奏还有三分钟就要结束了,然而他的整个心灵都投在作品里面,四周的一切都置诸脑后。从性质上讲,这一段优美的旋律与其说是以节奏鲜明突出,不如说是以声调和谐见长,而那原始的、天真幼稚的音乐素材,以及焙制、发展这一素材的庞大、热情和几乎可以说是过于精美的表现手法则构成了一个奇异的对比。汉诺向前倾着头,伸着颈子,用力弹出每一个主导音符。他坐在圈手椅的最前沿上,踩动两个踏板,企图给每个新和弦渲染上感情色彩。事实上,每当小汉诺制造一个效果时——即使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的时候——,这个效果也更多属于感情的、而不属于感伤的性质。每一个异常简单的和谐的节拍都被他运用沉重、迟缓的加强手法而赋予一种神秘沉重的色彩。每一个和弦,每一个新的和声,每一个转变点,他都运用突然的、压抑的音响而制造一种使人惊愕不安的效果。在弹奏时他扬着眉、挺着上半身,前后摇撼着……现在弹到结尾部分了,汉诺最喜爱的那一部分了,这儿他用一种童稚的奋扬法把全曲引上了最高峰。在提琴的圆珠滚落、流水淙淙的声音中,E小调和弦用柔弱的力度像银铃般地清脆地震动着……接着这声音增强了,扩展开,慢慢地越来越膨胀,汉诺开始用强音引进那不协和的C的高半音,又同到这一个曲子的基调上来。当提琴又响亮又流畅地环绕着C的高半音鸣奏的时候,他又用尽一切力量把这一不协和音的强度提高,一直到最强的力度。他迟迟不肯把这一不协和音分解,很久、很久地让他自己和听众继续玩赏着。将要是什么样一种分解呢?将要是怎样一种使人神痴心醉地回入B大调的还原呢?啊,那将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将是一种无比甜美的喜悦,是平和!是极乐!是天国!……还不要完……还不要完!还要犹豫一刻,延宕一刻,还要一分钟的紧张,一定要使那紧张程度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再缓弛才来得更为甜美……让人在这如饥似渴的恋慕中、在全副心灵的贪求中最后再忍受一分钟的煎熬吧!让意志再克抑一分钟,不要马上就给予满足和解决,让它在令人痉挛的紧张中最后再受一分钟折磨吧!因为汉诺知道,当幸福到来的时候,也只是片刻就要消逝……汉诺的上半身慢慢地挺伸起来,他的眼睛瞪得非常大,他的紧闭的嘴唇颤抖着,他痉挛地用鼻孔吸着气……最后,幸福的感觉已经不能再延宕了。它来了,降落到他的身上,他不再躲闪了。他的肌肉松弛下来,脑袋精疲力尽地、软绵绵地垂到肩膀上,眼睛闭起来,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哀伤的、几乎可以说是痛苦到无法形容的、幸福的笑容。他踏动着弱音和延音踏板,他的震音(这时他已经加上了低音伴奏)在提琴的一阵宛如窃窃私语、宛如淙淙流水、宛如波涛澎湃的急奏中,滑到B大调上,接着很快地一转而为强音,在一声响亮的突起中尤然中止。——

  这一次演奏在汉诺身上所产生的影响绝不是他的听众所能感受到的。譬如说,佩尔曼内德太太对于所有这些技巧的炫露就毫无所知。但是那孩子脸上的笑容,他上半身的摇撼,他那可爱的小脑袋怎样在幸福中歪向一旁,这些她都看见了……而这幅景象也确实触动了她的善感的灵魂。

  “这孩子弹得多么好!啊,他弹得多么好!”她喊叫着,一边含着两泡眼泪向他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盖尔达,汤姆,他将来要成为一个莫扎特,成为一个梅耶比尔,成为一个……”她一时想不起另外一个有同等重要性的名字,就开始拼命地吻起她的侄儿,用来打断自己的话。汉诺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头上,仍然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睛现出迷惘的神情。

  “够了,冬妮,够了!”议员低声说,“我求求你,你要往他的脑子里灌什么……”

  7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内心是不赞成小约翰的这种气质和这种发展的。

  他过去曾经不顾一些惊愕失措的小市民的摇头抗议而把盖尔达·阿尔诺德逊娶回家来,因为那时他觉得自己性格坚强、不为人所左右,他可以容许自己的这种更风雅的、不同凡俗的趣味表露出来,而不伤害他作为一个市民的聪明才干。然而如今他这个盼望这么久才得到的子嗣,这个在外表和形体上仍然具有这一家族的那么多特点的继承人,竟然会完完全全秉承了母亲这一方面的气质。他本来希望这个孩子将来有一天会更顺利更豪迈地发扬自己的终身事业,然而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这个孩子不但对他有责任在其中活动和生活的那种环境格格不入,甚至对他的父亲也很疏远冷淡。难道这一切竟要成为事实吗?

