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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八部(10)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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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牙病不但影响了他的心绪,也影响了他身上某些器官的机能。由于咀嚼不便,消化也就不良,进一步又引起了胃炎。胃病又影响了心房的正常搏动,汉诺有时心跳过快,有时相反地又跳动得不够。此外还有昏晕症,还有那有增无减的、格拉包夫医生称之为梦魇的奇怪病症。没有一天夜里小汉诺不从梦中惊醒一两回,绞着手、惊骇莫名地喊叫救他、饶恕他这类的话。听起来就好像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好像他被投在火堆里,或者别人要掐死他似的……第一天清早,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格拉包夫医生的治疗方法是每天晚上让他喝一杯覆盆子汁;可是一点效用也没有。

  汉诺所受的这些疾病的缠扰以及种种痛苦自然而然地使他在非常幼小年龄就懂得了许多事,使他变成一个人们通常称之为早熟的人。固然,或许是由于他生就的高雅风格吧,这种早熟并不常常显露出来,而且即使显露出来,也并不触目,然而有时它仍然以一种忧郁的高傲形式表现出来……譬如当家里什么人或者是布来登街的布登勃鲁克小姐问他:“你怎么样啊,汉诺?”他只是无所谓的略微一噘嘴,那在蓝海军服的翻领遮盖下的肩膀一耸,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

  “你喜欢上学吗?”

  “不喜欢。”汉诺满不在乎地坦白地回答,这种坦白说明汉诺心中有更严肃的事情,对这种事他根本不屑于说谎。

  “不喜欢?哎呀!可是一个人一定要学习啊——一定要念书、写字、做算术……”

  “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小汉诺把人家的话补充上。

  不,他可不喜欢上这种老学校,不喜欢上这种有十字回廊和歌特式屋顶教室的旧式修道院附设的学校。他常常因病缺课,即使在课堂上也完全心不在焉,因为他不是在湎想某一和声联音,就是在思索他从母亲和费尔先生那里听来,但是还没弄清楚的某一乐曲的绝妙的音律,这些事自然不能使他在学科上有什么进步。而对那些在低年级教课的助理教员和师范学校学生,由于他们出身低微,知识浅陋,衣着也不整齐,汉诺除了提心吊胆害怕惩罚以外,暗地里还怀着一种轻蔑的感觉。数学教师蒂特格先生,一位穿着满身油腻黑外衣的小老头,早在马齐鲁斯。施藤格还在时就在校任教,他的眼睛斜得特别厉害,为了矫正这个缺点他戴着一副好像船舱玻璃似的又圆又厚的大眼镜。这位蒂特格先生每次上课都告诫小约翰说,他父亲当年学算术多用功,多聪明……蒂特格先生一阵阵咳嗽得非常厉害,总是把讲台吐满了痰。

  汉诺和他的小同学,一般说来是非常疏远的,只有一层浮泛的关系,但是其中有一个人却从一开学起就和汉诺结下亲密的友谊。这个孩子虽然出身贵族家庭,外表却很邋遢,是一个姓摩仑名叫凯伊的伯爵。

  这个孩子身材和汉诺差不多,穿的不是汉诺那种丹麦水手服,而是一件褪了色的褴褛衣裳,到处缺个钮扣,屁股上补着个大补钉。衣服的袖口非常短,两只手露在外面,手上好像沾满了泥土,永远灰溜溜的。但是这双手生得很小,特别纤秀,手指细长,指甲尖尖的。他的头和手很相配:头发虽然不梳理,也不够整洁,但是五官却无一不带着一个出身高贵、纯净的血统的人的种种特征。他棕黄色的头发随随便便地从中间一分,向后面掠去,露出石膏一样洁白的额头,额头下面是一双明亮的淡蓝色的眼睛,眼光又深远又锐利。颧骨略微嫌高,鼻梁很窄,稍微弯着一些,鼻翅很娇嫩,整个这只鼻子和他的上唇稍稍上翘着的嘴一样,从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显示出他的性格来了。

  开学以前汉诺·布登勃鲁克就有两三次匆匆地看到过这个小伯爵。那是他和伊达从城门出去向北散步的时候。在城外很远、几乎快到第一个村子的地方有一个小农庄,一个微不足道的农庄,连名字也没有。举目望去,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粪堆,几只鸡,一个狗窝和一座寒酸的、和普通农舍相仿的建筑物,红色的屋顶一直斜搭到地面上。这就是农庄主人的宅邸,凯伊的父亲艾伯哈尔德·摩仑伯爵就住在那里。