  直到目前为止,盖尔达的提琴演奏和她那对为他所热爱着的奇异的眼型,她浓密的深红色的头发以及她的整个奇异的风姿情调是一致的,对于托马斯说,这也是她的一个令人迷恋之处,更增加了托马斯对她本人的倾倒。可是现在托马斯却不得不看到,这种与他本性相背的对音乐的热爱,在这么童稚的年代就完完全全把他的儿子抓到手中了,这种对音乐的热爱已经成为一种和他敌对的势力,阻挡在他和这个孩子的中间了。而这个孩子他本来是希望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布登勃鲁克,一个性格坚强、思想实际,对外界的物质、权力有强烈的进取心的人。在目前这种令人困恼的环境里,这种敌对的力量对布登勃鲁克是个极大的威胁,好像竟把他变成家中的一个陌生人似的。

  盖尔达和盖尔达的朋友费尔先生沉湎的音乐,他无法接近,盖尔达在一切有关艺术的事物上的那种孤高、苛刻的态度更是非常残忍地增加了他接近音乐的困难。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音乐对于他这一家人是这么一种完全陌生的东西,只有到现在他才有了这种感觉。他的祖父闲暇的时候喜欢吹吹笛子,他自己无论在什么时候听起优美的旋律时,也感到很悦耳,不论这个旋律是幽雅的,是沉思凄凉的,还是活泼愉快的。但是他只要把自己对这种乐曲的爱好一说出来,盖尔达就要耸耸肩膀,带着怜悯的笑容说:“你真是的,朋友!这样没有音乐价值的东西……”

  他恨这个“音乐价值”,恨这个词,对于他说起来,这个词所包含的意义只是冷酷和傲慢。有时当着汉诺的面,他被迫进行某些抗辩。遇到这种情形,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怒喊起来:“啊,亲爱的,你动不动就谈‘音乐价值’,我可觉得这只不过是件狂妄自大、淡而无味的东西!”

  盖尔达反驳他说:“托马斯,你永远也不成,音乐作为一种艺术你是永远也不会了解的。你虽然有智慧,却体会不到,音乐并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在别的事物上你很容易就辨别出什么是庸俗的,独独在音乐上,你缺乏这种鉴别力……但是这种鉴别力偏偏又是了解艺术的准绳。你对音乐的趣味远不能和你对其他事物的需求和见解相比,只从这一件事上,你就可以看出来你对音乐是多么外行。音乐使你高兴的是什么呢?是某种庸俗无味的乐观主义的东西。如果这东西是写在一本书里的话,你一定会恼怒地或者讥诮地把这本书抛在垃圾筒里。希望还没有勃起就急急地得到实现……意愿刚刚崭露就迅速地、毫不费事地予以满足……这就是华美的旋律,可是世界上有什么事是这样的呢?……这只是空洞肤浅的理想主义。”

  他了解她,他懂得她说的话。但是在感觉上他不能跟着她这种思想走,他不能了解,为什么那些使他振奋,使他感动的优美的旋律是空洞、浅薄的,而那些他听来是枯涩、混乱的反而具有最高的音乐价值。他好像站在一座庙宇门前,盖尔达毫不容情地拒绝他踏进这里的门槛……他痛苦地望着她和他们的孩子消失在里面。

  他满怀忧虑地觉察到他和他的小儿子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但是他不让别人看出他这种忧虑。他又怕人误会他在有意讨这孩子的欢心,他觉得这对他是一种可怕的屈辱。一天之中他能和孩子见面的时间确实也非常少;只有吃饭前后他才跟这孩子谈上几句话,他的态度常是在殷勤关切中又带着几分不使孩子丧胆的严峻。“喂,小家伙,”他说,一面拍了两下孩子的后脑,坐在他的旁边,在自己的妻子的对面……“怎么样啦?干了些什么事?念书啦?……钢琴也弹了?很好!可是也不要弹得太多,不然咱们对别的东西就没有兴趣了,等到复活节的时候,又要整天坐冷板凳了!”汉诺怎样对待他这一番表示亲热的话呢,怎样回答他呢?他紧张而焦灼地等待着,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却一丝也没有泄露他的这种忧虑。最后,当那个孩子只是用他那罩着一圈阴影的棕黄色的大眼睛向他这边投射过来羞涩的一瞥,而且那目光甚至连他的脸也没射到,当汉诺只是一语不发地把头埋在盘子上的时候,他的心不由得痛苦地抽搐到一起,虽然如此,他仍然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如果对于孩子的这种羞怯笨拙也要担心,那未免太小题大作了。他做父亲的职责是要趁这片刻团聚的机会,趁吃饭中间一点空隙,譬如说,利用换餐具的时候,跟孩子谈几句话,考一考他,测验一下他对现实事物的一些常识……咱们城里有多少居民啊?有几条街从特拉夫河畔通到城的上区啊?咱们生意的几个粮栈都叫什么名字?答案要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可是汉诺一声也不吭。并不是想跟父亲赌气,并不是有意让父亲伤心。只是这些事情,什么居民啊,街道啊,甚至粮栈,平常对他只是一点不关痛痒,一升格作为测验的题目,就引起他无限的厌恶。在问这些问题以前,他也许本来非常活泼,也许还跟父亲随便在谈什么话,只要谈话稍微一带有测验的性质,他的情绪就立刻降到冰点,所有抵抗的能力整个化为乌有。他的眼睛潮润起来,小嘴挂上一副沮丧的神情,对父亲这种没有先见之明,心中又是苦恼又是怨恨。爸爸本来应该知道,这种试验没有什么好结果,只不过是使这一顿饭不欢而散而已,他眼泪汪汪地低头看着眼前的盘子。伊达触了他一下,小声告诉他街道和粮栈的名字。可惜她只是白费心机,一点用也没有!她不了解他。其实这些名字他是知道的,至少一部分名字他知道得很清楚,而且要在一定的程度上满足一下爸爸的愿望也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悲哀在阻挡着他这么做……这时从父亲那边传来了一句严厉的话,传来一声用叉子敲击插刀架的声音,把他吓得一哆嗦。他向母亲和伊达看了一眼,试图开口说话,可是头两个字就被啜泣声闷回去了;他说不下去。“算了!”议员生气地喊道,“别说了!我根本不想听了!你用不着回答了!你就这样做一辈子哑巴、做一辈子呆子吧!”于是这一顿饭大家都在沉默不语、悒悒不欢中吃完。

  当议员想到汉诺热中学习音乐而忧心忡忡的时候,他引以为据的就是汉诺的这种怯懦梦幻的性格,这种喜欢啼哭,这种毫无生气、毫无精力。

  汉诺的身体一向非常娇嫩。特别是他的牙齿,一直是许多灾病、痛苦的根源。生长乳牙带来的高烧、抽搐几乎断送了他的性命;以后他的牙龈动不动就发炎,长脓包,总要永格曼小姐等到了火候的时候用大头针挑破。现在到了换牙的时候,他受的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那痛苦几乎不是汉诺所能忍受的,常常就是因为牙痛,害得他整夜睡不着觉,在昏沉中轻声呻吟、啜泣。从表面上看,他新长出来的牙跟他母亲的一样,美丽洁白,可是实际上它们非常脆弱,不结实,而且生得不整齐,前后交错。为了补救这一切缺陷,小汉诺不得不让一个可怕的人打进他幼小的生活圈子:布瑞希特先生,在磨坊街执业的牙医生布瑞希特……

  这个人的名字听着就像那使人不寒而栗的声响:像拔掉齿根时拉呀、锉呀、敲呀,从牙床上发出的那种呲呲拉拉的声音。当汉诺在布瑞希特的候诊室里,蜷缩在忠实的伊达·永格曼对面的一张靠椅里,一边闻着这问大屋子的刺鼻的药味,一边看着画报,提心吊胆地等着牙医生站在手术室门前的一声既客气又可怕的“请”字的时候,这个声响足以使汉诺的那颗小小的心脏缩成一团……

  但是这间候诊室也有一种吸引力,有一种奇怪的引人兴趣的东西,那就是一只五彩羽毛的鹦鹉。这只鹦鹉生有一双恶毒的小眼睛,蹲在墙角的一个铜鸟笼里,不知道为什么取名叫犹塞夫斯。它总是用老太婆的怒叫的声音说:“请坐……马上就来……”虽然在当前的情形下,它这种话倒像是恶意的讥嘲,可是汉诺对于这鸟却怀着一种又爱又怕的感情。一只鹦鹉,一只五彩羽毛的大鸟,名字叫犹塞夫斯,而且会说话!它不是一只从魔术林里,从伊达在家里常念的格林童话中的魔术林中逃出来的鸟吗?……此外还有布瑞希特先生开门时说的那一声“请”字,犹塞夫斯也不停地模仿,而且声音那么情急迫切,弄得汉诺走进手术室,在窗前牙钻旁边的一把非常不舒适的大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仍然笑个不停。

  说到布瑞希特先生本人,他的尊容和犹塞夫斯也差不多:他那花白的上须上面同样勾着一只又硬又弯的鼻子,正如同鹦鹉喙一样。最糟糕的,甚至可以说最可怕的是:他非常神经质,他由于自己的工作而不得不使别人忍受的折磨,他自己却忍受不了。“我们一定得拔掉,小姐。”他对伊达·永格曼小姐说,脸色发白。汉诺这时圆睁着大眼,浑身冒出冷汗,既无力反抗,也无力逃走,心情就同被宣判死刑的囚犯一模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布瑞希特先生袖子里揣着钳子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这时就会发现在这位牙医生的额头上也冒着一滴滴的汗珠,而且他的嘴也同样因为恐怖而扭曲着……当这一可厌的医疗程序过去之后,汉诺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眼睛里含着两汪眼泪,脸痛得变了形,把血吐到他旁边的一个蓝盆里,布瑞希特也不得不在旁边坐下,一边揩拭额头的汗水,一边喝几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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