  这位老伯爵是个怪人,他与世隔绝地住在自己的农庄里,以养鸡、养狗、种植蔬菜为业,很少抛头露面。他体格高大,穿着一双翻口长筒靴,一件绿色粗羊毛的短上衣,光着头,生着像童话里的一大把灰白的长胡子,虽然一匹马也没有,手里却老是拿着一条马鞭,浓密的眉毛底下一个单眼镜深嵌在眼窝里。除了他和他的儿子以外,在这个国家再找不到第三位摩仑伯爵了。这个富贵、兴旺、过去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丁口越来越衰微,已经快要绝宗了,活在人世的现在只有小凯伊的一位姑母。这个人和凯伊的父亲早就断绝了往来,她用一个标新立异的笔名写小说,发表在专供家庭阅读的刊物上。提起艾伯哈尔德伯爵来,人们常常想起他的一件轶事来。当他搬到城外这所小田庄上来以后,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为了避免小偷、乞丐之流的打扰,他在自己低矮的门上挂了一块牌子,上头写着:“本寓只住有摩仑伯爵一家。本宅无任何需要,不购买任何东西,也无任何钱物施赠。”等到这块牌子发生了作用,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以后,他才把这块牌子摘掉。

  小凯伊自幼丧母——伯爵夫人早在生他的产蓐中死去,家务现在由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仆操持——像一只没人管的小动物似的在鸡犬群里长大,汉诺·布登勃鲁克最初看见他也是在这里——从远处,怯生生地看着他。他像一只小兔子似地在白菜地里跳来跳去,跟一群小狗滚成一团,在地上翻筋斗,把母鸡吓得咯咯乱叫。

  以后汉诺在教室里又看见了他,最初这位小伯爵的粗野外表一定还使汉诺感到羞怯畏缩。然而过了不久,由于他观察人的准确的本能,他就胸有成竹地不再计较这人的邋遢外表,而把全神贯注在这人的白净的前额、薄薄的嘴唇,和那带着一种愤怒的神情冷冷地望着一切的细长的淡蓝色眼睛上。——在所有的同学中,汉诺单单对这个伙伴产生了极为深切的爱慕之情。不过,由于他天性怯懦,他并没有勇气首先提出交朋友的要求,如果不是小凯伊的冒失脾气,说不定两个人一直不会要好。一点不错,凯伊接近汉诺的那种热情和速度,最初甚至使小汉诺有一点害怕。这个放任的小家伙以这样的火热、这样猛烈进攻的男子气概来讨另外那个沉静的、衣着华美的汉诺的欢心,弄得后者简直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固然在功课上他对汉诺也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九九表对于他的野性难驯、海阔天空的思想正如同对小布登勃鲁克的梦幻的、心不在焉的思想一样,同样是格格不入的;但是他却把自己的全部家私一件件地都送给了汉诺,什么玻璃球啊,木陀螺啊,甚至还送给他一把弯了的铅皮小手枪,虽然这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休息的时候,他拉着汉诺的手给他讲自己的家,讲家里的小狗和母鸡,中午的时候,虽然伊达·永格曼总是拿着一包奶油面包在校门外等着,准备带她照管的人去散一会步,凯伊却总是要陪着他走很长的一段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家里人管小布登勃鲁克叫汉诺,从他知道这个亲昵的名字那一天起,他便再也不用别的名字招呼他的朋友了。

  有一天他要求汉诺不到磨坊街去散步,而到他父亲的农庄上去看一看刚生下来的小豚鼠。这两个孩子的要求,永格曼小姐最后也答应了。他们向伯爵的领地游荡山去,参观了粪堆、菜园、鸡、狗和豚鼠,最后走进房子去。在一间低矮的、地板和房基一般平的长屋子里,艾伯哈尔德伯爵孤独而傲慢地坐在一张粗重的桌子前看书。看见了来客,他非常不客气地问他们来做什么……

  此后,孩子们再也说不动伊达·永格曼做第二次访问了。她固执地主张,如果两个孩子想在一起的话,最好是凯伊到汉诺家中去。结果这位小伯爵有机会第一次走进他朋友家的豪华宅邸中。他带着无限惊异,却并不害羞。以后,他到汉诺家走动得越来越勤,只有当冬天大雪阻路的时候,为了下午不再走一次很长的回头路,他才不像平常那样到汉诺·布登勃鲁克家消磨两三个钟头。

  他们坐在三楼宽敞的儿童室里一起做学校的作业。他们需要解很长的算术题,要把石板的两头写满了多种加减乘除的式子,最后的答案是一个很简单的零——如果不是零,那么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这就需要找了又找,直到把那个可恶的小野兽找出来,加以消灭;只希望这只野兽不要藏在最上头,不然的话,就差不多需要把整个一道题从头到尾再写一遍。做完了算术还要练习德语语法,要把比较级学习纯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把练习题写下来,譬如什么“角质透明,玻璃更透明,空气最透明”等等。然后再把听写本子拿到手中,研究一些充满陷阱和圈套、故意把人引入歧途的句子。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了以后,他们就把东西收拾起来,坐在窗台上,等着伊达给他们念故事。

  这个好人儿给他们念“白雪公主”、“学习发抖”、“古怪的姓”、“莴苣”和“青蛙王子”等故事——她的声音很低,很有耐性,眼睛半闭着,因为这些故事她一生不知念过多少次,几乎都能背出来。不过她还是用手指沾着唾沫机械地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

  但是这种消遣后来却产生了一件引人注意的事:在小凯伊的心里渐渐浮现、成长起一种欲望,他要把书合起来,自己说点什么。由于书中的故事他们渐渐地都听熟了,而且伊达有时候也需要休息一会,所以凯伊这样做倒是非常受人欢迎的。凯伊编的故事最初很短,也很简单,但是后来越来越离奇,越来越复杂,而且因为这些故事并不是纯粹出于幻想,而是和现实揉合起来的(他把现实蒙上一层荒诞怪异的光辉),所以听起来也就更加引人入胜……汉诺特别喜欢听的是一个魔术师的故事。这个魔术师很邪恶,但是本领高强。他把一个名字叫犹塞夫斯的英俊王子变成一只五色羽毛的鸟关在笼子里,又用他邪恶的法术折磨所有的人。但是在远处一个地方,一位身负重任的英雄已经成长起来了,不久他就要率领一支鸡、犬和啄鼠组成的大军,勇敢地前来讨伐,宝剑一挥,破除了魔术师的法术,把王子和所有的人,特别是汉诺·布登勃鲁克拯救出来。当犹塞夫斯解脱了魔法以后,他还要回到他的国家里去做国王,那时汉诺和凯伊也都要做大官……

  布登勒鲁克议员走过儿童室,偶尔也看到这两个朋友坐在一起。他并不反对这种来往,因为很容易看到,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彼此都有好处。汉诺会使凯伊变得温柔、驯顺、举止文雅,因为凯伊从心里喜欢汉诺,对他温存体贴,羡慕他生着一双雪白的手。因为汉诺的缘故,他也肯俯首贴耳听任永格曼小姐用刷子和肥皂修理自己的手。另一方面,当汉诺从小伯爵那儿沾上一点活泼和野气,那正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布登勃鲁克议员很清楚地看到,汉诺一直受女人的调理,这对激励、发展她的丈夫气概是不适合的。

  伊达·永格曼伺侯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已经三十多年了,她的忠实和舍己为人的精神实在千金难买。汉诺的上一代人就受过她废寝忘食的照管、抚育。而汉诺更是一直被她捧在两只手里,她对汉诺体贴照顾得无微不至,把他爱得和偶像一样。她天真地、固执地相信汉诺在世界上处于一种绝对优越的享有特权的地位,她这种信仰常常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只要什么事一牵涉到汉诺的利益,她就一切脸皮都不顾了。那程度实在吓人,有时甚至使人感到不愉快。譬如说,她带着他在糖果店买甜食,她一定丝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到柜台东挑西挑,最后给他找出一块最满意的糕点。可是钱她却不给——难道给汉诺吃东西,店主还不感到增光吗?遇到橱窗前边围满了人的话,她总是用她的西普鲁士方言客气而坚决地让人家给她的小少爷腾出个地方来。是的,他在她的眼睛里如此与众不同,她简直找不到另外一个孩子配得上接近他。至于说小凯伊,那只是因为两个孩子的相互要好比她的不信任力量更强,另外也许那孩子的伯爵衔把她打动了。但是如果是在磨坊水坝散步,当他们在一张板凳上坐下的时候,一遇到别的孩子随着伴护人走到他们跟前,永格曼小姐总是几乎马上就站起来——不是说时间晚了,就是风太大,总之,找一个借口,急急忙忙离开。这种种借口很可能引起小约翰的想像,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不是害瘰疬就是“流臭水”——只有他是个例外。他本来就缺乏接触陌生人的勇气,本来就忸怩,这件事对他这种脾气的改正显然没有什么好处。

  这些细节小事布登勃鲁克议员是不知道的,但是他却看到,他的儿子因为天性和外界的影响,目前决不是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如果他能把这个孩子的教育接过手来,时时刻刻地影响这孩子的气质,该多么好啊!然而他没有做这件事的时间,他非常痛心地看到他偶然做过几次尝试,不但结果惨败,而且使父子的关系变得更加疏远、冷淡起来。他的脑中浮现一幅图画,他希望按照这幅图画来塑造他的孩子:这就是汉诺的曾祖父,他自己从儿时起脑子就深深印着这个人——脑筋清楚,乐天、单纯、有风趣,也有毅力……难道他不能成为这样一个人吗?难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吗?为什么不可能?……如果他能把对音乐的热情压抑下去,放弃掉就好了!音乐使这个孩子对现实生活陌生,对他的身体健康没有好处,把他的全部精神活动都吸引去。他那种梦幻的气质有时候不简直等于懦弱无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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